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實吃過徐明海送來的晚飯,開始趴在窗戶下麵的桌子上寫作業。他一麵寫,一麵留神聽著院門的動靜。


    可都過了好久,連又圓又亮的月亮都出來了,周鶯鶯依舊沒有回來。院子裏隻有幾隻不知名的鳥兒在不停啼囀,平時悅耳的聲音現在聽上去無端端讓人煩躁。


    當秋實在作業本上寫下最後一句話,院門突然響了。他趕緊抬頭透過窗戶向外看去,隻見周鶯鶯正踩著院子裏一地的清白月光向自己走來。


    可能是因為今天接觸到了一些“處對象”方麵的知識,秋實第一次脫離了兒子的視角客觀地去觀察周鶯鶯。他發現,原來媽媽真的是特別好看,比任何一個他見過的女性都好看。在這一瞬間,他似乎突然就懂了李豔東那貌似毫無來路的敵意。


    而秋實不知道的是,在周鶯鶯十六七歲的年紀,可不光光是好看,而是純真俏麗得如同早春的玉蘭花骨朵。所以才會走在王府井大街上的時候,被當年同樣風華正茂,眼高於頂的楊衛安“拍了婆子”。


    那時候的男孩子精力旺盛,欲望充沛,幾個人湊在一起,最流行的就是在東四、什刹海,王府井一帶結識年輕女孩兒。雖然聽上去像是在耍流氓,但其實絕大部分人都不動粗,不使強,不嗆行。單靠三寸不爛之舌以及純粹的個人魅力征服異性,頗有君子之風。


    周鶯鶯作為女孩堆裏樣貌拔尖兒的那個,對此早已見怪不怪,反正隻要自己不搭理他們,那些人便會铩羽而歸。但偶爾也能遇上一兩個不死心的,敢一直覥著臉跟到院門口去。這時候,陳磊就會出麵,把人活活揍跑。


    事情就發生在一個尋常的冬日裏。一群腳登皮靴,身著將校呢,跨坐在永久自行車上的驕橫少年正在大街上呼朋喚友,釋放著無可安放的荷爾蒙。


    不知道誰突然喊了一聲:“哎!哎!瞧那個!可真夠飄的!”


    周鶯鶯的命運就是這個時候開始波濤洶湧的。


    楊衛安也隨著看了過去,然後不知道為什麽,他看見周鶯鶯的第一眼,心口處一下子像是被人種下個太陽,熱辣辣地燒上了。隨後楊衛安臉上可疑的紅暈被哥們兒逮了個正著,他們開始不依不饒。


    “不是號稱四九城裏就沒有你拍不下來的嗎?”有人喊,“楊司令,表演一個!”


    楊衛安於是深吸一口氣,便大步走上前去,伸手就攔住了周鶯鶯。他整個人表麵看上去英姿颯爽,實則胃裏像是揣著一百隻兔子。


    “我們……我們好像在哪兒見過。”


    最俗爛的搭訕對白經由楊衛安的嘴裏說出來,瞬間脫胎換骨,變成了夜鶯頌的浪漫開篇。周鶯鶯心裏“咯噔”一下,她這朵玉蘭花,懵懵懂懂地就開了。


    而後來發生的事,說俗也俗。


    一向跟父親關係緊張的楊衛安沒有順對方的意思去當兵,反到鬧著要去黑龍江插隊。他央求周鶯鶯跟他去,周鶯鶯便不顧眾人的反對,愣是放棄了城裏現成的就業機會和楊衛安一起奔赴了山高水遠的東北。


    可去了還不到一年的時間,楊衛安就撐不住了。田間地頭的苦日子把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院子弟徹底打回了原型,他靠父輩的關係逃命似的回了城。而在當時那種曆史背景下,周鶯鶯可以打申請一起來,卻不可能自作主張走。於是,她便被留孤身在了屯子裏。楊衛安走的時候說好回去就幫她辦手續,可日複一日,三年過去了,什麽都沒等來。


    最後,周鶯鶯的心徹底灰敗成了一張風中飄動的紙錢,家鄉成了遙不可及的遠方。她認了命,嫁了人,過了幾年就有了秋實。


    隨著時間的推移,返城政策上越來越寬鬆。周鶯鶯的男人因為捅了人,被判了刑。在進去前他終於良心發現同意跟周鶯鶯辦了離婚手續,放了她一條回家的路。


    半生歸來,昔日靈動美麗的少女成了8歲男孩的母親。然後,在同樣一個尋常的傍晚,她又看到了當年讓她怦然心動,愛過恨過並且已經遺忘了的人。


    昏黃的路燈把倆人的影子扯得無比常,像是在緬懷那段鮮血淋漓的青春歲月。


    楊衛安狠狠地抽了自己幾個耳光,帶著哭腔說:“我一個大男人,護不了我自己的女人,我不痛苦嗎?可我真的沒辦法。鶯鶯,我當年給我爸跪了一宿,怎麽磕頭他都不幫我,我一點辦法都沒有……再後來,我想都不敢去想了,做生意都繞開東北……”


    真是造化弄人。


    門開了,周鶯鶯終於走了進來。秋實剛想說話,便被媽媽撲簌簌湧出來的眼淚嚇到了。


    “媽,那個叔叔打你了?!”


