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朝生剩下之話,黑七沒臉繼續聽下去,他悄無聲息地走到酒樓外,見紅五在喂馬,磨磨蹭蹭地靠了過去。


    “怎麽,冷靜了?”紅五將草料摔進馬槽,“王爺罰你什麽了?”


    黑七的臉色乍青乍白,憋氣道:“二十軍棍。”


    “尚好。”


    “……留在上京,不許回幽雲十六洲。”


    “嗯?”紅五的動作頓了頓,繼而了然,“該。”


    黑七抱著胳膊,蹲在馬槽前,一邊看紅五喂馬,一邊低聲喃喃:“我就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麽?”


    “不明白小侯爺到底是什麽意思。”黑七踢開一根滾到腳邊的馬草,“不久之前,他明明想嫁入東宮,眼裏壓根沒有我們王爺,短短幾日之間,怎麽會……”


    紅五接過話茬:“怎麽會在幾天之內,與太子產生了隔閡?”


    黑七忙不迭地點頭。


    “你難道沒聽說悅姬之事嗎?”紅五似乎早就料到他會問這個問題,“小侯爺是什麽樣的人,你不會不知道吧?”


    夏朝生性子剛烈似火,想嫁入東宮時,拚盡全力,連命都可以不要。


    因為他當穆如期是良人。


    可如今,太子身邊多了個懷有身孕的狄女,且狄女被擄進東宮的時候,恰是陛下賜婚之時。


    自己為了婚事,拚死拚活之際,“如意郎君”卻沉醉於溫柔鄉,任誰,也接受不了這樣的背叛。


    更何況是至情至性的小侯爺?


    不記恨太子殿下都是他大度了。


    “旁人想不到這一點,也就罷了。”紅五拍了拍黑七的肩膀,神情嚴肅,“你我時常侍奉在王爺身側,以後不可再亂想。”


    “可王爺的大業……”黑七也想到了這一點,羞愧地低頭,片刻,不甘心地咬牙,“王妃若是知道,會不會……”


    “王爺有王爺的考量。”紅五聽他言語間彌漫著濃濃的不信任,忍不住蹙眉,“黑七,如今朝中局勢,王爺比你我看得清。王妃出身侯府,也不是等閑之輩,你怎麽總是不放心?”


    “王爺走到這一步,付出多少,你我皆看在眼裏,我總擔心……”黑七想到夏朝生那張臉,神情糾結,“王妃終究不是女人。日後王爺大業一成,他真的甘願困於後宮,做一個被世人恥笑的男後嗎?”


    眼見他越說越過分,紅五戾嗬:“黑七,慎言!”


    黑七毫不畏懼地梗著脖子,反問:“我的話有什麽錯?王妃出身侯府,他父親鎮國侯夏榮山,手握重兵,鎮守荊野十九郡,自不是等閑之輩。若是他們家有異心……”


    無論是向梁王告密,還是起了和王爺一樣的心思,對穆如歸而言,先前的籌謀與隱忍都白費了。


    黑七的話有理有據,紅五一時沒了話說。


    黑七又道:“先前,太子殿下為了王妃,跪在金鑾殿前時,上京城中曾傳出流言蜚語,說王妃的相貌過於妖豔,惑人心智,若當真嫁入東宮,日後成為男後,必定引起腥風血雨,必成大患。”


    紅五聞言,終是回神,伸手煩躁地將黑七推出馬廄:“旁人說是旁人說……裴氏一族多出相貌出眾之輩,鎮國侯夫人年輕時也曾名譽上京,可曾對我大梁有影響?”


    “市井流言愚昧不堪,你在王爺身邊多年,居然還會受到影響,當真愚不可及。”紅五冷笑連連,“若你覺得王爺是貪戀美色之輩,現在趕快離開王府,沒人會攔你。”


    “我的命是王爺救的,救命之恩尚未報,怎可離開?”


    “既還記掛著王爺的救命之恩,為何還懷疑王妃?”


    “我……”黑七被紅五說了個麵紅耳赤,攥緊拳頭,撂下一句,“罷了,你跟著王爺回幽雲十六洲後,記得讓王爺找薛神醫拿腿傷的解藥。”


    然後一溜煙跑沒了蹤影。


    紅五撣去衣擺上的灰燼,自言自語:“還用你提醒?”


