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海被困他奶奶家已有一周有餘。眼瞅著距離秋實出發的日子愈來愈近,電話打回去卻一直沒人接,徐老板急得眼睛直冒血。


    為了盡快讓自己好起來,他非常配合地每天被大姑媽和奶奶輪番灌骨頭湯。喝到最後,恨不得一張嘴,湯湯水水就要從胃裏漾出來。


    除此之外,退休前身為醫院婦產科護士長的大姑媽徐智,愣是走特殊渠道給侄子弄了點“紫河車”來包餃子。而徐明海在得知自己吃的是什麽餡兒後,直接吐了個昏天黑地。他覺得自己再這麽下去,尾巴骨還沒恢複,胸部倒可以產奶了。


    這兩天徐明海感覺稍好了些,最起碼能自己下床走上幾步路不再疼得冒冷汗,便要鬧著要回家。不想剛顫巍巍地站起來,就被徐智一個二指禪撂倒在床。


    “李豔東內退那事兒不是黃了嗎?你現在回去,家裏也沒人伺候你啊!”


    徐明海心急如焚,一個腦子劈成兩半用。一半琢磨著怎麽才能從大姑媽手裏逃出生天,一半嘴上還得配合聊著:“什麽內退?什麽黃了?我不用人伺候。”


    “你還不知道?”徐智一臉吃驚,隨即感慨道,“李豔東這嘴是真嚴!我囑咐她要保密,一切都得按照真的來,她就愣是連自己男人和兒子都瞞住了。是個幹大事兒的女人!”


    徐明海聽著姑媽這話,隱隱覺得哪裏不對,於是便央求對方把話說清楚。


    “嗨,就去年秋天那會兒,你媽廠子忽悠一部分職工辦內退。說什麽效益不好呀,不想拖累大家呀……其實說穿了,不就是想給個三瓜倆棗的就把人掃地出門嗎?所以我當時給你媽出主意,讓她裝病!”


    “裝病”倆字一落在徐明海耳朵裏,一股涼颼颼的寒氣順著他的尾骨瞬間衝向天靈蓋,然後腦子裏“轟隆”一聲,當場呆住。他結結巴巴地重複:“裝……裝病?”


    “是啊!我給你媽弄了肝癌三期的診斷證明。雖說不吉利,可咱社會主義國家也不信那邪。”徐智眉飛色舞地說,“你媽拿著證明就去找領導死磕。說反正自己也活不長了,要麽廠子裏可憐她再留她幾年,要麽今兒就同歸於盡!”


    不用說,徐明海也能想到當時的場麵有多慘烈。


    “結果一路拖到現在,內退這波就算是躲過去了!”徐智豎起大拇指自誇,“我是帥才,你媽是將才,我倆配合起來可真是——蒼茫大地無蹤影,天兵天將難提防!”


    “可……可我爸說看見我媽偷偷吃藥。我媽……我媽她這半年也瘦得挺厲害的……”徐明海的舌頭開始痙攣。


    “傻孩子,那是我給她弄的特效減肥藥。你見著誰們家癌症病人成天容光煥發的?”


    “她還動不動就出汗,就跟水裏撈出來的似的……”


    “說你傻你還就流上鼻涕了,那是更年期鬧的!”徐智哈哈笑完又開始歎氣,“說起來,女人這一輩子是真不容易。年輕的時候每個月嘩嘩流血;等生了孩子好不容易快熬到頭了吧,又開始自主神經係統功能紊亂。一茬兒接著一茬兒,永無寧日。”


    徐明海聽著姑媽絮絮叨叨的抱怨,整個人僵坐在床上,喃喃道:“這也太荒誕了……”


    “誰說不是呢?這也就是我們女的天生抗造。要指著你們男的,人類早滅絕了。”


    徐明海此刻毫不關心人類的未來,他隻想大哭一場。可是他沒時間去哭。他要去見果子,那怕是爬也要爬回去。他要親口告訴對方,這是個誤會,天大的誤會。就像倆人看過的那個什麽昆汀的電影一樣,太他媽黑色了,太他媽幽默了,也太他媽殘忍了。


    此時鈴聲大作,徐智抬起屁股去接電話,嘴裏還念叨:“準是你奶跟街坊打麻將把鋼鏰兒都輸光了,讓我送錢去。”


    徐明海見姑媽走開,立刻一個鷂子翻身。結果雙腳沾地的同時,尾骨立刻傳來一陣刺痛,讓他差點跪地上。可徐明海什麽都管不了了,他咬著牙,愣是以某種強大的意誌力,三兩步躥到門口,然後抄起奶奶的備用拐杖當成第三條腿,一路跌跌撞撞跑向街邊。


    這時不遠處駛來一輛亮著“空車”的紅色小夏利,徐明海拚命招手。車停下後他剛鑽進車廂,徐智就從後方追殺而來。


    “徐明海!你個小兔崽子——”


    “師傅求求您快給油!”徐明海頂著一腦門子冷汗死命催促,“我媽惦記人家房子,非逼我娶街坊家的傻閨女!”


    “什麽?都1997了,怎麽還有這種事兒?”司機一聽就急眼了,“小夥子,坐好嘍!大爺這就帶你逃離包辦婚姻的牢籠!”


