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地處西北,不比江南恬淡秀雅。雖已入夏,但長風裹著砂礫迎麵刮來時,依舊打得人眼皮子刺疼。祝燕隱在街邊鋪子裏買了條紗巾,學本地人將頭臉遮了個嚴實,隻露出細細一縫的眼睛,甕聲甕氣問道:“我們何時才能見到神醫?”


    趙明傳回答,還得再等上七八天,或者十七八天,或者二十七八天。


    祝燕隱:“……”


    趙明傳道:“江神醫行蹤不定,不過他既答應要來武林大會,就一定不會失約。正好最近金城也熱鬧,咱們就當遊山玩水,權當散散心。”


    正說著話,又一股大風鬼哭狼嚎著穿過城,旁邊書攤來不及收拾,幾張紙被吹得揚起,準確無誤蓋在了祝二公子臉上。


    “呀!”祝小穗趕緊幫他扯下來,看著上頭青麵獠牙的鬼玩意,滿臉嫌棄,“這是什麽髒東西。”


    “魔教教主的最新畫像。”攤販趕過來收拾,順便笑容滿麵介紹,“幾位來一張嗎?”


    祝燕隱吃驚:“這貨也有銷路?”


    趙明傳在旁解釋:“武林盟主已發出江湖令,任何關於赤天的線報,都能換取一筆不菲酬金。”


    赤天就是這回眾人要討伐的魔教教主,據傳功夫高得邪門。不過此人為非作歹的範圍目前僅限東北,西北百姓尚無機會領教他有多凶殘,所以也不太害怕,聽到武林盟有重賞,反倒紛紛打聽起目標人物的長相來。畫像幾乎出一批搶一批,生怕自己會與魔教教主無緣對麵不相識,白白錯失發財機會。


    此時風勢又盛,攤販跑回去撿那些掀落在地上的書。祝燕隱見他衣著單薄,日子像也過得苦,便讓書童去幫忙,又吩咐:“問問那些話本一共多少銀子,都替我買回客棧。”


    祝小穗一聽,兩道眉毛登時就耷拉下來,這都失憶了,怎麽還要買?他不甘不願地碎步挪過去,幫攤販收拾好書冊後,做出大戶人家的派頭問:“我家公子想買些書消遣,你家可還有存貨?”


    “有有有。”攤販很熱情,“不知公子想要什麽書?”


    祝小穗道:“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攤販一臉茫然。


    祝小穗隻好又問:“那《公羊傳》與《穀梁傳》,這些總該有吧?”


    攤販指著筐,沒有,我隻賣這些。


    全與江湖有關,比如《武林十大未解之謎》啦,《少俠初入江湖必須知道的一百件事》啦,還有一些門派的自印話本,比如說《黃山派掌門的成功之路:別人看到麻煩,我卻看到機會》,總之一本比一本花裏胡哨。


    祝小穗付銀子的手都在抖。


    城中要開武林大會,到處都是江湖客。祝燕隱不想在客棧獨自悶著,便向趙明傳打聽了幾處金城好景致,打算慢慢逛逛,消磨時光。


    祝小穗一邊幫自家公子鋪床,一邊愁苦,也不知那江神醫何時才能進金城。唉,江湖中人,怎麽想怎麽粗野不靠譜。


    萬仞宮內,江勝臨被念得打了三四個噴嚏,手下一抖,將紙上的魔教教主描得越發烏黑扭曲。他正想廢了重畫一幅,厲隨卻已經吩咐:“多找十幾個弟子臨摹,盡快發往各路書鋪。”


    江勝臨良知尚存,覺得這破爛玩意實在不好拿出去騙錢,便提議:“不如我再改改。”


    厲隨將宣紙抽出來:“又不是給你江家先祖畫像,何必如此精細。”


    江勝臨:“……”


    算了,我不氣,別人生氣我不氣,氣出病來無人替。


    魔教教主在金城百姓心裏的模樣能與青頭惡鬼並論,全靠萬仞宮設在城內的七八家書鋪。前些日子,武林盟早上剛發出重金懸賞令,下午赤天的畫像就已鋪了滿城。家家戶戶蜂擁而搶,搶不到還要扭打,暢銷程度和《江湖十大風流情史》有一比。


    江勝臨又問:“你打算何時動身去雪城?”