    就算紅五不提醒,夏朝生也惦記著九叔的腿傷。


    因為穆如歸刻意的隱瞞,時至今日,他依舊不知道九叔的腿傷成了何種模樣。


    夏朝生食不知味地喝著熱湯,想著,無論如何,去幽雲十六洲之前,都得將這件事搞清楚。


    “小侯爺,下麵好像出事了。”正想著,替夏朝生給手爐換碳的秋蟬,一蹦一跳地回來了,“後門邊,有人打人呢。”


    “打人?”夏朝生放下湯匙,狐疑道,“你可看清了?”


    他來的,是上京城裏有名的酒樓,此刻天色未晚,金吾衛尚在城中巡邏,怎會有人當街打人?夏花用幹淨的筷子幫夏朝生剝蝦,一邊剝,一邊附和:“別是你看走了眼……定是哪家的下人做錯了事,被主人家訓斥,再挨幾下打,有什麽稀奇?”


    哪家還沒個規矩呢?


    秋蟬卻搖頭,將手爐塞進夏朝生的手裏,繼續解釋:“我偷偷站在一旁聽了會兒,挨打的是個公子嘞。”


    “公子?”夏朝生放下了筷子,“夏花,給秋蟬倒一碗茶水。秋蟬,你仔細說說,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夏花依言給秋蟬倒了一碗茶水,秋蟬接過,一口氣飲盡,繼而站在屏風前,將自己所聽所見,事無巨細地講了一遍。


    原來,秋蟬是在等碳火燒熱的時候,察覺出異樣的。


    酒樓的後院人煙稀少,秋蟬蹲在暖爐前,烤著手,昏昏欲睡,恍惚間,耳邊飄來幾聲壓抑的低咳。


    她侍奉在小侯爺身側,對咳嗽聲格外敏感,幾乎在聽見異響的刹那,就驚醒了。


    冷風吹動著秋蟬的衣擺,她揉了揉眼睛,先是依照半夢半醒間聽到的聲音望過去,可是除了堆在院中,亂糟糟的柴火,她什麽也沒看見。


    秋蟬收回視線,用鐵鉗撥弄燒紅的碳火,她想,自己許是過於擔心小侯爺,才會在做夢的時候,也聽到了咳嗽聲。


    可很快,風裏送來更痛苦的喘息。


    “誰?”秋蟬驚慌得從暖爐前蹦起來,四下張望,“出來!”


    她從小在侯府中長大,膽子比尋常下人大,未得到回應,立刻拎著裙擺往柴火邊尋去。


    那呻吟聲時斷時續,時高時低,秋蟬將柴火翻了個遍,才反應過來,發出聲響的人在酒樓的院牆後。


    “後院的門上了鎖,奴婢本來準備翻牆出去瞧瞧。”秋蟬給自己又倒了一碗茶,口幹舌燥地回憶,“誰知,院外忽然傳來腳步聲,還有人在說話,說什麽……‘小公子要是繼續執迷不悟,我們就隻能下重手了’。”


    夏朝生聽及此,再也吃不下:“然後呢?”


    “然後……然後奴婢就來找小侯爺了。”秋蟬不好意思地揪著衣袖,“小侯爺,咱們要去看看嗎?”


    “自然要看。”


    秋蟬麵上一喜,攙扶著夏朝生,為他引路:“小侯爺,往這邊來,奴婢不知道他還在不在院牆外……但是奴婢是在這附近聽到人聲的。”


    夏朝生走到酒樓的後院,這裏果然如秋蟬描述一般,堆滿了柴火,院門緊閉。


    “小侯爺,讓奴婢去看看吧。”


    夏花得了夏朝生的首肯,立刻後退半步,踩著柴火堆,單手勾住院牆,身形輕盈如燕,眨眼間,翻出了院牆。


    “如何?”秋蟬急不可耐地問。


    夏花默了片刻:“小侯爺,牆外的確有血跡。”


    “當真有血跡?”夏朝生的神情逐漸凝重,“能看出血跡往哪個方向去了嗎?”


    “不可。”夏花又沉默了一會兒,“小侯爺,隻牆下殘留了一點血跡,想來痕跡已經被人特意掩蓋過,許是不想旁人血跡追上去。”


    “……除非請專人探查,否則單憑我們,恐無法追蹤其蹤跡。”


    夏朝生聞言,知道挨打之人不是已經逃離,就是被帶走,幹脆喚來酒樓的店小二,讓其打開後院的門。


    店小二並不推諉,殷勤地取來鑰匙,替夏朝生打開後院的門。


    兩輛馬車靜靜地停在門外。


    “這是……”夏朝生還來不及去看地上的血跡,就因為瞧見王府的馬車,微微瞪圓了眼睛。


    他揣著手,繞著馬車,緊繃著臉晃了兩圈。


    “小侯爺,許是王爺今日也在酒樓中。”夏花站在一旁,輕聲道,“那店小二方才不是說,今日酒樓的雅間全被貴人包下了嗎?”


