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廣州悶熱無比。徐明海剛一下飛機,就被傳說中的亞熱帶氣候虎視眈眈地撲上來。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裏都汪著水的感覺異常刺激,讓他覺得自己正在經曆更年期。


    為了爭取到這次的出行,徐明海足足在家養了20天的骨頭。期間,他想過要給學校打電話,問問果子是不是一路上都平安順利,然後把一切說開。


    他想說,果子,我是傻逼。我不該自以為是,什麽都瞞著你,結果把事兒全都辦砸了。但我現在已經跟爹媽過了明路。你知道嗎,我媽說要把你當兒子看。果子,等一放假你就趕緊回來,咱一家四口一起過大年三十兒。


    他還想說,果子,我已經夠恨自己了,你別再恨我了,行嗎?


    可隔著千山萬水,徐明海又覺得電話不足以傳遞出自己過於複雜的感情。最後,他一不做二不休,決定幹脆飛過去。他要站在大學宿舍樓下等果子,負荊請罪外加羅曼蒂克一把。


    他想,果子也許會當場傻掉,也許會假裝看不見,也許會抬手就讓人滾。可徐明海卻無比篤定,倆人的目光碰到的那一刻,果子心裏就會原諒自己。


    徐明海為這樣的重逢場麵而感到激動不已。所以在空姐宣布距離降落白雲機場還有30分鍾的時候,他立刻舉著啤酒跟隔壁的大哥碰了個杯。


    “靚仔,歡迎你來廣州!”對方很熱情。


    此刻,被汗水層層包裹的徐明海,正跟著烏泱泱咩來咩去的人群一起往外走。出機場後,觸目所及都是生機勃勃的濃綠,一看就是沒遭受到過沙塵暴的摧殘。


    “先生,要不要坐車,價錢很平啦。”有人主動過來攬生意。


    徐明海覺得這都是宰外地人的黑車,便老老實實去排隊坐機場巴士。他之前特地查過地圖,a線可以到什麽z江大酒店,然後步行就能到大學校區。隻是這些話,他都沒來得及囑咐果子。也不知道那孩子會不會下了飛機就被人騙?徐明海心裏不安起來。


    車開了三個多小時,天色逐漸黯淡,悶熱感也終於隨之減退。徐明海一路問人,終於來到校區大門口。看著眼前這鬱鬱蔥蔥的南國學府,他長長吐出一口氣,然後邁腿走了進去。


    “哥們兒,內什麽,你知道今年新生的宿舍樓在哪兒嗎?我找人。”徐明海在校園中左顧右盼半天,出手攔住一個路過的黑瘦小夥兒。


    “邊個專業嘅?”小夥子仰著脖子,扶了扶鼻梁上瓶底兒厚的眼鏡。


    徐明海口氣挺驕傲:“對外漢語。”


    “咁巧!我也是對外漢語。”他改用不太流利的廣普說,“順路,我帶你去嘍。”


    徐明海沒想到隨隨便便都能釣出來個同專業的來,真是大大的吉兆!他於是謝過對方,倆人一起向校園南側走去。


    路上,徐明海旁敲側擊:“對了,你認識不認識你們專業的秋實?北京人,跟我差不多高,雙眼皮兒,皮膚倍兒白,人倍兒帥。用你們的話講,就是特別的靚仔。”


    徐明海滿嘴的兒化音聽得對方直撓頭:“才開學沒多久,除咗一個寢室嘅,我都唔太認得。不過,印象裏專業課上沒見過咁個人……”


    徐明海心想自己也是難為人家四眼兒了,他八成什麽都看不清楚。


    倆人一路來到宿舍樓下。四眼兒挺熱心,跟徐明海說讓他在樓下等,自己上去幫忙找。


    徐明海連連點頭,還特意囑咐不要透露自己的模樣長相。待四眼兒走後,徐明海左右一看,便站到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樹下蓄勢待發。就像高中時每次接人放學的那樣兒,身邊隻缺一輛二八大杠。可惜十幾分鍾過去了,徐明海也沒有看到幻想中的那個熟悉身影。又過了一會兒,四眼兒再度現身。他大步走來,然後比手畫腳了半天。大意是各個寢室都問了一遍,還特意找了生活委員,他們都說對外漢語專業沒有叫’秋實’的人。


    徐明海當場傻在原地,然後急赤白臉地追問,“怎麽可能沒有呢?!秋實是我弟,親弟!北京保送來的,提前好久就過來報到了!”


