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顆急速跳動的心髒像是被人一把抓住,然後反手泡進了寒冬臘月的護城河裏,他們立刻就僵在了原地。


    等倆人非常機械地把頭轉了過去,就看見剛剛那個檢票的人快步走上前來。他的小眼睛裏似乎正颼颼冒著寒光,一副見不得別人高興的樣子。


    秋實於是立正站好,伸出胳膊高舉到了頭部衝來人敬了個標準的少先隊禮:“叔叔您好,您叫我們?”


    “哦,你們好。”他像是被秋實過於凜然的小表情嚇了一跳,“那個……這個是不是你們掉的?”對方展開手,裏麵赫然出現了徐明海的自行車鑰匙。


    警報解除,倆人同時在心裏長長籲了一口氣。再一辨認,人家眼睛裏哪有什麽寒光?除了惠風和暢就是鳥語花香,真是自己嚇自己。


    “是我們的,”秋實趕緊抓起鑰匙揣進兜裏,衝人一鞠躬,“謝謝叔叔。”


    對方接著又囑咐了幾句,說今天人多別再弄丟了雲雲便轉身離開。


    徐明海和秋實於是不敢再瞎嘚瑟,隻學黃花魚貼著邊兒溜,然後一路來跑上了看台。隨著前方的視線陡然開闊,他倆立刻就被體育場內千軍萬馬的場麵鎮住了。


    正所謂,人過一萬,無邊無沿。此刻現場足有七萬多名中外觀眾,氣勢之磅礴簡直如同滔天巨浪一般。而其中最引人矚目的則一整麵超大背景台——這是由三萬個手拿翻板的中學生所構成。多年後,媒體報道起當年的盛況,都稱呼其為人肉巨型led。


    倆人伸著腦袋探照燈似的掃了一圈,最後踅摸到了一個沒人的區域。他們跑過去後發現這裏的座位上貼著名單,看樣子留給代表團的,於是便老實不客氣地坐到了最前排。


    此刻已經臨近下午四點,陽光正好,不管是被濃蔭覆蓋的中央廣場還是紅色塑膠跑道都下呈現出濃稠激昂的質感。


    突然,一個非常熟悉的人聲響徹長空。徐明海斬釘截鐵地說是宋世雄,肯定錯不了。伴隨著他的解說,幾隻巨型的降落傘在空中翩然而現。


    這是開幕式正式開始之前的表演環節。隻見跳傘運動員們的身上懸掛著巨大的五環旗或各國國旗,伴隨著歡快的音樂,天外來客似的一組接著一組降落在場內。有些甚至還在空中擺出了疊羅漢的高難度造型。看得所有觀眾都集體鼓掌,大聲叫好。


    這還是徐明海和秋實第一次看跳傘,於是也都仰著頭,興奮地衝著天空不停揮手。


    而當背景音樂換成了梁祝的悠揚旋律後,大家就迎來了仙女下凡一樣的畫麵。身著古裝的姑娘們手挽長長的飄帶輾轉於九天之上,姿態婀娜地向看台拋灑鮮花的花瓣。那感覺,就跟三月三西王母在瑤池舉行蟠桃會似的。


    徐明海淩空接到一朵,順手就黏在了秋實細白的額頭上,然後指著上麵問:“哎,畫著顆樹的是哪個國家的國旗?”


    秋實索性一歪身子,整個人仰麵躺到了徐明海的腿上,手搭涼棚答道:“黎巴嫩。”


    徐明海:“那個跟大公共兒似的呢?”


    秋實:“新加坡。”


    徐明海:“那大皇宮是哪兒?”


    秋實:“柬埔寨。”


    徐明海一臉懷疑:“哎果子,你不是欺負我學習不好糊弄我呢吧?”


