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子這一哭,把所有人都愣住了。


    殿宇富麗堂皇,一身穿淺色素服的少年跪在龍床前,頂著一雙澄澈的眼睛在無聲流淚,幾縷可憐的紅絲還爬上了眼眶。其他人忙前忙後的伺候陛下,他擠不進去,隻能在一旁悄悄掉眼淚,看上去有幾分機伶幾分傻憨。


    宮人們這才意識到了什麽,連忙退下,給他讓了個空位。


    少年便膝坐著前行,湊近了帝王的床榻。


    床上的帝王是一個富有手腕的人,雖性情喜怒無常,但他文可治國武可□□,在位期間北伐蠻夷、向南拓疆,朝野上也舉賢任能、罷黜奸佞,給了天下一個政治清明、海晏河清,深得群臣之信服、百姓之愛戴。


    可就是這樣能幹的帝王,他也有重病難愈的時候。


    他僅著一身白色單衣,一雙鳳眸依然深沉鋒銳,但皮膚蒼白如紙,嘴唇泛起病態的青紫,這樣一個曾經鐵打強悍、意氣風華的男人,終究不敵歲月的侵襲,變成了一張單薄隨時會垮掉的紙,令人鼻頭發酸。


    盛寶箏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他確實跟鳳帝沒有什麽感情,但一看到對方睡在龍床上那瘦出形狀、病入膏肓的模樣,他眼淚下意識就流下來了,止也止不住。


    仿佛他至親至愛的人,此刻正躺在床上一般。少年懵然地擦眼淚,心中的悲傷難以抑製,但他怕哭出來會驚擾他人,隻敢攥著自己的心口,小小聲的抽噎。


    在宮燈的照耀下,所有人都注意到,少年的眼睛居然都哭紅了!


    這淚似乎別有感染力,宮人們,尤其是一路伴隨鳳帝而來的老宮人都心有感觸,別過頭悄悄拭去眼角的淚。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們跟著鳳帝做了那麽多事,還活在陛下後頭,如果不殉葬,未來新君繼位,他們這群老人的處境下場還未知呢。


    這是我父皇,他病了我都沒哭,你這野種哭得那麽傷心做什麽,真是虛偽!六皇子心中要氣死了,恨不得翻白眼兒。


    剛剛盛寶箏那一哭,把他嚇住了,錯失了先機,對方流了一小缸的眼淚,還打濕了衣襟,現在他再哭,未免有馬後炮的嫌疑,隻好拂袖離開。


    幕僚暗暗心急,走在他身後,對他道:“殿下,你怎麽不哭呢?”


    此情此景之下,眼淚可是展示仁孝的絕佳手段。身為兒子,在父親床榻前垂淚痛哭那更是真性情的流露,會被人讚賞。六皇子可是鳳帝的親子,居然沒哭可說不過去。


    六皇子的心情其實也很焦躁,他一邊心煩意亂地胡亂走來走去,一邊壓著嗓子對幕僚怒吼道:“我哭不出來啊!”


    本來他心中還有一點悲傷,但盛寶箏那突然一哭,把他好不容易醞釀出來的悲傷給衝散了,他心頭隻剩下憤怒,哪裏還能殘存其他情緒。


    “哪怕是臨場做戲,殿下也要做上一做,萬萬不可說這種胡話。”幕僚無奈道,不就是一個哭嗎,就算殿下跟鳳帝實在沒有父子情誼,但事關儲君之位的爭奪,這是好不容易能超越的機會,實在哭不出來也要哭啊!


    “殿下您就想象一下,過去讓您傷心的事情,無論什麽可大可小的事,隻要能哭出來,我們便不會被盛世子比下去。”幕僚為他出主意。


    “容我想想。”六皇子思忖道,回顧了自己的一生,他一出生便是風光無限的皇子,從小就順風順水,還真沒有令他求而不得傷心難過的事情。唯一感到糟心的,就隻有大皇子、七皇子和盛寶箏這幾個欲同他爭搶的存在,但這些人最後基本都落馬了,他隻會拍手稱快,對盛寶箏他也是新仇舊恨皆算上的憤怒,哪裏會悲傷。


    至於他母妃死的時候,他年齡還小,被伺候的宮人抱在懷裏,對喪母難過這一詞並無體會。


    待到年紀大了,他對死去的母妃亦沒有悲痛,恰恰相反,他有時候還會情不自禁責怪對方,怪她為什麽出身隻是一名宮女,而不像七皇子的母妃鄭貴妃,是名門貴女出身,家族頗有權勢地位,不然他爭奪儲君之事,何須如此困難。


    所以左思右想,他人生並沒有出現過什麽令他傷心欲絕的大事,小事就更別說了。


    幕僚也沒想到,自己效忠的皇子,居然心性真的如此涼薄,他心中湧現巨大的無奈,但奈何主家這條船他上了都上了,除了誓死效忠之外,也無其他退路可言。


    六皇子不滿道:“如果實在不行,我們就準備一條龍袍,藏在國公府內,誣他們一個意圖謀逆!”


