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年正月初一,臥榻的皇帝尚未用膳便於福寧殿內閣昏死過去,宿值於殿中的宿內醫師與禦醫忙活了三日才將皇帝從地府拉回。


    “官家到底如何了?”


    幾個宿內醫師跪伏著戰戰兢兢道:“臣等無能,官家他恐怕...”


    蕭幼清長呼了一口氣,揮手道:“天命難違,怨不得任何人,這幾日辛苦諸位了,下去吧。”


    “是。”


    入內後蕭幼清將所有候在內閣的殿直與禦侍遣退,獨自一人走到皇帝榻前緩緩坐下,“好好躺著。”


    醒來的皇帝吃不進任何東西,就連水都是用棉布沾著從毫無氣血的雙唇間一點一點送入,皇帝蠕動著雙唇,“母親...”


    蕭幼清抬手想將皇帝的手放入被褥中,卻被他反過來死死攥住,皇帝掙紮著最後的力氣,用滿布血絲的雙目瞪著母親,“求母親...慈悲,晟兒可是您唯一的嫡孫,他也是...先帝的骨血。”


    先帝二字蕭幼清聽得格外清楚,旋即皺起眉頭將手抽回,“你終於說出來了,你在外人眼中的仁慈與善心對我們來說何嚐不是一把抵在喉嚨間的利劍呢?”


    皇帝垂下手,突然失聲顫笑,“這難道不是我該有的嗎,回想這戰戰兢兢的三十年,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皇帝幼年一顆赤子之心至誠至孝,蕭幼清便生起了一絲心疼與無奈。


    “母親...”皇帝流著如同血一般的淚,“是否也和大人一樣,始終都覺得兒子很不堪呢?”


    “我從來都沒有這麽覺得,倒是你...”


    “兒子心裏,母親永遠都是母親。”皇帝盯著蕭幼清一動不動,眼裏充滿了酸澀與心寒,“那麽...母親心裏呢,他心裏呢,我真的...真的是他的兒子嗎?”


    “我想不明白,他那麽的喜歡母親,可是對於我呢,他寧願去寵溺一個宗室庶出的養女,我不願信薑舅舅的話,可是他對我...讓我又不得不質疑...”


    蕭幼清坐轉身子背對著傷神道:“你知道嗎,這個家好比上演著一場南戲,一出雜劇,每個人都有兩張麵孔,一張被欲望支配,一張則是你的本心,當你的欲望逐漸增生,你就會失去你的本心,可是戲,”旋即起身朝前走了一步垂下雙手閉眼道:“終是要落幕的。”


    景和二年正月初三戌時,直官遞牌,雞唱敲響鍾鼓樓改時的鼓聲,高聲喝唱道:“日欲幕,魚鑰下,龍韜布...戌時正!”


    ——咚咚咚——隨著改時的鼓聲敲響,內侍從福寧殿內閣走出,“皇帝,駕崩了!”


    景和初年,景和帝病逝於福寧殿,半夜收到消息的老臣如五雷轟頂一般僵住,“完了喲。”頭頂黑壓壓一片如烏雲密布,說完便失了重心癱倒在地。


    蕭雲澤及霍青收到消息後便抽調馬步兩軍禁衛戒嚴京城,宗室諸親與朝廷重臣跪伏於殿庭顫聲大哭,宰相韓汜取宣讀遺製,“朕…生死有命...太皇太後尊為太上太皇太後,皇太後宜尊為太皇太後,皇後為皇太後,皇太子晟於柩前繼位,喪製以日易月,山陵一應事務當節儉,無禁祠祀嫁娶,諸州官員不必入京,當盡好本職,嗣君尚在幼衝,軍國大事權取太皇太後處分...”


    蕭幼清抱著嗣君從內閣走出,至殿中垂簾內站立,左右內侍旋即卷簾,趙平走上前喚道:“跪!”


    “謁請皇太子殿下登基。”


    翌日,昭告天下皇帝駕崩,由太常寺及宗正寺等有司布置皇帝喪儀,取消上元燈會一應慶賀事宜。


    正月五日,皇太子衛晟於大慶殿登基,改元宣化,進魯國長公主為魏國大長公主,荊國公主為楊國長公主,太皇太後臨朝稱製,命尚書右仆射為山陵使,入內內侍省都都知為山陵都監,由司天監擇吉日挑選陵址。


    宣化元年二月,命翰林學士曹佩茹撰諡冊文,由宰臣擬定諡號及廟號於朝議上與百官共同商議。


    其中寧宗廟號為一眾大臣否決,便以興宗、成宗、仁宗、孝宗四個廟號中篩選,最後由一眾文臣一致挑選出美諡定以仁宗,由宰相上呈太皇太後批閱。


    想起幹元皇帝的廟號蕭幼清便將白紙黑字重重拍在桌案上,旋即將其攥成一團怒道:“人心到底是什麽做的?”


