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被打爛的莊理提前放學回家, 卻也沒閑著,先是跟隨覃老學習醫術,然後把自己關在屋內寫寫畫畫, 末了拿出六張圖紙, 命仆人分別送去六家木匠鋪子,把圖紙上的零件打造出來。


    傍晚, 出門采購生活必備用品的莊小慧匆匆跑進他房間, 臉上全是驚奇:“哥哥, 鳳瑜被逐出宮, 餘玉賢被革職的事, 是你做的吧?”


    莊理立刻把塗滿藥膏的手藏進袖子裏, 搖頭道:“我隻是個引子而已。他倆背地裏做的那些事,其實皇上都知道。”


    “都知道?那為何上輩子皇上還讓鳳瑜當太子?”莊小慧滿臉驚訝。


    一說起這個,莊理的臉就陰了, 沉默半晌才道:“皇上大約另有安排吧。”


    莊小慧思忖片刻,眼睛漸漸亮了:“哥哥,既然皇上什麽都知道, 那上輩子我倆死後,五皇子和餘玉賢的下場肯定也不會太好。皇上會收拾他們的。”


    莊理淡淡嗯了一聲,卻用力揉爛了桌上的一張紙。


    莊小慧這才發現他的異樣, 關切道:“哥哥你怎麽了?”


    “我隻是在想事情而已。小慧, 你來。”莊理勉強扯開一抹笑容, 衝妹妹招手。


    莊小慧乖順地坐在他身邊,擔憂地看著他。


    “小慧, 其實皇上早就知道餘玉賢是女人的事, 卻還是錄用並提攜了她。”莊理拋出一句驚人之語。


    “什麽?”莊小慧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急促道:“皇上為什麽不拆穿她?皇上難道――”


    想起餘玉賢英氣逼人卻又不失明豔端方的容貌, 想到環繞在她周圍的那些男男女女狂蜂浪蝶,莊小慧恍然大悟。


    莊理曲起指關節狠狠敲打她腦門:“胡說什麽!皇上對餘玉賢絕對沒有那種意思。皇上的母親未嫁之前是做什麽的,你還記得吧?”


    想起曾做過女將軍的太後,莊小慧拊掌道:“哥哥我明白了,皇上是感念太後的功績,這才優待餘玉賢。”


    “所以呢?”莊理盯著她的眼睛。


    莊小慧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所以,皇上對天下女子如此寬宏是我們的幸運。我們大可不必自己把自己束縛在那些陳規舊俗裏,我們可以試著走出去。不假借男子的名義,而是以我們本來的麵貌。我們女子也可以有自己的天地。”


    莊理欣慰地笑了:“正是這個意思,所以從今往後,你想做什麽就放心大膽地去做,不要覺得自己是女子就束手束腳。”


    心靈被進一步解放的莊小慧拍著手大笑起來:“哥哥你說得對,其實很多時候是我自己把自己綁住了。我不能像餘玉賢那般,還未出發就弄丟了真正的自己。”


    她看向窗外鮮花盛開的庭院,眼中閃爍著淚光,卻也充滿希望。


    “你還想做生意開店鋪嗎?”莊理試探道。


    “當然想!”莊小慧用力點頭。


    “那你想不想把店鋪開遍大燕?”莊理繼續詢問。


    莊小慧遲疑了:“這個怕是很難。”


    “你隻說想不想。”


    “自然是想的。”


    “那你想不想成為大燕第一女富商?”


    “這也可以嗎?”


    “你隻說想不想吧。”


    “肯定想!”


    “你想不想改變全天下女子的命運,讓她們在家庭中、社會上,都能擁有獨立平等的權利和地位?”


    “我想,我做夢都想!”莊小慧的嗓音哽咽了。


    “隻要你想,你就能實現這些願望。”莊理握住她微顫的手。


    “可是我該怎麽去做呢哥哥?連皇上都無法改變女子的命運,更何況是我?”豪邁之情退去後,麵對殘酷的現實,莊小慧又膽怯了。


    “不要害怕,哥哥會幫你。咱們一步一步慢慢來,不著急。哥哥選好了一個鋪麵,咱們先把第一家店開起來。”莊理指了指天上的太陽說道:“你看,我們的目標是不是很遙遠?”


    莊小慧遮住眼簾遠眺天邊,臉上滿是畏懼。


    “你再看看腳下,我們從第一步邁到第二步,距離是不是很近?”莊理緩緩走了兩步。


    莊小慧低下頭看了看,臉上不由露出輕鬆的表情。


    “然而正是這一步又一步的短距,讓我們最終抵達了那麽遙遠的目標。”莊理指了指天邊,語重心長地說道:“所以,我們可以把願望放在心裏,把目光放在腳底,一步一步先走起來。”


    他拉扯妹妹衣袖,臉上滿是輕鬆的笑意:“來來來,陪哥哥走起來,覃老說每天散步對身體好。咱走著。”


    他推開門,走進瑰麗的夕陽中。


    莊小慧看著他的背影,心胸也似絢爛天際一般開闊。


    這天晚上,亢奮至極的莊小慧整宿沒睡著。


    每晚都會被噩夢侵襲的鳳冥也做好了睜著眼睛熬到天亮的準備。他不敢閉眼,因為放任自己睡得太沉的後果是失去對大腦的掌控。到了那時,他的潛意識會將他帶回那個四四方方的小院,院子中間有一口漆黑的深井,井底連通黃泉,裏麵不斷傳來冤魂的嘶吼和呻.吟。


