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徐明海上午老老實實地蹲在家裏寫檢查。吃過午飯,李豔東就逼著徐勇帶著自己去領導家拜年串門,說趁著過節走動走動送送禮,為下一波分房做準備。倆人於是沒帶著徐明海,囑咐了幾句就走了。


    徐明海見大人們終於沒了影兒,馬上就揣著從各處搜刮的大蝦酥和話梅糖去找秋實。他一推東南屋的門,發現陳磊已經回來了,看樣子也是剛進來,正在和周鶯鶯說話呢。


    “幹爹好,阿姨好,”徐明海叫完人便問,“果子呢?”


    “剛吃完打鹵麵就跑了,不跟你在一起,那就在九爺那屋兒。”周鶯鶯說。


    “什麽時候果子跟九爺這麽親了?”陳磊納悶,“我這才三天沒回來。”


    周鶯鶯解釋:“老爺子那好像玩意兒挺多的,果子就喜歡去。”


    “那我也去!”徐明海扭頭就跑,卻聽見陳磊喊住了自己。他轉身回去,隻見陳磊拎出個禮盒來:“你上次不是說看廣告想嚐嚐’雀巢咖啡’什麽味兒嗎?給你。”


    “幹爹您真牛!”徐明海接過這紅彤彤的盒子,打開一看,一黑一白兩個罐子,透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洋氣,總結起來就四個字:味道好極了。


    “打哪兒弄來的啊?”除了廣告裏麵,現實生活中徐明海隻見過學校老師拿雀巢咖啡的玻璃瓶當過茶水缸子。


    “給你就拿著,”陳磊笑罵道,“臭小子,天天瞎打聽什麽?”


    “謝謝幹爹!”徐明海拎著往外跑,耳朵後麵還隱約聽見陳磊跟周鶯鶯說:“給你帶了件毛衣,廣州貨……”語氣一下子就變得軟綿綿的了,還有些結巴。


    徐明海到了關九爺屋前咚咚敲了幾下門就進去了,一看秋實果然坐在桌子旁邊和九爺一起聽話匣子呢。不過這回不是單口兒了,是甜脆圓潤的京劇唱詞。徐明海無心細聽,隻把禮盒擱在了桌子上,得意非凡道:“同誌們,喝過咖啡嗎?”


    見秋實搖了搖腦袋,徐明海三下五除二就把咖啡罐子擰開了,然後遞到秋實鼻子底下讓他聞。


    “哎喲,這可有年頭兒沒喝過了。”九爺搭茬。


    徐明海看著關九爺臉上的皺紋,心想這咖啡不是傳說中的高級進口貨嗎?我一個當代小學生還沒喝過呢,您上哪兒喝去?


    “您老喝過?”


    “那是,”關九爺一仰脖,孩子氣地說,“天津淪陷前,挨起士林喝的。”


    徐明海覺得關九爺這會子可能又瘋上了,起士林是什麽?哪挨哪啊。這時,隻見老爺子邊說邊站了起來,一轉身,就從廚房裏拎出個纏著塑料繩,被粉紙仔細包裹著的圓家夥。


    “正好,”九爺笑眯眯的,“咱今兒就一鍋燴了。”


    “啊?!”徐明海吃了一驚,喊道,“蛋糕!”


    蛋糕?秋實有點犯傻,他眼瞅著九爺將塑料繩解開,又伸手取下了一圈白色的,好像是塑料泡沫。


    猝不及防的,秋實生命中第一個生日蛋糕就出現在眼前。


    人造奶油特有的濃香瞬間迸發出來,一下子就把他俘虜了。秋實看著上麵粉豔豔的立體花朵,綠油油的葉子,還有紅顏色的“生日快樂”四個字,頓時感到一股難以名狀的巨大快樂從心底噴湧出來,熱乎乎的,瞬間就填滿了全身。


    “插蠟燭!”徐明海抓耳撓腮地從盒子裏找出一包細細的蠟燭,然後分了八根出來,小心翼翼地插在了蛋糕上。


    關九爺取了盒洋火兒,擦著後,用一雙青筋縱橫見皮不見肉的的手顫巍巍地護著火苗,把蠟燭挨個都點亮了。徐明海嗖地一下把窗戶上的簾子拉上了,屋裏瞬間黑了下來,一時間隻見影燭光搖,溫情脈脈。讓秋實覺得眼前這一切隻應該出現在電視裏。


    “果子快許願!”徐明海攛掇他,“生日許願最靈了!”


    秋實有點懵:“我不知道許什麽,你替我吧。”


    徐明海搖頭:“又不是我過生日。你閉上眼睛,把希望發生的事情放在心裏念一遍,再吹蠟燭就行啦!”


    秋實想了想,於是閉上了眼睛。長而濃黑的睫毛落了下來,在眼皮子下麵輕輕抖動著。


    當徐明海把“祝你生日快樂”荒腔走板地唱到第三遍的時候,秋實終於睜開了眼。


    “你這個願可真夠長的,”徐明海抓著秋實的手說,“吹蠟燭!”倆人便同時鼓起腮幫子嘟起嘴,“呼”一下,隻見火苗一陣東倒西歪,終於集體熄滅。


    徐明海把窗簾拉開,然後把目光轉移到秋實的臉上,隻見一個全部舒展開來的上揚曲線支撐著秋實的嘴角,眼睛彎彎的,像是冬夜裏的月牙兒。


    於是徐明海就跟發現了新大陸似的,驚呼道:“果子,你原來會樂啊?!”


