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巴達是一座十分好懂的城邦,它熱情、粗獷、好戰,它沒有那麽多的權力與利益的糾葛,有的不過是簡單的強者為準的守則而已。


    但,有些時候,這樣的簡單在好接近的同時也同樣意味著某種意義上的殘忍。


    優勝劣汰,強者生存。叢林法則的血腥在斯巴達體現得淋漓盡致。


    雖然他們同樣有著人類公眾所認可的道德與法律,對於自己的同類有著最基本的尊重,對同屬一座城邦的國民有著最基本的愛護,但是在他們的眼中,強者享有一切、弱者隻能在掙紮中死亡也是理所當然的。


    即使偶爾有那麽一兩個幸運的小家夥掙紮著活了下來,斯巴達的勇士們也完全不在乎那弱小地甚至拿不起劍的同胞。


    因為弱者的歸宿隻有死亡,他們無需去關注一個注定死亡的弱者——比如尼菲。


    艱難地將自己肩上擔著的水桶放在地上,尼菲大口喘著粗氣坐在自家門口。不行了,他真的走不動了,他必須休息一下才能去把水倒進水缸裏——他真的懷疑他如果再多動一下他的心髒就會從他的胸膛裏跳出來。即使活著的這十多年裏他無數次設想過自己死亡的方式,但是累死這種方式委實太不體麵,所以還是不要了吧。


    尼菲靠在門框上,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滿頭大汗卻根本不想抬手去擦,因為他實在太累了。他平時不至於那麽疲憊的,但是昨天出征的軍隊回來了,原本他去打水的河邊充滿了去打水、洗澡的人,他並不喜歡去人多的地方,雖然他並不介意別人的恥笑,但那會浪費他太多的時間甚至會影響他一整天的工作。


    於是他不得不被迫轉道前往河流的上遊,走更遠的路去打他所需要的兩桶水,這也使得他在將兩桶水提回家後不得不像條死狗一樣癱在地上——這個姿勢真是太糟糕了,不過好在他家的房子位置偏僻,幾乎已經到了城邦的最外圍,平時並沒有多少人會經過,尤其是這個時間點,所以倒也不用太過擔心他狼狽的姿態會被其他人看去。


    不過……他並不能休息太久,用不了多久母親就該回來了,在那之前他必須要完成他今天上午應該完成的工作才行——這當然不是因為他的母親苛待他,而是他自己給自己的要求。


    尼菲,斯巴達的塔塔娜莉與雅典的希德爾之子。他是本不應該出生的孩子。他的父親是一位出身雅典的吟遊詩人,而他的母親則是斯巴達最勇武的女戰士。曾經故事不必多言,無外乎就是大大咧咧的女子被風雅俊美的男子俘獲了芳心的老套愛情故事而已,不過不同於一般結局圓滿的傳說,這個故事是一個悲劇。


    俊美的吟遊詩人並沒有為真摯的愛情停下腳步,被拋棄後才發現自己懷孕的女戰士在同胞們的反對之下堅決的誕下一名瘦弱的男童——那便是尼菲。


    身體瘦弱並不是什麽罕見的事情,畢竟這個時代的平民們身體上大多會有一些各種各樣的小毛病,但是這點小毛病在斯巴達卻是足以致命的,尤其尼菲的身體在某種程度上已經稱得上是孱弱了。況且他在三歲之前幾乎是七天一小病,一月一大病,當初幾乎城中所有的人都說他活不過下一個冬天。


    然而他的母親並沒有放棄他,她陪他戰勝病魔、為他求醫問藥、帶他強身健體、為他準備最好的生活條件——他最終熬過了一個又一個冬天並且長大成人。但可惜,即使他順利長大了,在斯巴達的意識形態中他依舊是一個廢人——因為他缺少力量、缺少耐力、缺少勇氣,甚至連一把劍都揮不動,甚至連一隻兔子都捉不到。


    這對於好戰勇武的斯巴達人而言和廢人又有什麽區別?要知道,在斯巴達就連十歲的少女都可以上陣殺敵,而他卻連劍都揮不動。這讓他簡直就像是一條浪費糧食的米蟲!


    不過好在他的母親依舊沒有放棄他,她無數次對他說:“不用自卑,不用焦慮,我親愛的尼菲,你擁有著比武力更珍貴一百倍的聰慧的頭腦,你將會是斯巴達的第一位智者——我永遠為你驕傲。”


    尼菲不由露出了一抹苦澀的笑容,他不知道他有哪裏能夠讓塔塔娜莉為他驕傲,反正周圍幾乎所有的人都會議論他的孱弱與無用,如果不是畏懼塔塔娜莉,他們隻怕早就將他像陰溝裏的老鼠一樣趕出斯巴達了,畢竟,斯巴達不需要弱者!


    尼菲努力放空著思緒強迫自己別去想那些不開心的東西,要知道塔塔娜莉她們這些女戰士總會比男性戰士要回家一會兒,如果他不盡快休息好去做飯的話她回到家很可能會需要等待才能吃上飯——他怎麽能讓為他操勞的塔塔娜莉忍受那樣的待遇?!


    尼菲努力平複著自己的呼吸,試圖通過這種方式為自己酸痛的肌肉帶來新的力量——趕緊動起來,他還有很多家務沒有做完呢!


    正當尼菲在與自己的惰性艱難抗爭時,尼菲忽而覺得自指縫間漏下的陽光猛然一暗,猛然睜眼隻見麵前多出了兩道人影的尼菲嚇得一下子跳了起來——他真是太鬆懈了!竟然連人靠近的腳步聲都沒有聽到!


