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是書院用來存放防蠹木條的地方,空間逼仄,兩個成年男子擠得實在勉強。與噩夢本體如此近距離接觸,祝燕隱再度搖搖欲吐,厲隨顯然也回憶起了他在虎嘯峽的那一嘔,臉色跟著一僵。


    外頭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祝燕隱的呼吸也越來越困難,求生欲使他拚命掙紮。由此可見厲宮主是真的沒有綁架經驗,都是直接殺人的,所以才沒意識到自己在捂住對方嘴的同時,一並將鼻子也捂住了,還在疑惑懷中人為何如此能撲騰,嗚嗚嗯嗯擰來扭去的,為免暴露行蹤打草驚蛇,他索性手下一錯,幹脆利落地把人給捏暈了。


    此等凶殘行事手法,果然絲毫不講道理。


    在悶痛中陷入黑暗的祝二公子:啊,我死了。


    厲隨單手抱著這雪白雪白一個闊少,輕巧換了個方向。


    透過窗欞細縫,能看到兩個人正在往這邊走,穿一身深色短打,手裏拿著笤帚簸箕,看打扮像是書院雜役。


    這個季節落葉不多,兩人沒幾下就把地掃得幹幹淨淨,卻沒有像往常一樣離開,而是側身擠進一間掛著鏽鎖的空屋。


    厲隨已在這裏守了兩日,好不容易等到對方有動作,本想跟過去看看,祝燕隱卻不知做了什麽夢,右手如抽筋一般,將自己的袖子攥得死緊,扯都扯不動。而厲宮主和魔頭的區別在這種時候就充分體現出來了,他沒有選擇當場砍斷祝二公子的手,隻撕了自己半片衣袖。


    祝燕隱被他放在樟木堆上,聞到熟悉書香,捏著手中布料,昏睡得越發心無旁騖。


    那兩名雜役溜進去的空屋四四方方,裏頭沒擺家具,並無任何能藏人的地方,機關隻可能在地下。


    厲隨目光掃視一圈,粗粗看過後,便悄無聲息撤回雜物間,打橫抱起祝燕隱,如一片雲影般掠出垂柳書院。


    祝小穗摟著一條披風,正在往外跑,腳還沒邁出大門,就被從天而降的厲宮主嚇了一跳,緊接著,又被昏迷不醒的祝燕隱嚇了第二跳:“公子!”


    他大驚失色,嗓子都喊劈了,甚至顧不上再害怕話本裏的“每天都要吃一個人”,丟掉手裏的東西衝上前:“公子,你快醒醒!”


    厲隨被吵得受不了:“他三個時辰後就會醒。”


    語調一貫的沒有情緒,當然也聽不出任何愧疚。於是祝小穗就被帶跑偏了,壓根沒往“自家公子可能並不是自願要暈”上想,還以為是那院裏濕氣重太陰涼,發燒初愈的人熬不住,便大聲叫雜役過來幫忙,同時不忘對厲隨拱手道謝。


    “多謝厲宮主,多謝厲宮主。”這時祝章也氣喘籲籲跑來了。


    以及其餘幾十個負責照顧祝二公子的雜役啊、丫鬟啊、護院啊,浩浩蕩蕩一大群,都捏著冷汗爭先恐後行禮,這幸虧是被人撿了送回來,若是我家公子昏在地上沒人管……啊,根本就不敢想。


    厲隨:“……”


    江勝臨正在隔壁院中忙著曬藥,在被祝章請來時,正好來得及看到一抹黑色衣擺自院牆上閃過,心裏頓時“咯噔”一下,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直覺告訴他,某人應該還沒有發展到“在路邊看到一個昏迷病人就會大發善心送回家”的程度,再一檢查,祝燕隱脖頸處還隱隱浮著紅色指痕,得。


    祝章緊張地問:“神醫,我家公子怎麽又昏迷了,可是因為燒退後體虛未愈?”


    江勝臨看著這忠誠老管家,昧起醫德與良心:“是,以後還是得多休息。”


    祝燕隱手裏仍攥著那半塊布料,攥得骨節泛白,江勝臨在替他檢查時,好不容易才哄著拿走,忍不住在心裏又將厲隨罵了個狗血淋頭,你與他也算同是天涯傷病痛,怎麽就不能好好相處,我好不容易才治好,你轉頭就又把人打昏,是不是閑的。


    腦仁子都疼。


    而祝燕隱的腦仁子更疼,他睡了三五個時辰,從噩夢中掙紮著醒來,迷迷瞪瞪還沒想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呢,便聽到床邊的祝小穗嗚嗚咽咽念了一句“幸虧有厲宮主將公子送回來”,於是立刻就又暈了。


    祝小穗:“公子!”


    江勝臨目瞪口呆,再一次對厲隨的魔頭程度有了全新認識。


    但……這樣不行啊,得想個辦法讓兩人和平共處,或者退一步,哪怕不能和平共處,至少也要聽到名字不再立刻暈才成。畢竟一個陳年舊傷,一個腦內頑疾,治起來都頗費力氣與時間,怕還要長路同行很長一段時間。


    當晚。


    厲隨匪夷所思:“你讓我去陪他遊山玩水?”