    內侍低頭回道:“先帝延續的是憲宗惠利百姓之法,革除軍製弊端,讓將士卸甲歸田,又平刑部冤獄,然百姓們看不見這高堂明鏡裏的暗鬥,朝臣們…則隻會權衡君王給予的利益有多少,武宗親征統一太宗朝剩下的割據勢力,後又收複幽雲,因改革尊武而得罪了文臣最後隻得了一個武字,憲宗如是。”


    蕭幼清撐著桌子長呼了一口氣,“薛進。”


    “小人在。”


    “將背後鼓動廟號之事與參與憲宗定諡的朝臣全部暗中找出來。”


    “是。”


    宣化元年三月以宰臣攝太尉率文武百官及宗室請諡於南郊,後至大行皇帝靈前宣讀,“伏維大行皇帝德合天地...謹遣尚書左仆射、門下侍郎王文甫奉冊上尊景和皇帝為顯孝神德仁文皇帝,廟曰仁宗,天人允協,嗚呼哀哉。”


    宣化元年九月皇陵修建完成,命翰林學士曹佩茹撰陵名,為永康陵,九月中旬先帝出殯,送靈百姓如去年憲宗出殯皆跟隨於先帝靈柩之後哭送。


    宣化元年十月仁宗葬於永康陵,奉神主入太廟,已故先淑德皇後趙氏升配仁宗室。


    宣化二年太皇太後製,延憲宗之法,由戶部撥款製造司繼續研製火.器,增大對技術官的重視以及加強軍戎,於年秋開文武科舉,定武舉亦為一年一製,並大肆提拔女官以及憲宗時外放而召回的文武官員,而後又在一年之內將秘書省編撰國史的官員全部調換成女官,並由知樞密院事劉妙儀主持重修《憲宗實錄》


    宣化三年春,開設曆經兩帝先後駕崩所停的科舉,僅此一科文舉五甲進士女官便達一千餘名,武舉狀元由殿前都指揮使蕭雲澤嫡長子蕭燕歸所得,授為雲騎尉。


    宣化四年初,除兵部尚書方之彥是以年邁致仕,其餘文臣包括一些元老不是被革職便是外放,短短四年內革職人數多達上千,多為仁宗一朝的附和之臣包括東宮僚屬,且牽連甚廣,其中不乏禍及全族者。


    刑堂重開,一群皇城司禁軍手持腰刀衝進禦史台。


    大臣們慌亂的跪伏在地,“臣冤枉啊,憲宗之神武,臣等如何敢詆毀,都是禦史中丞,他是前太子少詹事的外甥,都是他教唆慫恿的,還望太皇太後明鑒。”


    勾當官冷道:“一起帶走!”


    太皇太後詔,糾舉者從輕發落,一時間朝中各路官員紛紛檢舉同僚以此保全自己。


    禁軍壓著一個花甲老臣,“憲宗廟號乃當年仁宗首肯,太皇太後這樣做是在否定仁宗,難道在太皇太後心裏夫是夫,子卻不是子嗎?”


    蕭幼清端坐在交椅上嗬斥道:“沒有夫何來的子!”又冷眼不恥道:“難道諸臣心裏隻有仁宗才是君?”


    “天下要盡毀於婦人手裏,憲宗的確不配為君!”


    蕭幼清攥著雙手,強壓怒火,“汝出身貴族,世代為官,家中受恩萌者不計其數,卻自憲宗起始斷,來人。”


    “太皇太後。”


    “將其交由大理寺以謀逆罪論處,近親者流放,五服之內免職不再啟用,其宗族子弟於衛宋一朝永禁科舉。”


    “你…衛宋的列祖列宗且看看吧,本朝竟也要呂武等毒婦!”官員被剝去緋袍,惡狠狠的瞪著蕭幼,“毒婦,就算你再如何遮掩也永遠遮不掉憲宗謀權篡位之過,他寵信後妃導致後宮亂政將要載入史冊…”


    禁衛將其一腳踹倒拔出腰刀抵在脖頸間,“亂臣賊子膽敢汙蔑太皇太後…”


    “別傷他,”蕭幼清突然改變主意,“留著他的性命,但隻留他一人,族人罪責讓大理寺照舊。”


    蕭幼清起身走到老頭跟前,“吾要你看著吾是如何將朝堂格局改變,吾要你看著吾是如何將這天下改變,吾要你看著後世之人是如何稱頌憲宗皇帝的。”


    “你…”老頭睜著抓狂的眼睛,“你這個謀害親子的毒婦,不得其死然!”