    “沒有。”周鶯鶯轉身關上門,細碎的哭泣聲還在繼續。


    “那為什麽哭?”秋實跑過去墊起腳,用手拚命幫她擦眼淚。


    “人有笑的時候,就會有哭的時候。”周鶯鶯輕撫兒子的頭,“果子長大就明白了。”


    秋實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才能理解媽媽的眼淚,他隻知道從那天起,周鶯鶯就變得愈發沉默起來。有時候事情做到一半就怔怔地愣在那裏,半天都回不過神來。還有一次,她主動提起了少年宮的事情,還問秋實是不是想去參加合唱隊。


    周鶯鶯這些反常的舉動讓秋實心裏很不踏實。他本想和徐明海說說自己的煩惱,但由於距離期末考試還有不到兩個月,徐明海天天被爹媽老師折磨得一副命不久矣的樣子,秋實便不敢拿這些個莫須有的事情來打擾他。


    唯一讓人欣慰的是,班裏的“大王二王”徹底消停了,眼睛都不敢和秋實對視,每天都安靜乖巧得如同鵪鶉一樣。


    這天放學後,秋實和徐明海剛從學校大門口出來,遠遠就看見了周鶯鶯。而站在她身邊的居然是楊衛安。和那天那個失態的人比起來,此時的他顯得精神抖擻,神采飛揚。


    見周鶯鶯衝他們招了招手,秋實和徐明海就跑了過去,隨後便見楊衛安說要帶他們去新僑飯店吃俄餐。


    徐明海向來不見外,他立刻問:“是不是做紅燴泥腸特出名的那個地方?”


    “對。除了紅燴泥腸,還有奶油烤雜拌、罐燜牛肉、軟煎魚……”楊衛安答道。


    隨著菜名越報越多,徐明海的眼睛也越來越亮,但到最終還是黯淡了下去。他擺了擺手,歎氣道:“算了,我要是今天跟你們去了,我媽非得一把火把新僑飯店燒了。為了保障北京人民以後還能吃上正宗的紅燴泥腸,我還是老老實實回家寫作業去吧。”


    楊衛安聽了則笑著說,“那叔叔給你打包,回頭讓果子帶給你。”


    “真的?”徐明海樂得酒窩大放送,“叔叔您可真仗義!”


    隨即,秋實看著徐明海揮手告別,往家的方向撒丫子跑去。隨著對方的身影越來越小,秋實心裏那股子沒著沒落的感覺就又翻湧上來了。


    一回生二回熟,秋實這次坐上那輛紫紅色小汽車已經不再四處看了。三人一路向南,最後來到了新僑飯店。


    這是秋實第一次吃外國飯,服務員替他腿上鋪了白色的餐巾,送了餐前麵包和小塊的黃油。然後冒著熱氣的菜肴便一道道被端了上來,其中就包括那道紅燴泥腸。


    不知道為什麽,麵對這麽多的好吃的,秋實卻喪失了味覺和對食物的熱情,隻把注意力放在兩個大人身上。他不明白的是,為什麽每次楊衛安提起過去的事情,周鶯鶯的目光就會流露出難以形容的傷心。


    聽著聽著,秋實就捕捉到了自己的名字。


    “少年宮的事情不算什麽,隻要果子開心。”楊衛安對周鶯鶯說,“你放心。”


    秋實不由得愣住。而周鶯鶯卻露出今晚第一個笑來,她側頭看著秋實:“果子都沒給媽正經唱過歌兒,沒想到居然跑壽皇殿裏唱去了。”


    秋實於是問周鶯鶯是不是也去過那裏,不想卻被楊衛安把話接了過去。


    “我和你媽年輕那會兒老去景山,”他的語氣聽上去充滿了綿綿的舊日情意,“站在萬春亭裏看故宮、北海、整個老城區……現在想起來,就像是昨天。”


    而周鶯鶯聽了這話,嘴角的笑意瞬間就消散了,就像是沒存在過一樣。


    總之這頓飯吃得很奇怪。臨走的時候,楊衛安信守承諾給徐明海打包了紅燴泥腸,最後便一路把母子二人又送回了紙鳶胡同。


    楊衛安陪著他們一同來到院門口。分別的時候,他叫住了周鶯鶯,輕輕地說了句你考慮好了告訴我,便揮手離去。


    回到院子裏,秋實拿著吃的徑直就往徐明海的那間小屋跑去。他趴著窗戶往裏一看,老人家正仰麵躺在床上哎呦呢。


    秋實繃緊的一顆心瞬間鬆了下來,他直接推門進去,把鞋蹬了躥上床去,跪在他身邊問:“哎呦什麽?”


