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匣點燃油燈,將房屋照得明暗晃動。


    木窗與桌椅都搖搖欲墜,靠近風口處的,更是輕輕一按就掉渣。屋子裏唯一保存完好的家具,就隻剩下了牆角的一個木櫃,因為擺放的位置避風,所以勉強還能看。


    趙明傳戴好天絲手套,小心翼翼地拉開櫃門,隨著“吱呀”一聲刺耳的澀響,空氣裏泛起細小灰塵。櫃子裏頭並沒有什麽辣眼睛的髒東西,隻整齊疊著薄薄幾件衣服,下頭還放著一個黑色包袱,一個暗紅色的紫砂茶壺。


    厲隨將茶壺拿起來,輕飄飄的,不算什麽值錢物件。不過能看得出來,茶壺的主人曾經對它極為珍惜,半點磕碰沒有,手柄與壺嘴都被用得油而發亮,頗有些年歲。


    趙明傳將其餘東西也一一取出,放在燈下鋪平,道:“似乎都是少年的衣物,看著身量纖瘦,頂多十六七歲。”


    至於包袱裏,則是裹了個木頭匣子,裏頭裝著針線包、手帕、酒囊、魚鉤,還有一張殘破的漁網碎片,加起來一共有二三十樣,容易磕碰的東西都用布巾包裹著。


    如此種種加在一起,倒是與原野星的特征極為符合。少年,瘦小,來自東海漁村,原本家庭和睦,父母卻因一場海難而死,所以他便將所有屬於家的回憶都裝進了這個木匣裏,從故鄉千裏迢迢帶到了雪原。


    趙明傳不解:“若這樣,那他應該對這些家當極為珍視才對,為何會留在石屋中,又多年不回來看?”


    厲隨並未回答,隻拿起桌上的油燈,沿著牆壁走了一圈,最後在南北角停住腳步。


    趙明傳也跟了過去,這一看,頓時就倒吸一口冷氣。


    搭建這間石屋的石材是堅硬的玄岩,打磨起來頗費工夫,往往得三五壯漢同時開工,一點一點耐心磋磨才能成型,按理來說應該是刀劈不開,火燒不裂才對。但此時被燈火照亮的牆壁上,卻有著一道又一道的指痕,深淺不一,斑駁不平,有些地方顏色還要格外深些,看起來像是幹涸的人血。


    趙明傳心中駭然,趕忙打燃火匣,又重新檢查了一遍其餘石壁,果然又發現了更多的抓痕,以及許多詭異的淺坑,坑裏往往也伴隨著血跡,像是被人用拳頭硬生生砸出來的。因為玄岩的顏色很深,所以並不易察覺,若換成淺白色的牆壁,隻怕這遍布各處的斑斑血跡,早已嚇暈一票人。


    厲隨用劍掃開床上的破舊棉絮,又從角落處找到了一根生鏽的鋼索,一頭斷裂,另一頭拴在深埋於地底的鐵樁上。


    趙明傳看出端倪:“這裏是一座牢獄。”


    而且被囚於此的人,必然整日遭受著極大的痛苦,才會留下這許多觸目驚心的痕跡。既然原野月一口咬定這裏是他弟弟的住處,櫃子裏的包袱衣服也的確像是原野星的,那……


    厲隨道:“他已經死了。”


    趙明傳一愣:“原野星?”


    厲隨瞥了他一眼。


    趙明傳可能也意識到這個問題有些多餘,為了讓自己顯得不那麽蠢,趕忙又補了一句:“可他要是死了,暗又是誰?”


    “赤天。”


    江湖都傳赤天對暗的重視程度遠超其它護法,甚至親自教他功夫,而兩人的殺人手法也的確極為相似,有時甚至稱得上一模一樣。


    趙明傳更加吃驚,他短暫地捋了捋這其中的關係,原野星已經死了很久,而那個活躍在江湖中的高手“暗”,其實是赤天易容假扮?


    所以焚火殿其實隻有十五名護法,從來就沒有所謂的“暗”。


    或者說曾經有過,但很顯然,命不長。


    兩人將櫃子裏的東西帶下了山。


    祝燕隱還沒睡,他聽到門響,立刻就掀開被子跑下床,連披風也沒來得及裹。


    厲隨命令:“站住別動。”


    祝二公子熱情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為什麽!


