秋實沒料到眼前這個深居香港太平山的老人,居然可以準確無誤地說出這個段子的名字來。他很想問問對方,但張了張開嘴,又閉上了。


    鄭鴻卓似乎看出了外來者的好奇心,抬手示意管家離開,然後指揮道:“推我過去。”


    秋實隻好遵命,緩緩推著老頭來到高聳巨大的透明玻璃牆前。外麵洶湧的陽光飛流直下,花園裏全是開至荼蘼的紅薔薇,把遠處的維多利亞港點綴得濃豔嫵媚。


    “年輕的時候,有一個人……”鄭鴻卓把目光放得很遠,慢慢說,“他總嫌棄我沒吃過好東西,來不來就在我麵前掉書袋。後來我幹脆把人帶去我家後廚,讓他把那些聽上去好吃得不得了的東西做出來。他當時架勢看上去很唬人,但半天隻端出一碗黏糊糊的羹。我問他這是什麽,他的表情非常高深莫測,隻說這個很有來曆。皇帝才有資格喝,叫做’珍珠翡翠白玉湯’。”


    秋實仔細聽著這個老人的回憶,覺得既溫馨又有些好笑。


    鄭鴻卓的表情也變得溫柔起來:“我第一口剛喝下去,就差點要去見上帝。他於是叉腰大笑,得意極了,隨後便給我講了那個你剛剛說的故事。”老頭說到一半,忽然緊張地問人,“怎麽樣?有沒有很無聊?”


    秋實忙搖頭。


    鄭鴻卓於是繼續說:“再後來,我就給他做了pasteis?de?nata。這是我母親家鄉裏斯本的一道傳統點心。我父親很喜歡吃,所以她經常做。這也是她唯一教會我的東西。”


    pasteis?de?nata這個詞莫名耳熟。秋實覺得自己肯定是在哪兒聽過,隻是一時間想不出來。


    “我動作很熟練,從擀麵皮到調蛋奶糊全都一個人完成,看得他整個人傻眼。”鄭鴻卓笑,“東西送進烤箱沒多久,香氣就飄出來了。他就很沒有骨氣地站在旁邊,伸著鼻子使勁聞,像個小孩子。”


    被鄭鴻卓這麽一形容,連秋實似乎都聞到了那股又香又濃的甜味。


    “東西出爐後,我撒上糖和一點肉桂粉,趁熱拿給他。他非常喜歡,根本顧不得燙嘴,一口氣吃掉四隻。”


    “再後來,他經常要我做pasteis?de?nata。而我卻仗著奇貨可居,總要讓他滿足我一些很過分的要求,才肯下廚。”鄭鴻卓長長歎了一聲,“歲月催人老,幾十年轉眼而逝。這期間,無論我多想再給他做一次,都沒機會了。”


    火光電石間,一股麻意突然從秋實的腳底升起,瞬間就蔓延至頭皮。伴隨全身此起彼伏的雞皮疙瘩,在這間冷得奢侈的豪宅裏,秋實額頭和鼻尖上沁出的汗珠如同小蟲,蠕蠕而下。


    “當然漂亮。一頭半長的卷發,瞳仁兒是棕綠色的,睫毛特別長。可嘴唇卻薄得很,天生一副無情的樣子。”


    “外國人?”


    “算是吧,中葡混血。”


    秋實覺得自己在不經意間窺探到了鄭鴻卓的秘密,知道了對方口中的“他”是誰。但這太巧合了,太不可思議了。秋實甚至因此感覺了到某種令人顫栗的悚然。


    他看著鄭鴻卓,心跳已經完全亂了節拍。


    “鄭生……您說的這個人,是不是叫關世君,家裏排行老幺?”


    突然,秋實的手腕被鄭鴻卓一把鉗住,那隻嶙峋的老手狀若枯骨卻有著潑天的力氣。尖銳的痛感讓秋實確定自己猜對了。


    鄭鴻卓的兩隻眼睛瞪得幾乎要從眼框中脫落,棕綠色的眼珠像給被汽車的遠光燈晃過一樣,瞳孔還沒來得及完全調整過來。他用過於可怕的目光狠狠剜了秋實片刻,然後立即扭頭望向華嘉輝。


    “這人是你專門從北京找來的是不是?你們為了討債,特地調查過我?”


