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宮所在的壽皇殿建築群始於明朝,規製上仿了太廟。如果站在景山山頂向北望去,依次可見壽皇殿、壽皇門、地安門,鼓樓——堪稱是一條完美筆直的北京城中軸線。


    秋實被馮曉晴領著,從橋洞子似的宮門口一路跑了進去。這裏麵是個開闊的廣場,更多的小孩子聚集於此。


    再穿過一道門後,馮曉晴便立正站好,拿出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主持人的派頭和口吻來一一介紹:這是碑亭、那是東西配殿、衍慶殿?、綿禧殿等等。


    這些形製複雜,色彩明豔的建築讓初來乍到的秋實同學眼花繚亂,根本不知道是拿來做什麽的。


    “喏,那個就是壽皇殿!”馮曉晴指著中間一座被漢白玉石欄圍著、黃琉璃筒瓦重簷八角攢尖頂的建築,語氣驕傲地說,“我們平時就在裏麵唱歌。”


    在這裏上課的感覺跟在學校完全不一樣,秋實因此產生了一種澎湃的神往。緊接著,他便跟隨馮曉晴,繞開院中一棵棵蒼翠潤澤的參天大樹,跑上高高的石階,邁過門檻,一同進到壽皇殿內。


    這裏麵空間很大,朱紅色的柱子粗得一人抱不過來。屋頂高得嚇人,秋實使勁仰頭望去,上麵全是一個個描著美麗花紋的藍綠色正方小格子。


    “你坐這兒,”馮曉晴指了指放在門口的一排小凳子,補充道,“家長有時候也會在這裏等著,沒人轟你,放心。”


    說話的功夫老師就來了。她拍手召喚了一陣子,男孩女孩們便呼啦啦地跑過去,排排站好。


    秋實於是就像馮曉晴囑咐的那樣,拿著倆人的書包,乖乖坐在門口的一排凳子上看著他們。


    此時,午後的陽光從南邊灑進大殿裏,把秋實暖暖裹住後便撲向了老師和孩子們。打眼看去,誰的身上頭發上都是一層柔情似水的金色。


    “同學們,上周咱們學習了“送別”這首歌曲,今天咱們先來重溫一遍。”她邊說,邊輕輕抬起胳膊伸出兩隻手來,示意道,“1、2、3。”


    孩子們於是非常配合地咧開嘴,統一跟隨著節奏,左邊歪一下臉,右邊側一下頭,開始了今天的練習。


    “長亭外,


    古道邊,


    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


    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餘歡,


    今宵別夢寒……”


    男生和女生純真的童音疊在一起,有種渾然天成的美。秋實坐在那裏,情不自禁地也跟著一起哼唱。然後他唱著唱著,不由得想到如果徐明海也站在那裏的話,是決計不會老實的,肯定要搞出些不同尋常的動靜來方才罷休。秋實於是又想起了他的那個“浪奔~浪流~”,便忍不住偷偷笑起來。


    “好,”負責指揮的老師雙手一握,“歌曲都會唱了,那咱們今天就來分一下男女生獨唱的部分。來,馮曉晴,”老師示意道,“你唱第一段。”


    秋實見自己同桌要獨唱,便雙手托腮地看著她。


    馮曉晴不負自己“音樂課代表”的名號,把“長亭外,古道邊”唱得真摯又動情。


    老師顯得很滿意,接著點名:“高洋,你來男生部分。”


    被喚作高洋的男孩子生得濃眉大眼極為喜慶,但開口高聲唱了幾句後,就被老師打斷了:“情緒太歡快了,這和“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螺號”不一樣,“送別”是首描寫分離的歌曲。來,同學們……”


    老師麵向大家,耐心解釋:“咱們一起來想象一下。在一條小路的盡頭有一個孤零零的亭子,你和你最好的朋友就站在那裏。你們腳下踩著的小草和遠方的天空是一個顏色。這時,微風吹動柳樹的枝條,帶來隱約的笛子聲。太陽快要下山了,夕陽落在起伏綿延的群山上。你們馬上就要分別,各自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


    坐在一旁的秋實不知道別人聽了這段話是什麽感受,反正他已經不由自主地代入了自己和徐明海。


    孤亭窄路變成了胡同口,周鶯鶯不知道為什麽要帶自己回屯子。他不肯走,徐明海也不讓他走,倆人拉著手死活不放。但什麽辦法都用盡了,終究還是要分別。這時,“劉海兒”和九爺都來送他。而自己就這麽被拽著一步步往外走,不管他怎麽回頭張望,最終還是誰都看不見了。


    腦子裏栩栩如生的畫麵讓秋實眼眶陡然一熱,於是趕緊拿手背把眼淚往耳朵邊上趕。


    “好,高洋,你再來一遍。”老師說。


    高洋同學一臉迷茫再度開口,聽上去卻比剛才更激昂了。老師歎了口氣,於是換了個男生,但效果依然不好。


    “老師!”這時馮曉晴突然舉手,然後往門口一指,“您能讓他試試行嗎?”