    “最近這一年,打開電視就是介紹亞洲這些國家的國旗、人口、風土人情什麽的。你看了都不記嗎?”秋實反問。


    “我費腦子記這些東西幹嘛?”徐明海絲毫不覺得丟人,反而低頭笑說,“你就是我的機器貓。”


    秋實隻聽見心裏那隻怪物柔情似水地“喵”了一聲,然後臉無端端地就紅了。


    一時間,絢麗還給了湛藍,逼仄還給了空曠、喧囂還給了靜謐,7萬人的工人體育場裏,秋實似乎隻聽得見他們倆人的呼吸和心跳。空中無數隻顏色明豔的降落傘、百結愁腸的飄帶、各國的國旗一股腦都化作了蜜,接連不斷地從天上淌了下來,滴落在心上,黏答答的。


    為了避免那隻怪物得意忘形走火入魔,秋實立刻逼自己坐了起來,不敢再躺在徐明海的腿上望天了。


    所幸這個時候跳傘也結束了,往下是太極拳和軍樂隊的精彩表演。隨著後者完成了最後一個陣型整齊離場,背景台的學生們利落地翻出“熱烈慶祝第十一屆亞洲運動會開幕”的中英文字樣。


    隨即,廣場上響起密集的鼓聲和綿長深遠的鍾聲。這聲音聽起來古老沉重又帶著殷殷的期盼,就像是這個曆經風霜的國家,以及一代代生活在這裏的人民。


    副市長發言後全場起立。背景台翻出國旗的圖案,國歌的旋律響起。隨後,各個國家的代表團按照簡化漢字順序依次開始入場,這是大家最喜聞樂見的環節。


    徐明海遙望著場上遠道而來且皮膚黝黑的國際友人,問道:“馬爾代夫是哪兒?”


    “好像是印度洋上的群島國家。”秋實正襟危坐地回答道。


    徐明海恍然大悟:“我說呢,你看他們這悠然自得的勁兒,一看就是成天在沙灘上晃悠來晃悠去的民族。”


    接下來他便開始逐一點評,其中穿插著各種不靠譜的言論,秋實也懶得糾正,權當相聲聽。


    “哎,怎麽半天都沒見著蘇聯老大哥?”徐明海又問。


    “這是亞洲運動會……”秋實聽不下去了,側頭看他,“蘇聯是歐洲國家。”


    “嗨,分那麽清楚幹嘛?不都地球村兒了嗎?”徐明海以聯合國主席的口吻剛說完,下一秒就被進場的隊伍嚇了一跳,“這是伊朗?怎麽人都拿黑袍子罩起來?”


    秋實也不懂,於是他倆撐著麵前的欄杆往下看。隻見方隊後麵的男人倒都穿著灰藍色的西裝微笑揮手,於是便猜前麵幾個黑袍子是女人。


    “是不是她們都跟金花婆婆似的,實在太漂亮了,所以要罩起來?”秋實推理。


    “這也太不局氣了!來都來了,怎麽能不亮個相呢?”徐明海無奈扼腕,隻得自行腦補波斯美女的異域風情。


    “哎,科威特的人為什麽手臂上都綁著黑紗?”這回改秋實發問了。


    徐明海進進出出老能聽見胡同口大爺們湊在一起侃國際局勢,此刻終於讓他瞎貓碰死耗子,趕上了一個自己知識範圍內的問題,於是回答道:“就上個月的事兒,伊拉克入侵科威特。有一個親王死在伊軍手裏了。碰巧這個親王是亞奧理事會主席,聽說一直對咱不錯,特支持咱辦亞運。所以我估摸著,科威特的兄弟們這是在悼念他呢。”


    這是第一次,他倆感到在這個時代與“地球村”緊密相連。


    又過了一會兒。


    “啊,香港隊!”打小看金庸劇長起來的徐明海突然興奮呐喊。


    秋實太陽穴一跳,下意識就酸他:“找王祖賢呢?”


    “大局當前,老惦記著兒女私情像話嗎?”徐明海義正言辭,“我就想視察一下香港人民的精神麵貌。嗯,各個兒都英姿颯爽的,一看就是為了回歸做好了準備!”


    正說著,越南代表團也入場了。人不少,浩浩蕩蕩的。


    “越南居然也來了?”徐明海挺吃驚。


    “怎麽了?”秋實不解,“他們不能來嗎?”


    “嗨,對越自衛反擊戰打了這麽多年,兩邊不是一直都不對付嗎?不過來了也挺好,證明迎來了和平年代。”徐明海高屋建瓴地總結,“和平最重要。”


    又過了一會兒,他倆同時衝著火紅顏色的方隊喊道:“啊,澳門隊!”