    “下月。”厲隨道,“你再替我開幾副藥,以備不時之需。”


    “藥倒是能開,隻是那赤天功夫高得邪門——”江勝臨話說到一半,見厲隨似有不悅,便將話鋒一轉,“就算你內力深厚,能單手打他七八個,但畢竟有陳年舊傷在身,還是小心為上。”


    “如何小心?”


    “武林盟那些人也要去雪城,何不與他們一道?”江勝臨循循善誘,“正好讓那些江湖中人長長見識。”


    厲隨拿起佩劍,起身離開大殿。


    江勝臨看著他的背影,發自內心歎了口氣。


    ……


    午後,祝二公子帶著小書童,在金城到處閑逛。


    路上人多、車多、馬更多,祝小穗一看到這烏煙瘴氣的江湖場景就怕,怕什麽呢,怕自家公子又被勾起見鬼武俠夢。於是一隻手緊緊拽住他的衣袖,嘴裏念叨著:“差不多了,回去吧。”


    “房中悶得慌。”祝燕隱抬頭看著眼前的店鋪牌匾,稱讚,“名字不錯,走,進去看看。”


    祝小穗聞言哀怨,牛大發兵器行,這名字好在哪裏,你想看大寶劍就直說。


    祝燕隱施施然走進去,將麵上薄紗扯下來。他模樣生得俊俏,氣度又風雅,站在黑漆漆的鋪子裏,簡直渾身上下都寫了“我出身好富貴”,店裏幾名夥計“嗖”一下就迎上前,簇擁住這有錢人,爭先恐後介紹起各種鎮店之寶來。


    祝二公子聽得稀罕,隻覺此間兵器樣樣都有大玄機,於是扭頭看向書童,大家都這麽熱情了,我是不是多少得買點,畢竟來都來了。


    祝小穗:要被氣死。


    祝燕隱興致勃勃挑了些匕首袖箭,打算帶回家送人——送不出去擺著觀賞也行。大哥去趟荷城都要買兩斤蓮藕餅回家,我這好歹是武林大會,對吧,便打發祝小穗去後頭付銀子,自己繼續東看西看,西看東看,就這麽看到了一把劍。


    一把赤黑玄鐵劍。


    斜斜靠在牆角,裹滿落日餘暉,每一條刻痕似都寫滿了滄桑故事。


    好看!


    買它!


    厲隨剛一掀門簾,就見有賊正在偷自己的劍。


    “……”


    祝燕隱沒習過武,沒幹過粗活,胳膊顫顫巍巍,沒什麽力氣,好不容易才把劍拖起來。


    “呼!”


    厲隨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祝燕隱全心撲在這把劍上,壓根就沒注意到陰暗處還有個人,隻想去亮一些的地方再仔細欣賞。往後退時沒留意地上的坑,腳下一磕絆,堪堪倒向另一人懷中。


    “啊呀!”那是一個錦衣仗劍的年輕人,他一進店就被砸得後退兩步,忙不贏地躲開,口中嫌棄道:“哪裏來的粗野莽夫?”


    祝二公子頭一回被人說成粗野莽夫,簡直錯愕,心想你是不是眼神不好使,我這還叫粗野?但轉念一想,畢竟自己撞人在先,便打算道歉,對方卻已經浩浩蕩蕩帶著家丁從他眼前走過,翻撿起了櫃上那包匕首。


    “……”


    祝燕隱不得不開口:“兄台,這些都是我買的。”


    錦衣人上下打量他,語帶輕蔑:“你連一把劍都拎不動,卻要同我搶這浮天滄海遠山空雨若夢行刀?”