    就在徐智堪堪摸到車門的刹那,小夏利“噌”一下就衝了出去。眼瞅著身後的人影越來越小,逐漸消失,徐明海終於放下心來。結果精神上剛一放鬆,疼痛便如排山倒海般襲來。


    “不是,怎麽你家裏人還舍得對你下如此狠手啊?”司機從後視鏡裏看到疼得直接躺倒的人問。


    徐明海隻好繼續胡編亂造:“我,我不樂意!不樂意他們就把我往死裏打。重慶渣滓洞那些個刑訊逼供的玩意兒,一點兒沒糟踐全使我身上了。內什麽,師傅,麻煩你再開快點……”


    路上不堵車,小夏利暢行無阻狂奔著就到了紙鳶胡同。司機既熱情又仗義,不但不收徐明海錢,還把他一路攙扶至院門口,道別前特地鼓勵他:“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徐明海謝過師傅,瘸著腿趿拉著鞋一步步往院子裏挪。所謂近鄉情怯,他所有熊熊燃燒的勇氣都在看見南屋掛著的藍色窗簾時灰飛煙滅。


    徐勇的下崗,李豔東的所謂肝癌,那場哭笑不得的相親,九爺的離去……一樁樁一件件,全部噎在徐明海的嗓子眼兒裏,讓他不知道該怎麽跟果子開口說第一句話。


    他想了想,還是先回到自己屋裏,然後齜牙咧嘴忍著疼從鋪底下掏出個小盒子來。


    這裏麵是他早就準備好的東西。一台摩托羅拉的漢顯bp機,花了將近3000塊。專賣店的人說,漢顯的要比數字的方便。想跟對方說什麽直接告訴服務台,傳呼小姐就會幫忙打成文字發到上麵。


    “說什麽都能給發過去?”徐明海當時追問。


    “能,隻要別是既反動又黃色的就行。”銷售猛拍胸脯。


    除了bp機,還有一張薄薄的中國銀行儲蓄卡,裏麵存著整整兩萬塊錢。徐明海拿著盒子走到南屋門前,抬手輕拍木門。


    “果子,是我,我逃回來了。”


    裏麵毫無動靜。


    “果子,我骨頭上裂著一個大縫兒,呼呼往裏灌風,可站不了太久。快開門!”徐明海無恥地祭出殺手鐧。


    誰知這下一用力,門吱呀呀就開了。他往裏一探頭,腦子頓時和這屋子一樣,變得幹幹淨淨,一片空白。


    牆上那張周鶯鶯和陳磊拍婚紗時照的四人“全家福”不見了。連同那個緊緊拉著自己的手,笑得靦腆又可愛的果子一起消失了。


    桌子上的一摞摞高考資料和武俠也沒了。很多時候,果子坐在那裏挑燈夜讀,而自己就歪在床上看金庸,誰都不打擾誰。


    徐明海哆嗦著把盒子擱在一旁,伸手打開衣櫃。這裏麵空蕩蕩的,隻剩下一股子濃鬱的樟腦味。那些他親手給果子置辦的四季衣褲全部失蹤。


    徐明海又不死心,又轉身去拉書桌抽屜。他知道果子偷偷藏了很多小玩意兒在裏麵。比如倆人第一次去天壇公園時的門票,第一次吃肯德基時的墊盤子紙、從北戴河帶回來的貝殼等等。可此刻,這蘊藏著倆人無限回憶的東西,統統不見了蹤影。


    徐明海這下徹底慌了,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進錯了屋。他於是連連後退,一直退到院子裏,然後迷茫環顧這個自己生活了20多年的地方。


    沒錯,就是這棵榆錢樹。十年前的臘八,這裏突然出現一個小孩兒。他很漂亮,也很凶,沒說兩句就上來就咬了自己一口。


    徐明海呆呆地抬起胳膊,看著自己左手的虎口處。那塊疤早就好了,連最細微的痕跡都沒能留下——就像是從來沒在自己生命裏出現過。


    忽然,徐明海記起,就算什麽都沒了,至少自己床頭那輛大號電動吉普車還在!那是果子在白雲觀廟會上套圈兒給自己贏回來的。他喜歡得不得了,當場就捧著果子軟嘟嘟的小臉親了好幾口。


    徐明海趕緊回屋,隻見床頭櫃上早沒了什麽吉普車,取而代之是個俗氣的水晶八音盒。他當下雙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尾骨再度傳來劇痛,可徐明海整個人卻像是失去了感應神經般,徹底糊塗了。


    人呢?明明離約好出發的日期還有一整個禮拜。而且就算是提前走了,隻是去上個學,怎麽連東西都全不見了呢?


    而就在徐明海越獄後不久,李豔東就在廠裏接到徐智線報,得知兒子成功逃走,於是忙不迭地就往家趕。誰知剛一進門,就被地上那個臉色蒼白形如枯槁的人嚇壞了。


    “臭小子你吃飽了撐的坐地上幹嘛嗎?骨頭還沒好利索呢,趕緊床上躺著去!”李豔東說著就去攙他。


    可徐明海卻愣愣不挪窩,半晌才問:“媽,果子呢?”


    李豔東忽地鼻腔一酸,滿肚子邪火消散於無形。這都是什麽事兒?老天爺你能不能開開眼啊?能不能別讓這倆孩子互相折磨,外加折磨爹媽啊?


    “果子……果子他走了,說早點兒去報到,能熟悉熟悉環境。”李豔東強迫自己盡量好言好語,也不提徐明海偷溜回來的事了。


    “真是提前走了?那他走之前說什麽了嗎?”徐明海急忙追問,“給我留什麽話沒有?”


    李豔東歎了口氣:“留了。”


    “他說什麽了?!”徐明海的眼睛就像被打火機點著了似的,一下就亮了。


    “他說: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清白之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費拉曼圖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費拉曼圖並收藏清白之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