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華嘉輝驅車帶人前往太平山。他環山而上,順便告訴身邊的年輕人,這些動輒幾個億的物業都是哪些商人或明星在持有。


    秋實記得自己三年前離開北京的時候,當地的房價大約徘徊在三千左右,隻有非常好的地段才會賣到四五千人民幣。但這已經讓絕大多數人,包括徐明海在內都叫苦不迭。


    “畢竟全香港隻有這裏才能俯視整個維多利亞港和中環。”華嘉輝說著抬手一指,開玩笑道,“怎麽樣?阿秋,是不是突然就有奮鬥的目標了?來,挑一棟做自己的dream?house!”


    而秋實看著窗外一棟棟造型前衛的頂級豪宅,心中卻並不豔羨。


    他其實早有了自己的dream?house——一座爛尾樓的五層。在這裏,他可以短暫允許“阿秋”做回“果子”,然後一點點構建著和徐明海的小世界。從廚房洗手間,到客廳書房臥室,每個角落都力求想象得巨細靡遺,逼真無比。


    屋裏最舒服的地方要數陽台的落地窗前。晚上隻要拉開窗簾,倆人就能看見滿天的星星和不遠處靜謐的白塔。果子認為,那樣的夜景肯定要比絢麗的維多利亞港漂亮一百倍。


    車子抵達鄭宅,電動鐵門緩緩打開,華嘉輝把車開了進去。


    跟別的豪宅物業比起來,這棟單位雖然顯得簡約低調,庭院卻頗有縱深。車剛一停下,便有管家似的人物禮貌迎上來。華嘉輝說明來意後,兩個人便被請了進去。


    別墅內日照光線充足,家具色調淡雅古樸。管家請傭人給他們倒上茶後,人就消失了。這一切在秋實看來,很有那種老式港片的調調。


    “鄭梓良的叔公肯幫他還錢?”秋實趁傳說中的神秘老頭還沒現身,小聲問道。


    華嘉輝回答:“據我所知,鄭鴻卓是孤老,沒有兒女。所以鄭梓良再敗家,好歹也是自家兄弟留下的血脈,不會真眼睜睜看那個衰仔去死。更況且,鄭鴻卓既然肯見咱們,我就有九成把握。”


    “那剩下的一成呢?”


    華嘉輝聳聳肩:“也許是他一個人過得太無聊,所以找人過來罵一罵,過過家長癮。”


    秋實:“……”


    倆人正小聲嘀咕著,管家推著輪椅再度現身。


    上麵坐著的那個老人看樣子已是耄耋之年。但所謂船爛還有三千釘,從骨像上仍能判斷出他年輕時的英俊非凡。特別是鼻梁,比一般東方人高出不少,嘴唇很薄,一副不留情麵的樣子。


    華嘉輝畢恭畢敬地跟他問好。


    老頭犀利的目光刺破耷拉著的眼皮射過來,秋實仿佛看到兩簇棕綠色的光芒。


    “leung這小畜生還沒在澳門被人砍死?老天爺真是不開眼。”


    秋實當場一愣。他驚訝的倒不是這位鄭鴻卓開門見山毫不客氣,而是對方居然講普通話,且聲調裏有一種過分強調字正腔圓的努力。聽上去,像在刻意模仿誰。


    華嘉輝隻好也跟他講普通話:“鄭生,我做疊碼仔,是服務性行業,不是社團黑社會。今日上門叨擾,也隻是想請鄭生給條路走。畢竟leung欠下葡京貴賓廳100萬,私下又跟我一拖三,輸了300萬。他現在躲起來不見人,是壞了規矩。”


    “規矩?”老頭冷笑,“你明知道leung爛賭還不斷簽泥碼給他,無非是想把活生生的人改造成一台抽水機來敲骨吸髓。這會子,你們兩個挨千刀的疊碼仔居然有臉登堂入室,站在我鄭鴻卓的地方上跟我講規矩?真是前門樓子搭把手兒——好大的架子!”


    秋實心裏哀歎一聲,果真被嘉輝哥講中。這老頭養精蓄銳,為的隻是給他們上課,教他們做人。


    疊碼製度作為全世界澳門獨有的一種博彩中介的運作模式,無可否認是把“雙刃劍”。它既推動和促進了當地整個博彩業的發展;另一方麵,這又是一個“趁他病,要他命”的行業,明明白白地利用人性中的貪婪來牟利,從而衍生出各種各樣的問題。


    但秋實早過了隻以黑白兩種視角看問題的年紀。他明白這世上大多數人其實都活在深深淺淺的灰色裏。而華嘉輝從碼頭的扒仔*做到跟數,再到疊碼仔,現在正式入股貴賓廳,這中間的過程不用多說,自有一番人間血淚在。


    而這老頭子今時今日能坐在這裏高聲訓人,無非是因為他命好,沒托生在一個當“大寨姑娘”的母親肚子裏罷了。他又憑什麽扮上帝,對別人指指點點?