    九爺:“這怎麽話兒說的?誰還不會樂啊?”


    徐明海:“果子自打來那天起就沒樂過,我還以為他得過小兒麻痹呢!”


    “沒聽說過!“九爺一擺手,然後笑著衝著秋實說,“以後多樂,先把自己個兒騙過去,這日子也就不苦了。”


    緊接著,三個人把蛋糕切了,九爺還讓秋實還拿了塊大的給當媽的送了過去。等秋實回來後,關九爺看著倆孩子吃得眉飛色舞的,也拿小勺挖了一口。細品之後一皺眉頭,隨即眼中便流露出憐意,自言自語道:“如今的孩子,是真沒吃過好東西啊……”


    徐明海和秋實不明就裏地看著關九爺。


    “你們管這……叫好吃啊?”


    倆人糊著一嘴的奶油猛點頭。


    “哎……”關九爺仰天長歎。


    徐明海覺得九爺太不知足了,問道:“難道有比奶油蛋糕還好吃的東西?”


    “那是。過去北平城老餑餑鋪裏賣的’大小八件’、’百果花糕’、’八寶南糖’哪一樣拿出來不比這好吃啊……”


    關九爺吧嗒著嘴,扭身把水壺放在了爐子上開始燒水:“那時候的蛋糕啊,有油糕,槽子糕。起酥類的有桃酥、棗泥兒酥什麽的。應季的點心就多了,四月開春兒吃藤蘿餅、八月十五吃月餅、重陽吃花糕……”


    徐明海和秋實邊吃,邊聽著九爺嘴裏這好多壓根都不知道的吃食。水開了,關九爺拿禮盒裏送的小勺?了一勺咖啡粉放進杯子裏,熱水一衝,香氣四溢。


    “那您最愛吃哪樣?”秋實問。


    “薩其馬。”


    “啊?薩其馬我知道,那玩意兒根本咬不動!”徐明海現身說法,“上次去我奶奶家吃過一回,趕上我換牙,愣是把牙硌掉了。”


    “過去的薩其馬可不這樣兒。講究的是柔軟香甜,入口即化。”九爺端起杯子,細細地喝了口冒著熱氣的咖啡,閉上眼回味道,“數北新橋的泰華齋做得最地道,不掉渣兒不粘牙,奶油味兒最濃。”


    “那地方現在還有嗎?”徐明海學著九爺的樣子也往自己和秋實的杯子裏?咖啡、倒熱水。


    “沒啦,什麽都沒啦,”關九爺睜開眼,笑道,“終究是到頭一夢,萬境皆空。”


    徐明海這時也端起了杯子,豪氣千雲地就把這褐色液體倒進了嘴裏,咽下去後的下一秒就發出慘叫:“啊!!!”


    這動靜嚇得秋實一哆嗦,趕緊把手裏的杯子放下了。


    “太難喝了!”徐明海趕緊吃了兩口蛋糕試圖把嘴裏的苦勁兒壓下去,他哭喪著臉說,“這是電視廣告裏的那個雀巢咖啡?!這不是我感冒時候我媽給我熬的中藥湯子嗎?板藍根都比這個好喝!”


    關九爺在一旁撿樂兒,也不說話,隻看著倆小的。


    徐明海覺得自己上當了,就這玩意兒還好意思標榜自己“味道好極了”?這不是赤.裸裸地欺騙中國人民的感情嗎?他看著秋實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果子,你要不也來一口吧,陪哥一個。”


    秋實咬了咬嘴唇,然後英雄就義似的舉起了杯子。


    關九爺這時卻接過了他的杯子,從另一個罐子?了幾勺奶粉似的東西放了進去,還擱了一塊有禮盒附送的方糖。待一切水**融後,才示意秋實喝。


    秋實把這變了色的液體送到嘴邊,伸出舌頭來小心翼翼地嚐了嚐,然後小口小口地喝了半杯,最後抬起頭來說:“還挺好喝的,甜的。”


    “啊?”徐明海湊過來,就手把秋實剩下的半杯給喝了。咦?又滑又甜,確實還行,特別是跟剛才的中藥湯子一比,簡直是脫胎換骨。


    “您往裏擱什麽啦?”徐明海問。


    九爺一努嘴:“罐子上不寫著呢嘛?咖啡伴侶。”


    “伴侶什麽意思?”徐明海撓頭。


    “伴侶啊……”九爺琢磨了一下,說,“就是誰都離不開誰,一對兒。”


    徐明海接著問:“黃蓉郭靖算嗎?”


    “算。”


    “我爸我媽算嗎?”徐明海舉一反三。


    “算,”關九爺點頭,“合法的。”


    徐明海指著秋實繼續問:“那我倆算嗎?”


    “你們現在算哥兒倆。”關九爺哈哈笑說。


    “那您的伴侶呢?”秋實問。


    “我的伴侶啊……不在眼麽前兒。”關九爺說,“好多好多年沒見著嘍。”


    “您剛不是說誰都離不開誰才叫伴侶呢嗎?”徐明海沒忘這茬。


    “隻要倆人心不散就還叫伴侶,離著再遠都沒關係。”


    頭晚飯的時候,倆小的早吃蛋糕吃飽了。從九爺屋裏出來,秋實突然想起了什麽,他問徐明海:“你剛才說過生日許的願最靈,那你的願望實現了嗎?”


    “實現了啊!”徐明海一副美滋滋的樣子,招牌酒窩大放送。


    “什麽呀?”


    “嘿嘿,就不告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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