    厲隨道:“我剛摸過死人的東西。”


    祝燕隱迅速後退三步,好的呢,沒洗完澡不許上床。


    變臉就是這麽快。


    愛幹淨的江南貴公子又在被窩裏躺了好一會兒,厲隨才從屏風後出來,他單手擦著頭發,嘴唇被熱氣蒸熏得那叫一個……啊,不好描述,還敞著衣襟,褲子也鬆鬆垮垮,此等充滿心機的誘人造型,一看就知道又是故意的。於是祝燕隱清清嗓子提出,不如你先將衣帶係好。


    厲隨靠在他身邊:“懶得係。”


    祝燕隱:“好吧那就不係了,說正事,山上石屋裏有什麽,死人又是誰?”


    厲隨:“懶得說。”


    祝燕隱:“?”


    厲隨伸出兩根細長手指,像捏小動物一樣慢悠悠捏著他的脖子,聲音慵懶:“自己猜,猜對的話,過兩天給你看個好東西。”


    祝燕隱:好惡趣味啊,大魔頭。


    厲隨饒有興致地看他。


    祝燕隱:“猜就猜!”


    他裹著被子坐在床上:“你是去找原野星的,現在並沒有把人帶回來,還說山上有死人,所以原野星已經死了。”


    厲隨點頭:“是。”


    “原野月卻堅持她的弟弟還活著,而且就是焚火殿的護法暗,那她要麽腦子不清醒,要麽被騙,我猜是後者。”


    “繼續。”


    “能騙她的人隻有赤天。而赤天之所以要騙原野月,是因為原野月還有價值,幫他殺人也好,幫他練功也好,總歸是要讓她心甘情願為他所用。”


    “差不多。”厲隨道,“我在山上找到了原野星的東西,都是東海漁村的家當。牆壁上還有許多血印與撞擊的痕跡,他似乎死得並不安穩,根據石屋的破損狀況來看,那裏至少已經空置了兩三年。”


    “那屍體呢?”


    “沒找到。”


    石屋後就是萬丈懸崖,峰頂又常年風雪浩浩,假如當初赤天將人丟下了山,那現在估計早已被厚雪冰封,不大可能還找得到。


    “所以原野星已死,隻是你的推測。”祝燕隱回到厲隨身邊躺好,“不過聽那石屋中的狀況,我也覺得他八成已經死了,否則不會將父母的遺物丟在山上,這麽久都不回去看。”


    厲隨繼續時輕時重地捏他的脖子玩:“嗯。”


    “可是不對啊。”祝燕隱又趴起來一些,“林雪峰雖然陡峭險峻,但原野月也是高手,她那麽疼愛弟弟,為什麽這麽多年都從沒上去看過?”


    厲隨道:“或許她想,但是不敢。”


    祝燕隱想了想:“你是說赤天不準她上去?”


    “其實不用明令禁止,隻要說一句原野星不想見她,否則便會離開林雪峰,從此再也不回來,就足夠讓原野月乖乖待在山下了。”


    “那她還真是挺喜歡這個弟弟。”祝燕隱將下巴抵在他胸口,“要是原野星真的已經死了,她必然要替他報仇,那就不會再幫著赤天了。我們明日先將那些舊物都帶去,看她會有什麽反應。”


    “好。”


    祝燕隱還想再分析一下局麵,厲隨卻已經整個人壓過來,將腦袋往他胸前一抵,啞著嗓子說:“累了。”


    竟然還有那麽一點撒嬌的調調在裏頭。


    麵對這魔頭依人的架勢,一般讀書人估計頂不住,會膝蓋發軟,但幸好祝二公子不是一般讀書人,所以他扯住對方的頭發強調:“你累了就老老實實睡,不要趁機咬我。”