    祝燕隱一聽這胡亂拚湊的名字,就開始頭疼,連帶著刀也不想要了,因為俗得實在受不了。此時祝小穗恰好同夥計出來,聽到旁人看不起自家公子,心中不滿,於是伸手一指朗聲道:“就這些,剛剛付過銀子的,全部包起來。”


    夥計賠著笑,上前想將東西收走,錦衣人卻不肯,將劍往櫃上“哐當”一扔:“拿什麽,我要了。”


    “哎你這人——”祝小穗想上前理論,卻被祝燕隱拉住,溫言勸道:“你是付過銀子,但萬一這位兄台願意付雙倍呢,我們難道還能攔著掌櫃賺錢?”


    店內夥計巴不得由兩位客人自己協商,因此無一人說話,都隻幹杵在那。


    錦衣人掃了眼那些匕首暗器,“嗤”一聲:“我出雙倍。”


    祝燕隱道:“我出三倍。”


    “你!”錦衣人眉間青筋跳動。


    祝燕隱解釋:“做生意,價高者得。”


    被一屋子人盯著,錦衣人麵子上下不來,咬牙:“我出四倍。”


    “五倍。”


    “……六倍!”


    “好!”祝燕隱突然開始熱烈鼓掌。


    夥計愣了一下,也跟著鼓起了掌。


    劈裏啪啦的。


    很熱鬧。


    錦衣人:“……”


    他喉結上下滾動,看架勢是把“好個屁”生生咽了回去。


    祝二公子有錢,先前挑的都是好東西,六倍不算小數目。夥計雖說收了錦衣人的銀子,卻也沒多高興,心想過陣子,肯定又會派人來要回去,不然誰能吃這賭氣的悶虧?要就要吧,不惱羞成怒地砸店就行。


    然後就聽祝燕隱又在詢問:“兄台這般闊綽豪氣,不知出自哪個門派?”


    錦衣人不想理會。


    但架不住家丁裏有二愣子:“我家主人是滄浪幫大少爺!”


    錦衣人牙根一錯,胸口一憋,新年新氣不打一處來。


    果不其然,祝燕隱立刻就對著祝小穗感慨:“原來是滄浪幫的大少爺,怪不得如此豪擲千金,你我初入江湖,今日才算是長了見識。”


    他聲音嘹亮,滋兒哇啦的,像個蟬,聽得錦衣人鬧心更上一層樓,索性拂袖離開店鋪。祝燕隱往外瞥一眼,祝小穗心領神會,立刻追出去在店門口大聲道:“滄浪幫大少爺豪擲千金,出六倍銀子買了浮天滄海遠山空雨若夢行刀,真是羨煞旁人!”


    街邊百姓都沒怎麽聽明白,隻聽到了六倍銀子,還當是這什麽浪的少爺買了個了不起的寶貝,便紛紛起哄啊,感慨啊,有錢人了不得,羨慕。


    祝燕隱道:“這下他應當不會回來討回了。”


    “是是。”夥計點頭,“那公子還要買些什麽嗎?”


    “我要這把劍。”祝燕隱指著地上,“直接送到客棧。”


    夥計伸長脖子一看,臉都嚇白了,這不是我家宮主的劍?為什麽會在這兒?


    “這這個不賣,公子還是換一把吧!”


    祝燕隱疑惑:“為何不賣?”


    夥計一溜小跑出櫃台,把劍拿到櫃裏放好:“這也是客人的,暫存在這。”


    祝燕隱驚訝:“你居然能拿得動它?”


    夥計:“……我打鐵,力氣大。”


    祝燕隱應了一句,內心頗為遺憾,因為他是真的喜歡那把劍。便細細同夥計說了,要他問問那位客人賣不賣,再或者,打聽清楚這把劍是在哪買的也行。


    夥計跟著敷衍,好不容易才把這二人送走。生意也不做了,匆匆搭上門板,原想將劍拿往後院送還宮主,櫃裏卻哪裏還有玄劍的影子,再抬頭時,眼前隻有一道黑影掠過,快到幾乎成了風,便趕忙單膝跪地,背上也沁出冷汗來:“屬下恭送宮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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