    四眼兒隻好重申調查結果,還說新生裏要是真有這麽個一米八幾的超級靚仔,走到哪裏都會像根燈塔一樣,肯定是人都知啦。


    “是不是搞錯了?”四眼又開始撓頭。


    片刻之後,徐明海恍然大悟。他咬牙切齒自言自語:“我明白了!是他不想見我,所以才讓你這麽說的。”


    四眼兒不知道對方到底明白什麽了,滿頭冒問號。


    “行,臭小子夠狠。”徐明海氣得跳腳,“我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說罷,他立刻就往宿舍樓裏衝。偏這時,從裏麵出來四個男生,他們一看徐明海人高馬大來者不善的樣子,還以為是什麽校外黑道人士前來尋仇,便立刻攔住人盤問。


    誰知兩撥人誰跟誰都說不清楚,效果猶如雞同鴨講。徐明海腦子一熱徹底失去理智,甚至斷定這幾個人根本就是秋實派來故意阻攔他的,於是便狠狠推搡開對方打算硬闖。


    正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這下他算是捅了馬蜂窩。一時間,“傻逼”與“衰仔”齊飛;“操你大爺”共“仆你個街”一色。南拳大戰北腿,幾個人打得虎虎生風,場麵亂成一鍋粥。


    小四眼兒在一旁看著幹著急,可誰都不聽他的,無奈隻好跑去找宿管老師幫忙。


    徐明海以寡敵眾,見闖進去的希望近乎渺茫,立刻改換戰場。他一步步退到樓外,一邊和人叮咣五四地動手,一邊衝著上麵大聲喊話。


    “果子!我來找你了!”


    “你再不下來我今兒可就死在這兒了!”


    “果子!你下來吧,哥給你認錯!”


    這麽一來,樓上紛紛開窗,無數個腦袋鑽出來看熱鬧。可徐明海一眼望去,沒一個是他的果子。


    就在徐明海分神的時候,一記直拳正麵襲來。他條件反射側身一閃,誰知腳下踩中石頭導致整個人往後跌去。而這次落地的位置,好死不死又是尾巴骨。


    鑽心的疼痛從舊傷處迸裂而出,一瞬間像是被放大了數百倍,把人密不透風地罩住。徐明海眼前一黑。


    幸虧這時四眼兒帶著宿管老師趕來,把四個還欲動手的人及時嗬住。樓上的人見再無熱鬧可看,非常失望地關上了窗戶。


    等徐明海稍微緩過來一些,那股橫衝直撞的怒氣也平息了下去。他此刻心裏已有了計較——果子是真不在,他要是在,不可能到了這節骨眼兒都不出來。可如果不在這兒,又能在哪兒?為什麽大家都說沒見過他?


    徐明海被四眼兒攙起來後,忍著疼主動拿出身份證跟老師說明前因後果。對方幾個人得知是誤會後,也覺得剛才四打一未免難看了些,趕緊道歉了事。


    一場莫名其妙的南北大戰就此偃旗息鼓。


    來的這個老師人很和氣,普通話也說得利索標準。再加上之前四眼兒做了鋪墊,她便囑咐徐明海去來訪室登下記,自己幫忙去查查對外漢語的這個“秋實”。


    當徐明海癱坐在來訪室裏,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一顆心也越來越沉。硬幣另一麵的答案隱隱浮現出來,可他的潛意識卻依然拒絕相信。


    大約過了二十分鍾,那個老師走了進來。徐明海緊張地盯著她的嘴,像是在等待自己的宣判。


    “有,北京x中保送過來的,對外漢語專業。可一直沒有來校報到……”


    徐明海那顆沉下去的心徹底墮入冰窖。


    “現在已經超過規定注冊時間一周,而且也沒有任何來電說明情況。學校方已經直接注銷該生信息,視為自動放棄學業……”


    徐明海昏沉沉地從來訪室走到外麵。此刻天色已黑透,路燈亮起,把他窄窄的影子撂倒在地。徐明海抬頭四處望去,卻始終找不到來時的那條路。


    這時,幾個女大學生嬉笑路過。她們濕漉漉的頭發在空氣中散發著清甜的水果味,一起大聲唱著一首國語歌。


    “……為何總是這樣


    在我心中深藏著你


    想要問你想不想


    陪我到地老天荒


    ……


    如果愛情這樣憂傷


    為何不讓我分享


    你也不問你也不回答


    怎麽你會變這樣


    …….


    想要問問你敢不敢


    像你說過那樣的愛我


    想要問問你敢不敢


    像我這樣為愛癡狂……”


    原來從始至終,都是果子一個人孤單單地在用甜蜜的、炙熱的、指名道姓的,無所畏懼的方式說著“我愛你”。而他徐明海居然從來沒有坦蕩回應過哪怕一句:果子,我也愛你。


    尾骨、心髒,腦袋同時劇烈地疼起來。徐明海整個人幾乎要裂開一般。他在漸漸遠去的歌聲中蹲下身去,兩手掩麵,半天一動都不動。平生第一次,徐明海切入膚裏地感受到了那種舉目無親的淒涼和孤獨。


    這一刻,他徹底理解了秋實,理解了對方生命中全部的無助和絕望,也理解了自己之於他的含義。


    果子,你現在在哪兒?


    果子,我敢了。再給哥一次機會行嗎?這回咱哪兒都不去了,就在大雜院裏好好過完這輩子。


    果子,我愛你。你能聽見嗎?


    卷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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