    厲隨牙齒輕輕咬著那一寸衣帶,抬頭懶洋洋看著他笑,話本裏的妖姬什麽樣,唇紅齒白勾魂奪魄,眼裏融著一場春日裏的濛濛細雨,眨一下就會在心尖泛起潮。


    不行,要出事。


    祝燕隱幹脆利落地扯過被子,將他的腦袋給捂住了。


    厲隨又開始笑,頂著被子笑,花枝亂顫的,一點都不在乎自己超冷酷大魔頭的形象。祝燕隱被笑得有些麵紅耳赤,索性背對他想睡覺,不再管這個笑點清奇的奇葩,結果卻被一把連人帶被子撈了過去,這回就不是咬衣帶了,是咬鼻尖,咬耳朵,咬住下巴和喉結,再往下時,祝二公子就開始捂著衣襟到處亂跑,但厲宮主的戰鬥力,就是用一根手指也能摁住十個讀書人。


    所以江南闊少就被摁住了。


    心尖的細細的潮濕湧成浪,衝得四肢百骸都是軟的。他咬著手背,另一隻手想去推他,卻反而被牢牢握住,攥得又酸又麻。


    過了一陣,他終於受不了地去踢他。


    厲隨鬆開手,整個人覆上來,捏起他的下巴親得纏綿。祝燕隱急急忙忙側過頭:“你先去漱——”


    更多的聲音被卷入了舌尖。


    厲隨抱著他,親得又瘋又寵,帶著那麽一點強勢的壓迫,讓對方沒有絲毫掙紮的餘地,隻能迎合,直到最後祝燕隱開始呼吸困難地咳嗽了,才鬆開手,又在他泛紅的鼻頭咬了一下。


    雪城冬夜,潮濕得像梅雨江南。


    第二天早上,祝燕隱漱了差不多三遍口,祝小穗實在不理解:“公子吃什麽了?”


    祝燕隱身軀一震,把剛放下的杯子端起來,又刷了第四遍。


    祝小穗:“……”


    原野月盼了一整夜,一直在豎起耳朵聽外頭的動靜,在說話聲終於傳來時,她本欲撲向門口,卻又突然停住腳步,用髒汙的衣袖匆匆擦了兩把更髒汙的臉,還將亂蓬蓬的頭發重新束好,渾濁黯淡了好幾日的眼珠子裏,難得生出了幾分期待。


    結果屋門被打開時,依舊隻有厲隨與祝燕隱兩人。


    原野月臉上光華頓失,惶急而又尖銳地問:“阿星呢!”


    “他不在林雪峰巔。”


    “不可能!”


    “石屋裏是空的。”祝燕隱道,“不過我們找到了一些東西,應該是你弟弟留在那裏的。”


    影衛將包袱拿進來,取出東西一一攤開,茶壺、酒囊、漁具、手帕……原野月先是呆呆地看著,突然就又焦慮起來,衝上前將那些熟悉的舊物拚命往包袱中收,嘴裏不停地重複著:“你們快些將這些東西放回去,否則阿星回去之後看不到,他會生氣,會生氣,快啊!”


    “他不會回去了。”


    原野月的動作停下來,猛然回頭:“你什麽意思?”


    “石屋已經空置了許久,所有東西都風化腐朽了。”祝燕隱道,“那裏根本就沒有人住,我們隻找到了這個包袱。”


    “那阿星人在哪裏?”


    “是誰告訴你原野星住在林雪峰的,赤天?”


    “……阿星就是住在那裏,你們在騙我,對,他受傷了,所以一定是去了別的地方。”


    “去了哪裏?”


    “我怎麽知道?”原野月狠狠地看著厲隨,“你沒有把他帶回來。”


    “石屋中到處都是掙紮留下的血痕,若你的弟弟真住在那裏,他的日子可不怎麽樣。”厲隨冷冷提醒。


    原野月的瞳孔在聽到“血痕”二字時,猛然收縮了一下。


    祝燕隱試探:“這麽多年,你就從未上去看過一次?那些血跡已經很陳舊了,看起來至少有兩三年的時間,不像近期留下的。”


    原野月喃喃道:“不,不可能,阿星就是住在那裏的。”


    “你的弟弟的確曾經住在那裏,否則我們也找不到這些包袱。”祝燕隱道,“但他住進石屋後發生的事情,可能與赤天告訴你的並不相同,你最好再仔細想想。”