    “是王爺包的?”夏朝生的眉頭不易察覺地皺起,語氣裏也彌漫起淡淡的不滿,“他沒有同我說。”


    “小侯爺,您也沒問啊!”秋蟬沒心沒肺地嘀咕了一句,話音未落,就被夏花拉到了身後。


    夏花問:“小侯爺,既然王爺在,可要等等?”


    “王爺該是有要緊事。”夏朝生按捺住心裏蠢蠢欲動的酸澀,擺手往回走,“我們自行回去吧。”


    若是等在酒樓裏,倒像是他不放心九叔似的。


    “也好,奴婢這就去叫紅五將馬車趕過來。”秋蟬掙脫夏花的手,靈活地跑進了酒樓。


    夏花等她走遠,無聲歎息:“小侯爺,您別將秋蟬的話放進心裏。”


    “她說得沒錯。”夏朝生沒所謂地笑笑,捧著手爐,準備往回走的時候,酒樓裏居然傳來了熟悉的人聲。


    “秦大人,慢走。”


    “王爺客氣了。”


    穆如歸低沉暗啞的聲音在北風中格外冷冽。


    夏朝生與夏花對視一眼,身體先於大腦做出反應——他爬上了王府的馬車,不管不顧地鑽了進去。


    要是讓外人瞧見,他站在穆如歸的馬車邊,必定認為他不放心九王爺,連出來應酬都要跟著。


    那可太丟人了!


    夏花見夏朝生躲進馬車,也悄無聲息地攀上樹枝,屏息凝神,望著從酒樓內走出來的九王爺。


    今日的穆如歸與往日不同,渾身散發著逼人的氣勢。


    他身側的中年人臉上堆著不走心的微笑,顯然不想笑,但礙於身份,不得不笑。


    “秦大人,方才之事,還望三思。”穆如歸走至馬車邊,腳步微頓,不著痕跡地望著身側的侍從,目光從院外樹上匆匆掃過。


    隱於人群中的幾名暗衛悄無聲息地離去。


    被稱為“秦大人”的中年人毫無察覺,拱手作揖:“勞王爺掛心,下官回去後,定當慎重考慮。”


    穆如歸眯了眯眼睛,聽出秦大人言語間的推諉,薄唇抿成一條線:“秦大人……”


    “大人!”他的話被秦大人身邊的侍從冷不丁打斷。


    “大人,小公子不見了!”


    “什麽?!”秦大人不顧穆如歸在側,倉惶轉身,費力爬上馬車,掀開車簾,望著空空蕩蕩的車廂,大驚失色,“人呢?!”


    “小的不知啊,小公子明明……”


    “還不快去找?”秦大人麵色青白,強笑著爬下馬車,“小兒頑劣,讓王爺見笑了。”


    “無妨。”穆如歸垂下眼簾,望著馬車邊淺淺的腳印,若有所思。


    秦大人的目光也落在王府的馬車上。


    他像是想到了什麽,麵色倏地漲得通紅,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壓製住心頭的怒火,悶悶地對穆如歸行大禮:“王爺,可否……可否讓下官看一看您的馬車?”


    “小兒……小兒可能……”


    穆如歸負手站在馬車邊,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秦大人想搜本王的馬車?”


    秦大人渾身一僵,硬著頭皮道:“王爺,若是小兒當真在您的馬車上,就是下官的罪過了。”


    “還請……還請王爺開恩。”


    穆如歸不為所動,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身上冷意更甚。


    正是僵持之際,王府的馬車內,傳來一聲輕響。


    “誰?!”穆如歸身邊侍從齊齊拔劍。


    秦大人如釋重負,偷偷擦去額間冷汗,板臉怒喝:“混賬逆子,還不從王爺的馬車上滾下來?”


    車簾隨著風,微微顫抖。


    馬車中的人,不為所動。


    “王爺恕罪,這個逆子實在是可恨……下官親自將其揪下來!”秦大人撩起衣擺,笨拙地爬上王府的馬車,眼見就要掀起車簾,一隻手先他一步,主動掀起了車簾。


    “王爺,是……我。”


    裹在一席紅色披風中的瑰麗少年跳下馬車,麵頰似雪,眼中霧氣升騰。


    不是夏朝生,又是誰?


    “秦大人。”他行了一禮,不著痕跡地攏起衣領,遮掩脖頸間被匕首壓出的淡淡紅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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