    “帶走。”


    同年秋,憲宗誕辰之日,太皇太後命皇城司將一批大臣逮捕入獄,揪出當年憲宗廟號商議之事,以汙蔑詆毀憲宗之罪將其悉數斬首於市。


    此後,自幹元改製之後於宣化一朝再度改製。


    ——宣化五年冬——


    六歲的小皇帝安安靜靜的坐在禦座上,旁側則端坐著一位雍容華貴的老婦人,隔著珠簾望去,自宣化年間開始,經過明爭暗鬥與強權壓製,提拔的女官漸漸增多,反對的聲音便隨之減少。


    “安東都護府來奏,北方大旱,已經連續三月滴雨不下,作物枯死,糧食無收,臣請奏設壇祈雨,開倉賑災。”


    “準。”隨後蕭幼清又道:“事關民生便都是大事,戶部先撥款賑災將百姓妥善安置,乞雨便交有司去辦,另外詔免災地三年賦稅。”


    “陛下聖明,太皇太後聖明。”


    冬日的寒風呼嘯在內廷,碧綠的屋瓦上堆滿了厚厚一層積雪,肩輿載著幼衝之齡的皇帝,後麵還有太皇太後的肩輿。


    殿院裏一顆百年老梅樹探出枝頭,今年的紅梅依舊開得十分妖豔,探出的幾根枝丫有老舊的折痕,被折斷的枝幹又新生了許多分叉,蕭幼清旋即抬手,內侍們便止步。


    皇帝回過頭,瞪著祖母發愣的眸子,“祖母可是想起了什麽?”見人隻是呆望,皇帝便朝內侍們揮手,從肩輿走下至蕭幼清身側。


    【“小軒窗,正梳妝,姐姐才是那一任群芳妒。”】


    皇帝見祖母眼眶紅了便輕輕喚道:“祖母。”


    蕭幼清旋即緩過神來,側身摸著皇帝小腦袋,“官家先自己回去好不好?”


    小皇帝旋即抬頭,“這樣的梅樹,內廷的院裏好像都有,可是祖母喜歡的不是海棠麽?”見祖母沒有回話小皇帝便拱手,“那孫兒就先回去了,屋外風大,祖母可要記得早些回來。”


    “好。”


    小皇帝走後蕭幼清又乘肩輿折回,乘馬車從晨暉門出宮沿五丈河一直至昭慶坊。


    潛邸的大門永遠是開著的,裏麵灑掃院子的內侍與宮人換為了一批年輕又細心之人,新任都監迎出門率眾人跪伏道:“恭迎太皇太後。”


    “你們都各自散去吧,吾想獨自一人靜靜。”


    “是。”


    蕭幼清屏退左右獨自一人輕車熟路的走進東院,馬廄裏已經不再養馬,原本供馬奔跑的泥地也長滿了枯草,上麵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積雪。


    圍牆的另一側是宰相府,以一牆之隔的小院經過數十年的時間早已經變了樣貌,那顆枯死的柿子樹也已被主人砍做了薪柴,院裏新建了一個涼亭,菜地變成了花園,唯楚王府的東院沒有一絲改變隻剩下滿目淒涼。


    ——叮叮當當——


    一閉眼便是當初駿馬胸鈴上的叮當聲,北風越過圍牆向人迎麵拂來,將一絲絲寒意吹入人心。


    半刻鍾後,雪地裏隻剩下一個淺淺的腳印,石階上還有些許未被風幹的濕漉,王府書齋裏的書畫一幅不剩,全都被憲宗生前賞賜給了太子,最後也都被仁宗帶進了皇陵。


    蕭幼清推開門跨入寢閣,外屋與內屋的陳設三十多年來一直沒有動過,隻是懸垂的珠簾已經褪去了原有的顏色變得又老又舊。


    蕭幼清垂下手從椅子上輕輕劃過,旋即一把撐下,顫抖著呼氣道:“你為何能夠這般狠心,便是連夢也不肯入了麽?”


    ——噠,噠,噠——珠簾晃蕩,蕭幼清轉身入了內,憲宗離去後她便再也不敢踏入楚王府一步,比起無法逃離的皇宮,這裏的回憶更讓人痛苦。


    蕭幼清盯著內房圓柱帳簾內一張老舊的檀木桌子一動不動,旋即低下頭望著手裏沒有填炭而被手捂熱的銅爐。


    【“姐姐的字,功力在我之上,隻是姐姐的心…不在此。”


    “我給姐姐的爐子呢,姐姐沒有用嗎?”】


    “那件繡花的褙子,其實是我故意給你的,誰才是設局之人,誰又甘願走進局中為人所操控,”蕭幼清抱著爐子緩緩坐下,“你說帝王命短,問我為何要推你上去,是啊,我為什麽要推你上去呢,其實你我都明白,就如同開弓沒有回頭箭。”


    “太皇太後!”幾個內侍尋到蕭幼清後止步於外屋喚道。


    “什麽事?”蕭幼清抱著手爐坐起。


    “太上太皇太後病危,請太皇太後回宮。”


    蕭幼清剛站起便被消息震住,旋即起收銅爐乘車趕回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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