    徐明海見秋實回來了,心裏十分高興,可臉上卻依舊是淒風苦雨:“還能哎呦什麽?都快把哥哥我學吐了,晚飯都沒怎麽吃。”


    秋實於是趕緊把懷裏抱著的盒子打開,然後用手拎起一根改了花刀,沾著濃鬱醬汁的泥腸遞到了對方的嘴邊,同時說:“啊……”


    徐明海非常配合地張大了嘴,幅度之大差點把秋實的手指也一並咬下去,然後咂摸著嘴點評道:“好吃,果然和自己家做的不一樣。”


    秋實緊接著又喂給他第二根。


    “對了,楊叔叔帶你們去吃飯都聊什麽了?”徐明海邊吃邊瞎打聽。


    “他們聊得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秋實回想起席間的氣氛,補充道,“剛剛楊叔叔在門口,還跟我媽說等考慮好了告訴他什麽的。”


    “嗯……”徐明海轉著眼珠,“那就對了。”


    “對什麽?”


    “我看楊叔叔今天嘚嘚瑟瑟那個勁兒,八成想要給你當後爸。”


    秋實聽了以後的第一反應是,楊衛安跟親爹秋家旺比起來,對媽媽要好太多了。但為什麽媽媽看上去依舊不開心呢?


    “可能……你媽是怕你不幹吧。”


    徐明海班裏就有個同學她爸要二婚,同學知道以後天天鬧,學都不上了。徐明海把這事告訴秋實,又問:“果子,要是楊叔叔真給你當後爸,你樂意嗎?”


    秋實努力想象了一下一家三口的畫麵,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


    “我不也知道……但我媽樂意就行。”


    “嗯,你這麽想是對的,這是他們大人的事兒。”徐明海表示讚同,接著又自言自語道,“可我這心裏怎麽老覺著慌呢……”


    就在徐明海和秋實頭碰頭竊竊私語的時候,周鶯鶯屋外響起了敲門聲。她起身開門一看是陳磊,於是忙讓他進來坐,又給他倒水。


    陳磊把瓷杯握在手裏轉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最後,還是周鶯鶯主動問:“是不是要問楊衛安的事?”


    “你倆……晚上一起出去了?”


    周鶯鶯低下頭:“嗯,帶著果子和他去外麵吃了個飯。想讓他們互相熟悉一下。”


    這句話裏的潛台詞讓陳磊剛毅的麵部線條開始一點點坍塌:“這麽突然……你真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鶯子,我不是想攔你,”陳磊開始語無倫次,“就……楊衛安這人……你在他身上栽過跟頭,你……”


    周鶯鶯抬起頭望向對方,平日裏溫柔似水的眼神徒增峭厲:“我不怕再栽一次。”


    陳磊愣住:“你什麽意思?”


    “楊衛安說當年身不由己,對不起我,想彌補我。他還說自己幾年前就離婚了,前妻去了美國。他沒孩子,想拿果子當兒子,讓他上少年宮,轉去最好的學校,大學還能出國念。”


    周鶯鶯細微顫抖的聲音在這個闃寂的夜晚顯得大,簡直震耳欲聾。她撿起小時候的稱呼喊陳磊。


    “石頭哥,我這輩子早完了,什麽情啊愛啊那些不切實際的東西,都被我埋在黑龍江的大山裏了。路是我自己選的,我不怨任何人。可果子聰明又好學,他喜歡讀書,喜歡去少年宮,喜歡站在壽皇殿裏跟同學一起唱歌兒。隻要楊衛安肯幫忙,果子就能一步一個腳印走出條完全不一樣的路來。所以,我壓根兒不在乎楊衛安是真的餘情未了,或者隻是想讓自己心裏好過些,還是別的什麽……但隻要果子能好,我死都行。”


    陳磊聽了周鶯鶯的話,嗓子眼兒裏瞬間就塞滿了自慚形穢,噎得他無法言語。原來,這丫頭不是不明白,而是明白得過了頭。


    原來,他以為的時移世易,根本什麽都沒變過。菩薩的楊柳枝被楊衛安握在手裏,點滴的施舍便足以讓普通人一輩子都望塵莫及。其中沒有任何因果道理可講,有的人就是可以一覽眾生小。


    陳磊垂下眼簾,不敢再去看周鶯鶯四分五裂的目光。他強迫自己收拾起心底的陳年殘渣,問道:“那你下一步什麽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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