    同學老師紛紛側身歪頭看去。


    秋實沒想到自己莫名成了大家的焦點,保持著擦眼淚的姿勢愣在原地。


    “您讓他試試吧,他聲音特好聽!”馮曉晴說,“是我春風二小的同學。”


    也許是秋實腮邊晶瑩剔透的淚珠打動了老師,讓她覺得自己剛才那一大段的抒情沒有對牛彈琴,便接了馮曉晴的茬:“小朋友,你會唱這首歌曲嗎?”


    秋實見老師提問,趕緊把手裏的書包放去一旁,站起身來起:“會,這是電影“城南舊事”裏的歌兒。”


    “那能請你唱一遍嗎?”老師的語氣很溫柔,“讓我們聽聽。”


    秋實站在這麽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對著一群陌生的人,本來不想開口。可他又想,要是換做徐明海肯定不會“跌份”的。何況,麵前這個很和氣地老師說“請”,這個莊重的字眼還從沒有大人跟自己說過呢。


    於是秋實在心裏給自己鼓了鼓勁,深吸了一口氣,唱了出來。


    “……長亭外,


    古道邊,


    芳草碧連天。


    問君此去幾時還,


    來時莫徘徊。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人生難得是歡聚,


    惟有別離多。”


    男孩子未變聲的童音清亮婉轉,嫋苒飄渺,帶著說不出的傷心。像是腿上綁著梅花七星哨的鴿群,從低空掠過,央央琅琅,兜兜轉轉,就是不肯展翅離去。


    老師的眼眶漸漸濕了,像是想起了一些人和一些事。她於是重新分配了段落。馮曉晴一段,秋實一段,再由全體孩子合唱。然後她拿起一隻金屬色的口琴,吹起了前奏。


    這是一個美好極了的下午,隨著老師把口琴抵在唇邊後輕巧起伏的手勢,美麗的哀愁便有始無終地飄蕩在年代悠久的大殿內。秋實就這麽和大家站在了一起。有一刻他甚至覺得自己早已是其中一員,每個周三的下午都是這麽渡過的。


    活動結束的時候,馮曉晴顯得很興奮,主動問老師能不能也讓秋實加入合唱隊。秋實聽了心裏難免一陣激動,但隨後他就敏感地察覺到了老師流露出的為難。


    這種為難,秋實經常會在周鶯鶯的臉上看到,這令他非常有經驗地先一步拒絕掉了這個充滿誘惑的提議。


    馮曉晴見老師走遠了,立刻開始埋怨秋實:“參加合唱隊可好了!咱能出去比賽,還能給訪華的外賓唱歌,為國爭光。你學習那麽好,幹嘛非說沒時間?”


    秋實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就在大家紛紛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的時候,有個白白淨淨的女孩子衝他們跑了過來。秋實聽馮曉晴介紹說這就是她最好的朋友——江愛芸。


    “你就是秋實啊?”她笑著說,“馮曉晴可老跟我吹你。”


    秋實跟她打過招呼,算是認識了。


    “江愛芸他爸送咱們回去,”馮曉晴比劃,“她家有小汽車。”


    “我爸今天有事兒,讓我舅舅來接咱們。”江愛芸補充,“不過,他也有小汽車。”


    秋實沒坐過小汽車,他隻坐過大公共還有大火車。於是他跟在兩個女孩子後麵一路往外走,一邊聽著她們嘰嘰喳喳聊著各種奇怪的話題,一邊腦子裏還回味著剛剛在大殿裏唱歌的畫麵。


    三個人出了宮門便徑直往景山後街走去,還過多一會兒就見迎麵走來一個高個兒男人。他穿著市麵上不多見的西裝外套,顯得整個人神采奕奕。


    “芸芸!”他朝這邊揮了揮手,然後跑了過來。


    江愛芸見了他,立馬叉腰仰臉做撒嬌狀:“舅舅!我好想你呀!”


    隻見那人不買賬似的輕哼一聲,繼而笑道:“想我?我看你是想吃大戶兒了吧?說,咱奔哪兒?”


    “嘿嘿,那就帶我們去三寶樂吧!”江愛芸老實不客氣地提出要求,然後見對方一口應承下來,便給他介紹自己的小夥伴,“舅舅,這是馮曉晴,這是秋實,都是我的朋友。”


    “叔叔好。”倆人禮貌地喊人。


    “你們好。”男人笑了笑。


    但隨著他的眼神從馮曉晴身上落在秋實臉上的時候,笑意便像是遇冷的白油,一下子凝固在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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