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六在穆如歸的馬車裏,低聲匯報近些時日太子的異常。


    “是從小侯爺跪倒在金鑾殿之後……”白六蹙眉回憶,“一開始,屬下以為自己看錯了,畢竟前一日,太子殿下還和小侯爺一起,請求陛下收回賜婚的聖旨。”


    “但第二天,屬下看得真真的,上京最有名的幾個歌姬,都被太子的親信接進了東宮。”


    “再然後,不僅僅是歌姬,還有清倌,隻多不少,全都進了東宮,再也沒有出來。”


    白六說到這兒,苦笑搖頭:“王爺知道,屬下為了避人耳目,在東宮擔了個閑職,可就算是這樣,前日還被派去接一個從西域來的胡女。”


    “王爺您看,這是屬下記錄下來的,近些時日出入東宮的人員名單。”


    穆如歸沒有看白六遞來的密密麻麻的名單。


    他微垂著頭,陷入了沉思。


    大梁的太子穆如期,乃當今皇後秦氏所出嫡子。


    血統純正,出身高貴。


    穆如歸自幼開府出宮,長年不在上京,但秦皇後對穆如期的嚴厲要求,世人皆所耳聞。


    秦氏乃大族,出過五任皇後,三任宰相。


    連當今大梁天子的身體裏,都流淌著秦氏的血。


    穆如期身為皇後嫡子,秦氏自然給予厚望,傾全族之力,將其推上了太子之位。


    “屬下一開始還以為太子殿下尋來的歌姬都是五皇子的手筆。”白六摸了摸鼻尖,因為接下來的話有些難以啟齒,“但屬下聽到了東宮裏的太監私下傳話,說……其中一位歌姬已有身孕近一月。”


    這顯然和五皇子沒有關係了。


    畢竟當今朝堂之上,唯有五皇子勢力雄厚,且頗得聖心,能與太子抗衡。


    二人鬥爭已久,朝堂之上隱隱形成兩派局勢,倘若太子在這時被五皇子抓住把柄,彈劾的奏折早就漫天飛了。


    白六抓了抓頭發:“太子殿下……難道是性情大變了?”


    可太子為什麽會性情大變,白六想不明白。


    他當然想不明白。


    誰能想到,穆如期已活過一世,對自己真龍天子的身份深信不疑,壓根懶得掩飾欲望了呢?


    穆如期前一世活得循規蹈矩,沒滋沒味,辛辛苦苦和五皇子鬥了數載,登基後才發現,五皇子穆如旭早亡的生母,居然是個胡女。


    胡人歸順大梁百年,上京百姓之中,亦有摻雜了胡人血脈之人。


    但大梁的帝王,斷不能有胡人血脈。


    所以從未見過生母,也未曾得知生母真實身份的五皇子,早已在出生時,就喪失了繼承大統的資格。


    他隻是梁王為了製衡太子,刻意製造出的傀儡。


    可憐穆如旭前世致死也不明白,自己為何總也比不過太子。


    但重活一世的穆如期知道。


    他不僅知道五弟無緣皇位,還知道梁王唯有他一個選擇。


    不是他,還能是兩個先天有失的皇子嗎?


    既然如此,穆如期不樂意再裝賢德了。


    他裝了一輩子,累了。


    他隻想當個昏君,再冊封夏朝生為帝後。


    穆如期天真地想,隻要不褫奪夏朝生的後位,那麽九皇叔就不會反,他就可以在龍椅上長長久久地坐下去。


    於是穆如期重生後,立刻將昔日垂涎的美人全接進東宮,大肆玩樂。


    他不怕梁王怪罪。


    他有恃無恐。


    “王爺,屬下此行就是為了稟報此事。”白六將所知訊息一並說與穆如歸後,低聲詢問,“可還需要屬下繼續跟在太子殿下身邊,探查消息?”


    “去吧。”穆如歸點了點頭,待白六起身告退時,忽而問,“那個歌姬呢?”


    “哪個?”


    “懷有太子骨肉的那個。”


    “此人名喚悅姬,很得太子殿下的喜愛,也在此行的隨侍名單中。”


    紅五聞言,倒吸一口涼氣:“太子殿下將她帶來了?”


    “帶來了。”


    “怎會如此……”紅五一時失語。


    皇家骨血,即便是誕生於歌姬腹中,依舊是天潢貴胄。


    隻要太子承認其身份,這就是東宮的第一位庶長子。


    如今,太子居然讓剛懷有身孕的歌姬隨侍左右,顯然並沒有將她腹中的孩子看在眼裏。


    紅五搖著頭,和白六一起跳下車。


    而穆如歸倚在馬車門前,半闔著眼睛,沉默良久。


    他的馬車簡陋異常,除了大小規格達到王爺的標準以外,裏麵竟然寒酸得連暖爐都沒有,隻有一張小案擱在薄薄的毛毯上。


    穆如歸抱著胳膊,目光自毛毯挪到了案幾上。


    他把手放上去,輕輕敲了敲,清脆之聲猶如鍾鳴,將他激蕩的心緒撫平。


    唯剩下一味竊喜兀自翻滾。


    隻因穆如期在世人眼裏,是成婚的良配,穆如歸便不敢靠近,不敢接觸,生怕眼角眉梢流露出分毫的情意,害夏朝生被世人恥笑。


    他是大梁的九王爺,是說出名字就能嚇哭稚童的玄甲鐵騎之首,更是當今太子穆如期的九皇叔。


    他心悅侄兒未來的王妃,無法自拔。


    可如今,阻礙他的人不再完美無缺,穆如期卑劣一如世間所有性情涼薄之人。


    他壓抑的感情終於有了出頭之日,他終於有了接近愛護夏朝生的理由。


    誰讓穆如期卑劣到,在夏朝生吞下改變體質的藥丸時,讓歌姬懷了孕呢?