    原野月看著懷中的舊物,這些都是弟弟所珍惜的、絕不準自己多碰的東西。


    姐弟兩人雖答應追隨赤天北上,但彼此間緊張的關係卻沒有因此緩和。從東海漁村到雪城,原野星一直待在赤天身邊,並不願多看姐姐一眼,而赤天也明顯更欣賞原野星,不但親自教他噬月**,還與他一道練功。


    原野星才是最初被赤天選定的那個“工具”,用來化解旁人內力,但後來或許是練功不得法,他在途中走火入魔過一次,後來就一直體寒發熱,緩了兩個月也沒見好。


    在大家共同瓜分厲隨內力的那個夜晚,原野星也是最先被赤天推上前的,不過他並沒有分走多少內力,很快就踉蹌離開了雪地,說要回去休息。


    然後原野月就再也沒有近距離見過他,所有關於弟弟的消息,都是出自赤天口中——說他住在了林雪峰,說他不願見自己,甚至都不願意一起出任務,還說他的功力正在突飛猛進,很快就能成為名震武林的高手。


    而事實也證明,赤天並沒有說謊。戴著黑色麵具的少年很快就成為了江湖裏令人聞風喪膽的存在,他親手製造了一起又一起的滅門慘案,輕鬆而又不費吹灰之力。


    原野月對赤天是充滿感激的。


    感激到在四年前,當赤天突然問她是否願意同練噬月時,原野月第一想到的不是作為工具的痛苦,而是惶恐地問:“那阿星呢?”


    “他的功夫已經很好了,不需要我再分他內力。”赤天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而你資質有限,隻靠自己蒙頭苦練,怕是會離他越來越遠。”


    四年前。


    四年。


    原野月焦急地回憶著,這四年間自己曾經見過弟弟的證據,但很快她就近乎於絕望地發現,沒有,一次都沒有。每次自己所看到的,都隻是遠處戴著麵具的黑色身影,快得像是一陣風,她並不敢靠近,隻是模糊地覺得弟弟長大了,長大到連自己都開始覺得陌生,幾乎快要認不出來。


    “阿星……”


    “你若不信那滿屋血痕,我們可以帶你上去看。”祝燕隱道,“不過若我是你,就會想想他還有可能去什麽地方,尤其是赤天會帶他去的地方。”


    原野月手中緊緊攥著那個茶壺,攥得手指都麻痹了,她心中慌亂至極,卻又依舊殘存著一絲希望。練噬月需要極寒的冰室,赤天當初之所以帶原野星上林雪峰,也是因為那裏至高至寒。她艱難地吞咽了一口,顫聲道:“我曾聽教主說過,林雪峰頂有許多天然冰洞,可以令練功事半功倍,阿星或許因為受傷去了那裏。”


    ……


    這回再上雪山之巔,就多了許多萬仞宮與名劍門的弟子,祝府的護衛也跟上來了一撥。趙明傳依舊寸步不離跟在厲隨身後,因為內心深處實在仰慕——誰能不仰慕天下第一?而且對方居然沒有無情冷漠地趕自己走,這不就是默認了嗎?那哪裏還有不跟的道理?


    很冷酷的大魔頭第一次感受到了人情世故的壓力。


    趙少主並不知道,要不是因為祝二公子愛的叮囑,現在自己很有可能已經風雨飄搖地掛在了半山腰。


    厲隨揮手掃開一片亂石。


    趙明傳也跟著一劍斬落冰雪。


    厲隨:“……”


    林雪峰高聳,地方卻並不大,孤零零像一根石筍插在雪中,因為風勢的關係,冰洞大都形成在南側,倒也好找。


    影衛們一處一處地挨個翻過去,最後果然在最底處的冰洞內找到了一具屍體,因為被冰層層覆蓋包裹著,看起來還很完整,穿著一身黑衣,蜷縮岣嶁,隻有暴露在外的手風化為白骨,脆得像玻璃,一碰就掉。


    趙明傳驚疑:“這是原野星?”


    “不知道。”厲隨看著冰塊,“怕是得由他的姐姐親自來認。,,網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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