    “國公府密不透風,此計恐難實現。”人家也不是傻的,等你放完龍袍喊人來抓,幕僚心說。


    他跟在六皇子身後,回到殿內,便看到這樣一幕。


    少年似乎是哭累了,滿麵倦容,枕在帝王的床邊上睡著了。他側臉精致白淨,因年齡尚未及冠,半長不短的黑發散在兩側,眼角還餘有淚痕,幾滴晶瑩的眼淚掛在長長的睫毛上,連做夢都是抽噎的動靜。


    而鳳帝正在床上看書,一邊咳嗽,一邊翻過書頁。


    陛下病體沉重都不忘勤政。幕僚很是敬佩,但看到盛世子身上披的袍子,他眼皮狠狠一跳,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心中有震撼。


    黑色繡有低調龍紋的袍子,是帝王的專屬,普通人私穿龍袍可是意圖謀逆的大罪,可此刻卻披在盛世子身上,且是誰披上去的,他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這是否在暗示什麽呢?畢竟前腳六皇子就在商議要不要用此法,誣國公府內一個謀逆。


    幕僚心裏暗道不好,六皇子再不努力,那再無可能了。


    六皇子顯然還沒發現衣服這一細節,他看到盛寶箏名義上是前來侍疾的,居然睡著了,半個腦袋和肩膀都睡到了龍床上,頓時怒不可遏,殘忍地將對方搖醒,“給我起來,父皇病重,你居然還有閑心睡覺?”


    他其實就是嫉妒,對方居然睡在了龍床之上,而父皇還沒把對方推開,或者吩咐宮人把人抬去偏殿。他沒注意到,龍床上的父皇朝他投來了一個冷淡睥睨的眼神。


    “哦。”盛寶箏被搖醒了,嘴裏發出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揉了揉睡眼,似乎有些疲累,但還是麻溜地爬起來,去給鳳帝端盆倒水。


    他將水盆子端上後,看到鳳帝宛若風中殘燭、正在咳嗽的模樣,突然微紅的眼眶又漫上了淚水。


    正趕兩位侍疾後,朝臣們也輪番來探望,同在一個屋簷下,他們自然也將兩位的表現盡收眼底。


    “陛下近來狀況如何?”


    太醫搖了搖頭,長長地歎了口氣。此話一出,朝臣們還沒來得及悲傷,就見到盛世子似乎悲痛欲絕,正咬著紅紅的嘴唇,大顆大顆的淚往下掉,嗚嗚的哭出了聲,手裏端著一個水盆,勉強支撐著身子。而那豆大的淚珠掉入盆中之水,混為了一體,教人分不出,到底盆是用來裝他的淚水,還是他哭出了一盆子的水,襯著那一身素衣,看上去極為楚楚可憐。


    宮人們都不忍看下去了,替他端走了盆子,然後那淚沒有了載物,直接順著臉頰,流進了脖頸,打濕了衣裳。


    再看旁邊怒目圓睜的六皇子,朝臣們麵上緘默,隻能轉過頭,好言安慰少年不要過於悲傷,哭壞了身子可不好。


    看著嚶泣的少年,幕僚有一瞬間的恍惚。


    他想到了亂世的某位國主,明明是一個大老爺們,卻靠哭,哭來了軍師武將,哭來了江山,哭來了百姓擁戴。古語雖有雲:“男兒有淚不輕彈”,但這何嚐不是一種籠絡人心的手段。


    幕僚暗地揪了一下六皇子的衣袖,六皇子也察覺出不對,連忙上前一步道:“他剛剛沒哭的,你們來了他才哭的!此人純屬虛情假意,眾卿家可別輕信一個做戲的小人!”


    真的悲傷,那眼淚怎麽會收放自如,想什麽時候哭就什麽時候哭,隻在鳳帝和朝臣麵前流呢,還一副要哭得背過去的樣子。這盛寶箏看著呆,其實心思賊伶俐,慣會騙取人心!