    此事若傳出去,夏朝生必定會成為整個上京,乃至大梁的笑話!


    ——啪!


    案幾在穆如歸的掌心下四分五裂。


    他心裏的竊喜很快被憤怒取代。


    穆如歸忽而後悔,後悔方才在夏朝生的馬車中,沒有好好與他說話。


    更後悔自己許下的承諾。


    他怎麽能日夜兼程,將夏朝生送到一個薄情寡義的男人身邊?


    這是他放在心底,連想都不敢想的人。


    斷不能能淪落到和一個歌姬爭寵的地步。


    “紅五。”


    “王爺,有什麽吩咐?”


    “去前麵挖一道溝。”


    “……啊?”


    “悄悄的,不要驚動他人。若是被陛下或是太子的人發現……唯你是問。”穆如歸冷冷地吩咐,“今晚之前,本王要讓車隊停下來。”


    紅五一頭霧水地領命而去。


    他偷偷越過車隊,勉強趕在在太陽下山前,在一處山穀之間,挖出了半人高的溝。


    車隊被迫停下,穆如歸下達了原地休息的命令。


    夏朝生也扶著夏花的手,從馬車上下來。


    不少達官貴人的親眷正在車外四處打聽情況。


    “小侯爺,走不了了。”秋蟬機靈,早在車隊停下時,就跑到了隊伍前,得了消息,又氣喘籲籲地跑回來,“路中間有一道溝,馬車過不去,王爺讓紅五他們連夜填土呢。”


    夏花輕輕吸了口氣:“壞了,今夜咱們要宿在山穀裏了。”


    “路上怎麽會有溝?”夏朝生狐疑道,“陛下的儀仗先行,若此處有溝,應當早已填上了土才是。”


    秋蟬心直口快道:“咱們比陛下的儀仗慢,他們離開後,山上落下石頭,將道路砸出一道溝,也是有可能的。”


    夏朝生總覺得哪裏怪異,恰巧遠處傳來馬蹄聲,他就將懷疑拋在腦後,循聲望去——剛剛將他撇在馬車裏的穆如歸,居然又回來了。


    暮色低垂,戰馬騰起四蹄,墨色的長鬃在風中飛揚。


    穆如歸穩穩地坐在馬背之上,仿佛戰無不勝的神,披著夕陽踏風而來。


    穆如歸在距離夏朝生幾步遠的地方下馬,靜靜地望著他。


    夏朝生的身影幾乎融赤紅色的晚霞裏。


    穆如歸恍惚想,朝生從小便是如此,愛穿紅衣,性格似火,驕傲一如冬日的梅,實際上卻是春日枝頭盛開的桃花,風一吹,花瓣就碎成了雪。


    黑夜吞噬了最後一絲赤金色的晚霞。


    侍女們紛紛點亮了馬車前的燈籠,山穀裏多出一條紅色的火龍,它蟄伏在人為挖出的溝壑前,燈光組成的鱗片在風裏閃爍。


    穆如歸在短暫的黑暗裏,捕捉到夏朝生發光的眼睛。


    他眼裏倒映著俗世的燈火,卻散發著謫仙的光。


    “你……”穆如歸被蠱惑,目光黏在夏朝生麵上,嗓音幹澀,“隨我來。”


    夏朝生先是詫異,繼而勾起唇角,溫和地笑道:“好。”


    “……夏花,不用跟著我。”


    “小侯爺?”


    他拎著燈籠,快步走到穆如歸身邊。


    “九叔。”


    “嗯。”


    穆如歸硬邦邦地應了一聲,將燈籠從夏朝生的手裏搶走。


    布滿傷疤的手背和纖細白皙的手指一觸既離,皆被燙到似的,微微顫抖。


    夏朝生將臉埋進毛絨絨的領子,手也縮進了袖籠,燈火在他的臉上鍍上了一層紅暈。


    穆如歸死死攥著燈籠的提手,忐忑地說出蹩腳的謊言:“今日無法趕路,明日……怕是追不上太子了。”


    回答穆如歸的,是一段煎熬般的沉默。


    穆如歸咬牙:“你若是想見……”


    “九叔就那麽斷定,我想見太子嗎?”夏朝生幽幽打斷穆如歸的話,伸手捉住了手邊墨色的衣袖。


    穆如歸渾身僵硬,假裝沒注意到衣袖上搭著的蒼白手指,啞著嗓子答:“你為他,跪在金鑾殿前。”


    你還為了他,寧願折斷自己的羽翼,一生困在宮牆之中。


    這些話,穆如歸不忍心說,也不願意說。


    夏朝生一時語塞。


    在旁人看來,他的確是寧死也不願意嫁給穆如歸。


    所以今日穆如歸的回答,並無半點過錯。


    “可我若說……後悔了呢?”夏朝生低頭,紅色的披風在風中波浪般翻湧。


    他不敢直視穆如歸的眼睛,就用手指勾著那角黑色的衣袖,輕輕地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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