    尼菲也想帥氣地製服麵前突兀出現的人,但他的身體顯然支持不了他腦海中的計劃,他剛剛跳起來還沒站穩便雙腿一軟險些又摔了回去。還是他麵前的人影中的其中一個伸手扶住了他,另一人溫聲問道:“你沒事吧?我們是遊曆的旅人,請問你知道這附近有什麽值得參觀的地方嗎?”


    尼菲聞聲抬眼望去,陡然間忘記了呼吸——


    塔塔娜莉啊!他好像見到了神明!


    尼菲所見到的人自然便是來沈硯二人,扶住他的是沈硯,問話的自然是葉英,至於修普洛斯——他早已隱匿了形態,無法被尼菲這樣的普通人所察覺了,雖然他隻是睡神並不至於像塔納托斯一樣給人帶來死亡的厄運,但是他畢竟是冥神,如果貿然被凡人看去真顏,他或許無事,但這個體弱的人類怕是要去見卡戎了。


    事實上,沈硯也沒有想到修普洛斯說自己是不是一個合格的導遊竟然會那麽不合格,他以為他敢主動請纓多少也該有些真本事,卻不曾想……冥府實誠是真的實誠啊!和奧林匹斯上那些喜歡自吹自擂的妖豔賤貨一點都不一樣!


    所以說——修普洛斯說他自己不稱職,他是真的不稱職啊!


    修普洛斯對於斯巴達的了解僅限於他與塔納托斯一起來這裏引渡亡魂時看到的,以及偶爾從亡魂們口中聽聞到的傳聞。所以,修普洛斯對於斯巴達的了解也隻限於了解而已。而且斯巴達是一座崇尚戰鬥的城邦,雖然他們的勇武捍衛了他們的城邦,但是城中風氣如此,好戰之餘碰壞周圍土坯的房子似乎也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所以斯巴達的房屋除了少數幾處用石頭砌成的重要建築,普通民居幾乎是一年一換,於是……修普洛斯毫無意外的迷路了。若是來引渡亡魂的,他大可不必如此費神記路,畢竟冥神特性的指引比什麽地圖都更加準確,隻可惜他是帶沈硯他們來參觀的,他可沒有什麽感應特殊景點的特異能力。


    於是沈硯二人隻好決定找一個當地人問路,至於修普洛斯……就當他是來陪玩的好了,唉,不然還能怎麽樣?孩子已經夠蠢的了,在打一頓怕不是真的要打傻了,那樣的話他們可沒辦法跟倪克斯大神交代。如此這般便有了沈硯二人向尼菲問路的情景。


    雖然無論沈硯還是葉英都有意偽裝了自己的身份——沈硯換上了粗製的麻衣背上大大小小的布包,扮作遠行的遊商;而葉英則摘下了頭頂的桂冠、藏起了腰後的銀弓、抱起了他最普通的一把裏拉琴,扮作吟遊詩人。但是他們都忽略了同一點,再粗陋的衣衫也無法遮蔽他們超然的氣質,再樸素的裝扮也無法改變他們過人的容顏。


    而在這個人與神共存的世界,雖然大多數人類一輩子也見不到一位神明,但是神明們的傳說仍然廣為流傳於各國各地,於是尼菲幾乎瞬間便認出了他們非人的身份,隻是他所擁有的知識還不足以令他辨別出他麵前的這兩位經過偽裝的神邸究竟是哪兩位。


    尼菲心頭不由閃過一絲悔恨的情緒,如果他更加認真的研讀母親為他尋來的關於神明的史詩而不是耗費更多的時間在鍛煉身體上,說不定他就可以認出麵前的這兩位神明了。


    尼菲的悔恨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他知道現在並不是糾結已經過去的事情的時候。


    要知道那可是兩位神明!隻要他能夠把握住機會,隻要能夠得到神明的一絲絲饋贈就足以讓他作為人類的一生活得愜意無比——他甚至可能有機會成為神明的使者,為神明傳頌祂的光輝,沐浴神的榮光——他將讓塔塔娜莉真正因他而自豪。


    瘋狂滋生的野心令尼菲迅速地冷靜了下來,雖然他知道剛剛打過仗的斯巴達不會那麽輕易地放外人進入城邦,也知道他們的出現是多麽的不合時宜且突兀,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忽略掉這些不合理給予他們最高的禮遇。


    尼菲生澀地用自己從文字中所學習到的禮儀向他們問好道:“十分抱歉先生們,是我太過失禮了。請允許我邀請您二人享用午餐以表歉意——如果您不介意餐後我可以作為您的向導,為您介紹斯巴達,我敢說整座斯巴達中再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它了。”


    可不是嘛,隻有他因為身體所限一直沒有為斯巴達外出征戰過,除了那些鮮少的幾位因為打仗斷了手腳卻僥幸未死的老人外,他絕對是在斯巴達這座城市中生活最久的人。


    沈硯與葉英又怎會看不出尼菲眼中的野望,那是怎樣灼人的溫度啊!那是怎樣震撼人心的力量啊!他們甚至無法理解這具瘦弱的身體裏究竟是如何藏下一個如此可怕的靈魂的——不過,無論如何他們都沒有理由拒絕不是嗎?即使他們知道他是懷有目的來接近他們的。


    即使他們知道他別有所求,但是,那不是更好嗎?


    誰會討厭一個不甘平凡的靈魂呢?


    誰會討厭一個不屈從於命運的奮鬥者呢?


    反正他們不會。


    尼菲隻聞扶著他的神明輕笑一聲,說道:“好吧,那就麻煩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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