    ——就算此人是做戲,六皇子你連做戲也不會啊。一個行事皆由本心、連麵子工程都無法做到的人如何做儲君。朝臣們無奈地心說。在宮人的指引下,他們散去後,才紛紛交流看法。


    “小世子雖年齡尚幼,然天人之姿,加之性格純善聰穎,帝豈有不愛之?”他們這話說得委婉含蓄,半點沒提六皇子,實則側麵就說了,除非鳳帝同他們這些臣子一般老眼昏花了,不然一個愚笨暴烈,一個聰慧溫和,傻子都知道要選誰。


    此事已毫無懸念。


    倒是有人聽到這句“年齡尚幼”,下意識地算了算盛世子的年歲,和自家女兒的年歲是否匹配。隻可惜若帝逝去,盛世子必然要守孝,這妙齡女子可不是誰都能經得起三年的等待和蹉跎,他們隻得遺憾作罷。


    這才是官場,悲痛固然悲痛,但永遠會為未來的子孫後代考慮。


    盛寶箏在宮內待了一個月,他感覺鳳帝也許真的是他的親人,否則他怎麽會如此悲傷,時常一邊飲食,一邊哭泣。到了後來,他戰戰兢兢地害怕自己真的把眼睛哭壞了,偏偏又忍不住。


    “你過來。”今日陛下又召他了。


    他連忙小碎步走過去,才發現龍床周圍簇擁著好多人,他不明所以地上前,然後他的手就被帝王抓住了,柔軟的掌心被塞了一個硬硬四方、質地冰冷的東西。


    “你天資聰穎,孤把位子授予你,孤很歡喜。望你百年之後,不要辜負孤的期待。”龍床上的人一字一句地說道,聲音不再柔和。


    原來少年手裏這一四四方方的東西原來是一塊玉璽,分量很重,重得要把他的手腕給壓折了。


    他心裏是茫然的。


    這時候四周的人突然都跪了下來,大聲高喊:“恭喜陛下立下儲君,保社稷之綿延。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子千歲千歲千千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子千歲千歲千千歲。”


    盛寶箏這下總算明白了,為什麽古今中外那麽多人都會為了一個位子搶得頭破血流,原劇情內國公府為何會被闔府受累,因為當整個宮殿內的人,乃至全天下都在為他俯首稱臣時,那滋味是獨一無二的。


    權勢二字何其醉人。


    盛寶箏沒有什麽野心,他隻感覺到了惶恐,甚至回望龍床上那帝王更加衰敗的麵容,他眼淚下意識就流了下來。


    趕緊也跪了下來,眼淚流成大海。


    他不知道,這是某個人給的最後考驗,他接住了。


    六皇子也在宮內,包括盛寶箏在內,所有人都跪下了,他偏不,他不肯承認大勢已去,哪怕幕僚如何拉他,他也站在原地巋然不動。


    他拱手道:“父皇三思啊,盛世子未生在宮闈,而是長在民間,身上沒有宗人府的卷宗記錄,有盛國公意圖謀反、混淆皇室血脈的可能,請父皇三思!”


    此話一出,所有人哪能不知道他在打什麽主意呢。


    “既然如此,那便滴血驗親吧,是否皇室血脈,便一目了然了。”鳳帝閉了閉眼,沉屙的身軀縮在床榻內,下達了最後一個命令。


    在眾目睽睽之下,既然六皇子都如此說了,少年就算繼位,關於出身這一點,也可能飽受非議。


    “盛國公也一同參與吧。”六皇子不依不饒道,人群內盛國公隻好出列,稍一拱手。


    宮人們聽令,很快便端來了一個裝滿清水的金盆和一把匕首。


    鳳帝先在指腹上切了一個口子,在他劃開手的時候,那口子並不大,但盛寶箏也不知為何,心微微一顫,似有心疼的情緒。


    血滴很快掉入盆中,輪到了盛國公,盛國公是鐵骨錚錚的將門出身,在馬背上闖下的赫赫戰功,一點小傷對他來說根本不疼不癢,他眼都不眨地就劃了個口子。


    兩滴血在盆內,毫不意外的沒有動靜。


    輪到盛寶箏切了,他不是一個怕痛的人,他摔倒了磕破皮都不會吭一聲,但你讓他對自己下手,他卻莫名有些嬌氣了。


    他也知道這所謂的滴血認親缺乏科學依據,但無奈一直自亂世以來,一直被人奉為圭臬。小狐狸說他是鳳帝親子,可就算是親父子,按照血型也未必能合血,如果眾目睽睽之下,沒有融成,那實在太冤枉了。


    也不知道鳳帝那口吻裏的自信從何而來,盛寶箏臉龐泛起憂愁。


    因為角度沒找好,他那滴血最終掉落盆內時,一不小心跟兩滴血都相隔甚遠。


    六皇子瞪大了雙眼,等著看結果,他瘋狂的祈禱,希望這野種最好誰的血都無法融起!可上天就像沒有聽到他的心聲,隨著時間流逝,少年的那滴血在水內慢慢的遊走,鳳帝那滴血也在慢慢的靠近,兩滴血最終融在了一起。


    他如遭雷劈,差點打翻了金盆,腳一軟癱在了地上。


    周遭皆是宮人難以掩飾的驚呼聲,和山呼海嘯一般高呼萬歲的聲音,沒有人再理會他。


    這才是真正的大勢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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