    因為上次和華嘉輝有過一麵之緣,澳門對他們而言已經變成了一個計劃中的度假目的地。此時此刻見到代表團,親切感便油然而生。


    澳門代表團之後,身著藍綠套裝的中國代表團便作為壓軸正式亮相。


    頃刻間,體育場內像是被誰按下了開關,在場的七萬人同時炸開鍋似的沸騰了起來。這種從心底彌漫出的巨大驕傲和感動無關形式,無關主義,而是一種最純粹最質樸的熱烈情懷。末了,中國隊入場的背景音樂直接變成了全體大合唱,久久不能停息。


    “五星紅旗迎風飄揚


    勝利歌聲多麽響亮


    歌唱我們親愛的祖國


    從今走向繁榮富強……”


    直到徐明海帶著秋實騎在晚風拂麵的路上時,倆人還在嘴裏單曲循環著這首歌。


    此時此刻,未來和希望對他們來講是一個無比堅實且毋庸置疑的東西。他們相信,隻要一天天長大,一步步往前走,一切就會變得越來越好。


    “果子你餓不餓?”徐明海問,“想吃什麽?”


    “咱們去吃一頓“肯德基”怎麽樣?”秋實跟徐明海顯擺,“我還有錢呢。”


    說起來,肯德基自打1987年年底在北京開了第一家門店到今天已有3年。但對大部分人來說依舊算是高級洋氣的舶來品。一份接近10塊錢的套餐,一家人來吃就要花掉工資的十分之一,足以讓工薪階層的老百姓望而卻步。而秋實和徐明海這兩年也大了,已經不會像不懂事的小屁孩那樣跟家長鬧著要跟去開洋葷,所以至今都還沒有吃過。


    秋實的提議並不是臨時起意。他牟足了勁要給1990年的9月22日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行!吃果子的軟飯去嘍~”徐明海毫不磨唧,立刻開始奮力蹬車,帶著人朝前門方向駛去。


    他們途徑朝陽門橋、建國門北大街、然後沿北京站東街繼續往西騎行。而當秋實看見北京站出站口洶湧無比的人潮時,隻覺得當年的那個臘八恍如隔世。


    他不禁幻想,如果此刻遇上了當年的自己該說些什麽?他想,他會輕輕把人摟在懷裏,拍著小孩薄薄的後背說,什麽都別怕,有徐明海呢。


    徐明海一路飛馳,終於來到了傳說中位於前門西大街正陽市場的肯德基。這裏足有三層樓,色彩明豔,窗明幾淨。


    他倆存好車走到門口,徐明海還假模假式地衝著那個穿著體麵的白胡子老頭問了句吃了嗎您,然後才推門往裏走。


    誰知倆人進去後,瞬間就被在空氣裏翻湧著的異香奪去了魂魄。這富有油脂的誘人的氣息經由鼻腔喚醒了味蕾,嘴巴裏頓時分泌出濤濤口水。所以,徐明海對肯德基的第一個印象非常好。


    櫃台的工作人員看上去年紀不大,都穿著統一的製服,帶著遮陽帽。倆人徑直走上前去要了兩份套餐,還有兩個聖代,一口氣花掉了24.8塊錢。至此,秋實的小金庫正式宣告破產。


    店員收了錢,麻利地在收銀機前操作起來。隨後便端出了兩個盤子,每個裏麵都躺著一份土豆泥、一份菜絲沙拉、兩塊原味雞、胡蘿餐包,以及淋著草莓醬,頂著花生碎和紅櫻桃的聖代。


    徐明海拿起兩個托盤,帶著人就跑到了最高的一層。他們找了個靠窗的位子麵對麵地坐下,隨後迫不及待地抓起還燙手的原味雞狠狠咬上了一口。這外焦裏嫩,混合著肯德基神秘香料的美式炸雞一下就精準腐蝕了倆個半大孩子。


    他們一邊用全部感官體會著洋快餐的不同尋常,一邊看向窗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亞運會的緣故,今天的正陽門箭樓亮起了燈,在北京傍晚的靛藍裏顯得流光溢彩。


    此刻,快餐店的內部裝潢、標準流水線的服務,以及奇香四溢的炸雞讓他們覺得仿佛置身遙遠的美利堅。而外麵的百年城樓依舊雄渾凝重,是老北京的象征。雙方互相佇立凝視,成就了一種很奇特的感覺。徐明海吃著冰涼爽口的聖代,總結說,這就叫改革開放。


    這是1990年的初秋。北京的大街上全是熊貓盼盼、火炬、會徽和飄揚的彩旗。它們和漫天的降落傘、呐喊聲、歌聲,肯德基一起,構成了徐明海和秋實永生難忘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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