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海開著他那輛白色牧馬人,已經在前門這熙來攘往的地界兒兜了三圈了。眼瞅著路邊終於走了一輛切諾基,他立刻向右打輪,掰了兩把方向盤把車屁股車頭可丁可卯地懟了進去。


    “走。”徐明海發出指令,然後帶著鄭小軍溜達著往西大街的正陽市場走去。


    這些日子,北京的天氣好得出奇。“奧運藍”像隻大手,把四九城的上空捂得嚴嚴實實。天晴得簡直要冒出煙來,陽光明晃晃地落在徐明海夏日裸露的皮膚上,那感覺像是往上撒了一層辣椒麵兒。


    “我說哥啊,”鄭小軍手搭涼棚,邁著小碎步邊走邊喘,“你就不能先把我撂門口兒再去找車位嗎?你看我這細皮嫩肉的,哪兒經得起這麽曬啊?”


    徐明海懶得搭理他,隻顧大步往前走,然後在路口一左轉,就到了目的地。


    如今這裏早沒了當年人頭攢動的盛況,三層的“肯德基家鄉雞”縮減到了隻有一層。但那個精神抖擻笑容可掬的白頭發老頭還在,每天瞅著南來北往的人,不言不語,一守就是二十年。


    徐明海在心裏默默地跟老爺子打了個招呼,然後推門走了進去。室內冷颼颼的涼氣如同不要錢,激得他一哆嗦。


    現在已經過了飯點,偌大的餐廳裏人不算多。徐明海走到櫃台點了兩份套餐,隨後而來的鄭小軍則七嘴八舌地加了一堆小食。付過錢,徐明海端著東西往一個臨窗的位置走去,鄭小軍跟著他,嘴裏還在絮絮叨叨著什麽。


    徐明海把盤子放在桌子上,自顧自坐在椅子上,衝著對方輕輕送了送下巴:“你先落座兒,把氣兒喘勻嘍再逼逼。”


    鄭小軍一屁股坐下,邊狂咬漢堡包,邊大口灌冰可樂。過了半天才騰出嘴來抱怨道:“以,以後我再也不蹭你車了,差點活活餓死在半路。”


    “不是你哭著喊著說饞肯德基了嗎?”徐明海慢慢?著杯子裏的聖代,“別白吃包子嫌麵黑啊。”


    “可這滿大街都是肯德基,咱幹嘛非從西直門跑前門來啊?”鄭小軍給徐明海扣帽子,“你這分明是虐待兒童!”


    “我吃飽了撐的拿好吃好喝的虐待你?”徐明海沒好氣,“再說了,有您這歲數的兒童嗎?”


    “請正麵回答我的問題。”鄭小軍手持原味雞,狠狠地咬了一口。


    “就是喜歡這兒,”徐明海俊朗的臉上波瀾不驚,“沒為什麽。”


    鄭小軍看著對方這個欲蓋彌彰的樣子,便酸不溜丟地問:“是不是……老跟你的那個誰在這裏約會啊?”


    徐明海輕哼一聲:“臭小子,還挺會聯想。我們那時候哪有你們現在這幫孩子這麽好的條件?”


    “哎,’那時候’是什麽時候?”鄭小軍把好奇心按在醋壇子裏打探敵情。


    徐明海下意識摩挲著左手虎口處齒痕狀的刺青,心裏算了算年份,然後難得有耐心給90後講古:“差不多是18年前吧。你屁股底下坐著的正經是國內也是北京第一家肯德基。後來才有的王府井那邊的麥當勞。”


    “這麽有紀念意義啊……”鄭小軍前後左右地扭著脖子看了一圈兒,咋舌道,“那這18年前的炸雞土豆泥跟現在一個味兒嗎?”


    徐明海不知道如何跟他眼裏的半大孩子解釋什麽叫物是人非。他直了直身子也環視了一圈餐廳,視線便不由自主地被遠處一個正在狼吞虎咽的黑人大個子抓了過去。


    八成是來參加奧運會的籃球運動員,徐明海心想。


    “哥?”


    “比現在的好吃,”徐明海收回目光催促他,“麻利兒的,吃完了送你回去,省得你媽勺叨你。”


    “你像我這麽大的時候,你媽也老勺叨你吧?咱倆可真是同病相憐。”鄭小軍說完,便拿那種特朦朧的眼神看著徐明海,膩膩歪歪地說,“哥,反正你的那個誰壓根兒都不知道在什麽地方呢,你再考慮考慮我唄。”


    “我考慮你二大爺,”徐明海皺起眉來,“走不走?”


    “成天就知道喪我,連個笑模樣都沒有,白瞎了這麽帥的臉……”


    鄭小軍癟著嘴小聲嘀咕了一句,臊眉耷眼地吃完了最後一口東西後趕緊站了起來。然後趁著徐明海把托盤放到垃圾櫃上的時候,他掏出最新款的索愛x1來給自己在這京城第一家肯德基裏來了個自拍。


    他倆前腳才走出餐廳,後腳那大個子便拿著紙巾擦了擦嘴站了起來。隨著鐵塔似的龐然身軀倏然消失,一個獨自坐在他身後的人便全須全影地露了出來。


    他雙臂抱肘,正側著頭透過落地窗看著外麵九丈九的前門樓子。這人清雋的臉上由於沒什麽表情,顯得氣質凜冽難以親近,可目光卻是溫存的,一雙窄韭菜葉似的雙眼皮看上去夾雜著某種含煙帶雨的柔情。


    過了許久,他終於喝完杯子裏兌了好多糖和奶的咖啡,然後緩緩地從餐廳走到了外麵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此刻空中傳來倏疾倏徐的琅瓖之音,秋實下意識就抬頭去尋找這久違了的鴿哨聲。滾燙的陽光讓人一時間感到有些暈眩。他眯縫著眼,透過大小不一的光暈,回憶中的畫麵就像在酸性定影液中的底片一樣,慢慢變得清晰起來。


    他看見一個奮力蹬車的少年披荊斬棘穿街過巷。那洗得近乎透明的白色跨欄背心掛在他的身上,背部肌肉一聳一聳的,在炎炎烈日下展露出力量和美感。而坐在這輛漆黑鋥亮的二八大杠後座的正是十來歲的自己。


    騎車人就這麽一路颯遝如流星地到了院門口,然後雙手猛地一捏閘,單腿撐地,扭過頭去看著秋實。隻見他又薄又囂的嘴唇往兩邊一翹,棱角分明的臉上就立刻浮出一個的酒窩來。


    “果子,到家了。”


    秋實不下車,故意拖延進院時間。


    “小祖宗,”徐明海一臉無奈,“您當是賞小的臉,趕緊下了轎咱回宮用膳去。”


    秋實站在故鄉的街頭,想起徐明海喊自己“小祖宗”時的語調神態,頓時覺得如同胸前中了一梭子子彈,打得他四肢顫抖,心裏沸反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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