    仔細聽,那些冤魂中有他的母親,外祖父、外祖母,甚至還有嬰兒的啼哭……


    一顆顆頭顱和一蓬蓬鮮血像泉水一般從井口處噴湧,地獄業火伴隨著四處流淌的血海,慢慢將鳳冥包圍。


    在夢裏,他會被火焰灼燒身體,並再一次體驗到饑餓難耐、挖心蝕骨之痛。他曾經遭受過的一切苦難都會重演。


    這個夢不曾間斷過,隻要鳳冥睡著了,它就會如約而至。


    它像個地獄,把鳳冥困在人間。


    但是今天晚上,鳳冥卻沒有抑鬱消沉,也沒有坐在書桌前連夜批複奏折,更沒有跑到練武場宣泄滿身精力。他正捏著兩張紙條翻來覆去地看,然後試著在燭火上燎了燎,又在滾水上蒸了蒸。


    紙條上的字還是那些,煙熏火燎後沒有多一個也沒有少一個。


    鳳冥想盡辦法都沒能發現機關,隻好仔細研究紙條上的語句。他的全部心神都用來解析這些語句的含義,高度集中注意力的結果就是他自己把自己催眠了。他的眼皮子慢慢耷拉下去,然後沉沉入睡。


    今日的夢境格外不一樣:沒有棺材盒子一般的小院,也沒有連通地獄的深井,更沒有冤魂的啼哭和嘶喊,隻有一個個連成詩句的漂亮字跡在白色天幕上滑過。


    鳳冥追著這些字跑了整整一夜,在夢中累了個半死,醒來的時候天色依然昏暗,看看座鍾卻已經是翌日寅時,快上朝了。


    鳳冥連忙坐起來,卻完全感覺不到慣常的眩暈或疲憊,那兩張紙條被他下意識地擺放在枕頭邊,用一塊玉佩壓著,並未產生折損。


    鳳冥大鬆口氣,連忙把紙條卷成小卷,塞進荷包。


    跨出寢宮,看見微微泛著白光的天邊,他竟頭一次覺得這座皇宮的晨曦很美。


    ---


    餘玉賢的心情卻一點都不美。


    她昨天晚上喝醉了,醒來的時候躺在自己的閨房裏,腦袋疼得快炸開。


    她的母親李氏天不亮就跑過來,指著她的鼻尖叱罵:“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有多危險!要不是我派人滿城找你,你差點和幾個男人睡在青樓裏!”


    餘玉賢終於找回了記憶,辯解道:“娘,那都是我的朋友。他們同情我的遭遇,說是要請我喝酒解悶。”


    “喝酒解悶就能去青樓嗎?你莫非忘了自己的身份?你若是喝到忘形,被人看出來――”


    說到這裏,李氏及時打住了後續的話。


    餘玉賢也逐漸意識到昨天晚上自己有多危險。滿樓都是幹那種營生的姑娘,若自己喝醉之後被人發現了女子身份,說不定會被當場……


    餘玉賢越想越害怕,額頭不由冒出一層冷汗。


    李氏看見她完全失去血色的臉,反而心軟了,安慰道:“沒事,家裏的仆人發現你的時候,你隻是趴在桌上睡覺,什麽都沒幹。以後不要再去喝酒了,也不要再去那種烏煙瘴氣的地方。”


    餘玉賢搖搖頭,失魂落魄地說道:“娘,我被革職了,現在的我除了寫得一手好詩,作得一手好文章,還有哪點叫人欣賞?我若想重回仕途,必然要廣結人脈尋找出路,而廣結人脈必然要去參加各種聚會。娘,文人的聚會哪有不喝酒不上青樓的?”


    李氏也知道文人圈子的風氣,於是一籌莫展。


    “幹得好好的,你怎麽忽然被革職了?你是不是被冤枉的?”她滿懷希冀地問。


    餘玉賢張了張嘴,卻沒有辦法為自己辯解。皇上還真沒冤枉她,聖旨裏寫的那些罪狀條條款款皆有據可查。


    怪隻怪她感情用事,頭腦發熱,鳳瑜一求,她就什麽都答應了。窺探帝蹤是大罪,莫說革職,皇上斬了她也是可以的。


    李氏一看女兒的表情便知道皇上沒有冤枉她,這也意味著女兒想回朝堂難於登天。


    “不能當官,又不能去文人的圈子裏混,你以後怎麽辦呢?別忘了,你如今可是家裏的頂梁柱,你答應過你爹要光宗耀祖的。”李氏掏出手絹抹淚,心裏湧上無盡悔意。


    餘家若是敗在女兒手裏,她都不敢去地府與老餘家的列祖列宗見麵。


    餘玉賢也想到了父親臨死前的囑托,雙拳不由緊握。


    “娘,您放心,我不會讓餘家垮掉的。這麽著,我先好好打理家中產業,然後再慢慢尋找出路。所幸您把我當成男子養大,我如今在外拋頭露麵做生意倒也方便。有了錢,日後疏通關係重回朝堂也容易一些。”


    除了打理家業維持生計,餘玉賢暫時沒有別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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