    江勝臨糾正:“不一定非得遊山玩水,但至少要表現得不那麽變態殺人狂。”


    厲隨:“滾。”


    江勝臨:“滾個屁,我還沒問,你為什麽好端端的要把人家祝公子打昏?”


    厲隨道:“我在垂柳書院打探消息,他在回廊上搖頭晃腦挨個念對子,險些誤事。”


    “打探到什麽了?”江勝臨挪過一把椅子坐下。


    “書院裏的確古怪不少,幾名雜役的功夫看著都不低,我懷疑他們在地道裏藏了人。”


    “潘掌門查了那麽久,若沒有八成以上的把握,怕也不會同你說。”江勝臨道,“消息來源是可靠的,不過在查證尚儒山莊與杜雅鳳之前,你必須先把祝二公子給我安撫好。”


    厲隨不悅:“我不是大夫。”


    江勝臨:“我是。”


    江勝臨義正辭嚴,而且你這一路過來,已經吃完了祝府送的一盒血斛,五盞燕窩,七朵雪蓮,八根長白山老人參,幫忙哄一哄祝二公子怎麽啦?更何況人原本就是你嚇病的。


    厲隨:“……”


    江勝臨拍桌:“那就這麽定下了。”


    但說真的,厲宮主不願意歸厲宮主,祝府的人其實更不願意。管家一聽江勝臨要安排自家公子與厲隨同遊,眼珠子都要掉出來,頭更是搖得如撥浪鼓一般,這鬼扯的事情又是從何說起?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江勝臨苦口婆心:“但祝公子與厲宮主將來還得同去東北,免不了要見麵,總不能回回都暈,這病還是得快些治。”


    祝章殷殷握住江勝臨的手:“不如神醫開個價吧,隻要您願意同我們回江南,多少銀子都成啊。”


    江勝臨雖然也很想去江南當地主,但現在確實不太行。


    祝章無計可施,隻好答應。


    舒舒服服的錦緞被窩裏,祝二公子正靠在攢金絲的枕頭上,端剔透玉碗,專心致誌吃著牛乳糖梗粥。


    江勝臨坐在床邊,溫和詢問:“今天覺得怎麽樣?”


    “還成。”祝燕隱道,“早上小穗還說,要陪我出去走走。”


    “那正好。”江勝臨見縫插針,“厲宮主像是也要去清芙河畔,不如讓他帶著你鐵掌水上漂一番。”


    祝燕隱一口粥沒咽下去,險些當場吐奶,他非常驚恐地看著神醫:“誰?”


    依靠多年行醫經驗,江勝臨覺得,可能自己此時說個厲鬼,都要比厲隨溫和可親一百倍。


    “……沒誰,沒有誰。”


    硬來不行,還是得想個別的法子,先讓厲宮主顯得不那麽陰森恐怖。


    於是這日午後,一行人坐在茶樓裏,正吃點心喝龍井呢,街對麵突然就出現了一位瘦小老婆婆,拎著裝滿菜的沉重籃子,走得顫顫巍巍。


    祝燕隱吩咐祝小穗:“你去幫幫老人家。”


    祝小穗答應一聲,剛站起來,街上就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祝燕隱:“!”


    厲隨麵無表情地扶起老人,拎著菜籃子,走了。


    祝燕隱:“?”


    江勝臨稱讚:“厲宮主真是樂於助人。”


    另一日,祝燕隱正在酒樓吃飯,街上一群潑皮突然就開始鬧事,對著無辜店主又吵又砸,劈裏啪啦。


    祝燕隱吩咐家丁:“你們下去看看,別讓他們傷到人。”


    家丁齊聲:“是!”


    然後厲宮主就又麵無表情地從天而降,一招拍飛數十人,扶起跌坐在地的老店主,走了。


    祝燕隱:“……”


    江勝臨趕忙又稱讚:“厲宮主真是俠義心腸!”


    第三天,當江勝臨試圖安排厲隨去幫鄰居插秧時,厲宮主終於忍無可忍,拿起湘君劍一言不發地出門。


    江勝臨追問:“你要去哪?”


    厲隨翻身上馬,身影絕塵。


    祝燕隱正在街頭閑逛。


    這一帶書院多,各種字畫自然多,真真假假混在一起,看著倒也有趣。其中有一幅吳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筆法圓轉,衣帶飄飄,當真——啊呀!


    祝燕隱稀裏糊塗,上一刻還彎腰專心致誌看神仙呢,下一刻自己就開始騰雲駕霧,驚得魂都飛了。


    踢雪烏騅興高采烈,撒歡向著城外衝去。


    這一切都發生得極快,快到等祝小穗反應過來時,自家公子已經連影子都沒一個了。


    這……這……光天化日強搶民男,還有沒有王法了?


    他“哇”一聲哭出來,狂奔回去尋找救兵。


    城外風聲獵獵。


    祝燕隱麵無血色,雙目呆滯,心跳在停與不停的邊緣來回試探。


    厲隨單手摟住他的腰,免得人滑下馬背,後來可能是覺得對方實在太僵硬了,於是大發善心地說了一句:“不必緊張,我帶你去清芙河畔。”


    清芙河畔風景優美,常有文人尋香寫詩,的確是個好地方,但厲宮主怎麽看都沒有詩的氣質,他隻有“桀桀桀”狂笑殺人的氣質。


    祝燕隱比較絕望地想,啊,我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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