    秋實想鄭鴻卓肯定是由於太過心焦,糊塗上了。說起來,如今的北京連舊時的城門城牆都早已不複存在,更何況是塵世間那一段段湮沒其中的感情糾葛?怎麽查?去哪兒查?福爾摩斯也無力回天。


    未等華嘉輝開口,秋實趕緊輕聲安撫幾乎失控的老頭:“鄭生,九爺後來吃到pasteis?de?nata了。”


    “你說什麽?”鄭鴻卓再次震驚。


    “真的,我沒騙您。”秋實指了指完全狀況外的華嘉輝,“還是嘉輝哥從澳門坐飛機帶去北京的。我把一整盒蛋撻都給了九爺。九爺吃過後就哭了,但我還是能看出他其實很開心,隻是……”秋實笑了笑,“嘴上嫌東嫌西,一會兒說涼了不好吃,一會兒又說缺了肉桂,不正宗。”


    “是他!他總是這樣,口是心非!”鄭鴻卓激動起來,慘白的雙頰一下透出久違的血色。但他還是不肯鬆開秋實的手腕,像是隻要一鬆開,一切就會消失不見。


    “你帶過去的是瑪嘉烈還是安德魯?”鄭鴻卓急匆匆地問華嘉輝。


    華嘉輝趕緊作答:“鄭生,是安德魯,瑪嘉烈有些過甜。”


    “好好,”鄭鴻卓連連用力點頭,“安德魯好,好……”除了接連不斷的“好”字,他再說不出更多的形容詞。


    半晌。


    “世君他……”鄭鴻卓看著秋實,眼神裏除了盈盈的期盼,更多的是忐忑和不安,“還在嗎?”


    秋實極力去避免回憶的那一幕,此刻終於還是被迫浮現在眼前。


    “鄭生,九爺三年前就走了。但走得很安詳,就像是睡著了。”


    鄭鴻卓的手終於鬆開了,整個人像是隻撒了氣的氣球,癟在輪椅上。


    秋實從外套內側口袋裏掏出一隻黑色錢夾。這裏藏著兩張照片。一張是縮小版的四人全家福;另外就是九爺臨走前握著的那半張殘照。他把後者遞了過去。


    “九爺走的時候,手裏還攥著它。”


    鄭鴻卓顫巍巍地接過來,盯著照片過了老半天才輕聲說:“跟我講講他吧。你們怎麽認識的?”


    秋實於是便從那場兵荒馬亂的初遇說起。過程中,他敏感察覺到自己每說一句,鄭鴻卓就會立刻貪婪地吸收掉,拿來填補倆人間的真空歲月。於是秋實就盡可能慢些講,把能記起來的細枝末節全都告訴對方。


    時間就這麽過去了好久,誰都不覺得饑渴。而當鄭鴻卓聽到九爺說要把骨灰撒去海裏的時候,整個人終於淚水如瀑,不能自已。秋實知道,不用自己解釋什麽,鄭鴻卓也能明白對方的心。


    今生的苦我吃完了,難捱的日夜我熬過去了,一生一世的諾言我守住了。遠隔山海的愛人啊,我終獲自由,可以去找你了。


    “是你送的世君最後一程?”鄭鴻卓於抽泣聲中問道。


    秋實忍著鼻酸回答:“是的。在天津港,那天天氣很好。”


    “謝謝,”鄭鴻卓喃喃道,“謝謝你,阿…..阿秋?”


    “是,我叫阿秋。”秋實點頭。


    “好,阿秋。”鄭鴻卓深呼吸,擦幹眼淚,開口說,“leung欠下的賬,我會吩咐人直接打去葡京貴賓廳的賬戶,至於私下他賭台底的300萬,”他看向華嘉輝,言簡意賅道,“我不會讓你難做。”


    “多謝鄭生。”華嘉輝鄭重道謝。


    “但以後,leung的死活我不會管了。所以你不要再簽泥碼給他。”


    “我明白,”華嘉輝說,“請鄭生信我,以後凡是我手下的人,都不會再碰鄭梓良。”


    鄭鴻卓歎了口氣,又看向秋實:“阿秋,最後這幾年是你一直陪在世君身邊。我能感覺到他很喜歡你。所以才會在冥冥中遣你過來告訴我他的消息。阿秋,你有什麽想要的,隻管跟我講,我會盡全力滿足你。這樣我見到世君後,也有底氣一些。”


    秋實剛想開口,忽然從華嘉輝那邊傳來一陣高高低低的輕咳。翻譯過來就是——細路仔!dream?house啊!dream?car啊!少奮鬥50年!給我想清楚再講話!


    秋實忍不住笑了笑,然後看著鄭鴻卓認真說:“鄭生,九爺說您走了以後,他就把照片全燒了。所以我隻有一個心願,就是想看看您和他在一起時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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