    秋實氣不過,開口打斷對方:“鄭生……”


    鄭鴻卓眉頭倏然皺起,同時刻薄道:“怎麽,傷到小疊碼仔自尊了?”


    “不會,”秋實微笑,“隻是想提醒您,“登堂入室”作謂語、賓語、定語一般用於誇獎別人,是褒義。原意是先登廳堂,後入內室,用來形容學問或某種技能從淺至深,從而達到很高的水準。出自《論語先進》。”


    鄭鴻卓:“……”


    “如果您想拿來造句,”秋實一副誨人不倦的樣子,“可以說:你們倆個疊碼仔追債的功夫還遠未登堂入室,來見我鄭鴻卓根本是藥王廟進香——自討苦吃。”


    華嘉輝趕忙咳嗽一聲,笑著打圓場:“鄭生,不好意思。後生仔,不懂事。”


    鄭鴻卓沒說話,他一臉陰鬱地上下打量了秋實片刻,才驢唇不對馬嘴地問:“北京來的?”


    秋實點頭。


    “北京人……好端端的怎麽會跑去澳門做這行?”鄭鴻卓搖身一變,又改做人力資源總監。


    華嘉輝趕緊代為回答:“阿秋是我故人的仔,在澳門念大學。今天隻是陪我,還請鄭生見諒。”


    “你,”鄭鴻卓顫巍巍地抬起一手召喚秋實,“過來,離我近一些。”


    秋實看了華嘉輝一眼,見對方無奈頷首便走過去,然後挺直身板,不卑不亢地站到鄭鴻卓的麵前。


    “多說些地道的北京話給我聽。”老頭發號施令。


    由於這個要求過於莫名其妙,秋實不免有些傻眼。


    華嘉輝開口:“鄭生,他……”


    “你再張嘴,就一個子兒都甭想從姓鄭的口袋裏要到。”老頭惡狠狠地威脅。


    形勢比人強,華嘉輝幹脆利落地做了個給嘴巴拉拉鏈的動作。


    鄭鴻卓斜眼看著秋實:“怎麽,還要不要“先登廳堂,後入內室”了?”


    秋實想幫華嘉輝的忙,可自己總不能上來就給老頭詩朗誦一首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吧?


    “故事,方言俗語,哪怕是髒話都行。”鄭鴻卓倒是不挑。


    什麽順口溜兒俏皮話兒,還有各種稀奇的小故事,那完全是徐明海同學的專長。秋實在這種時候被迫想起那個人,心頭湧起一陣酸澀。


    “小時候,我從家裏老人的話匣子裏聽過一個故事,是關於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的。您要是感興趣,我現在就說給您聽。”


    鄭鴻卓愣了愣,然後緩緩點頭:“好,你講。”


    “……單說這朱元璋一人單槍匹馬,落荒而逃。跑了足有二三百裏地,實在支持不住就暈倒在一座破廟門口。過了一會兒,來了倆要飯的。這倆要飯的到這廟門口一瞧:這兒怎麽躺著一個人啊?再一看這人的模樣兒:長腦袋,大長下巴頜,活驢似的……”


    秋實不由自主地回憶起大雜院的那個冬日午後。


    當天,徐明海因為偷偷黑下壓歲錢要去買蛋糕,被李豔東發現後狠狠抽了嘴巴。後來,九爺就拿煮雞蛋幫徐明海療傷。他們一老兩小湊在一起,聽的就是這段被劉寶瑞大師重新演繹過的單口兒。


    隻是沒想到第二天,自己就真的吃到了人生中第一口生日蛋糕,還喝到了高級的雀巢咖啡。他笑得開心極了,然後就聽九爺說:“以後多樂,先把自己個兒騙過去,這日子也就不苦了。”


    似乎直到此刻,秋實才對這話有了更深一層的感悟。年輕人看謎麵兒,老年人看謎底。而九爺最可愛可貴的地方就是,他分明已經知曉了人生的真相,卻依然不吝嗇拿出最樂觀最坦蕩的態度來與之相處。


    故事講完,秋實眼中已積了薄薄一層霧氣。他忽然不再反感眼前這個不近人情的古怪富翁。他不是華嘉輝,不懂疊碼仔陪客戶廝殺於一盤盤賭局中的艱辛;而自己也不是他,體會不到獨守在富麗大屋裏一天一天老去的寂寞。


    曾經,九爺用這個段子哄過自己和徐明海。那麽今天就讓他來哄一哄麵前的這個老人吧。


    秋實筆挺的身段變得柔軟起來。他蹲下身子,仰頭看著輪椅上銀發微卷的人耐心解釋:“鄭生,我剛剛說的是傳統單口相聲中的一個段子,叫做……”


    “珍珠翡翠白玉湯。”鄭鴻卓把話接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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