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二人一覺醒來,天色已經完全黑了。總不好在這野地裏露天睡一宿,二人拍拍衣服背後的草根,準備回鎮上的客棧。


    夜裏的田間靜悄悄的,蛙和蛐蛐兒叫聲此起彼伏,幾隻螢火蟲慢悠悠飛過,像天上墜落的星星。路過一家農戶時,貪玩的小兒還不肯睡,睡眼朦朧的在自家院子裏的秋千上蕩啊蕩。


    許夕的目光在那秋千上停留了片刻,趙曜立刻發現了,小心翼翼問:“師尊……你想玩嗎?”


    “怎麽可能。”許夕立刻板著臉否定。


    趙曜心中偷笑,隻覺得自家師尊真是越來越可愛了。


    兩人回了客棧,又在小鎮上逗留了一天,便啟程回了景明穀。雖說穀中人事繁雜,遠不如外麵逍遙自在,但落雪閣柔軟的床鋪卻實實在在比外麵舒服的多。許夕沐浴後滾上床榻,一覺睡了個昏天暗地,直到有人樂此不疲地用手指一下一下梳理他的鬢發,生生把他鬧醒了。


    “別吵。”許夕睡得迷迷糊糊,蹙眉嘟噥了一句。


    耳邊響起一聲輕笑:“都一天一夜了,還睡?”


    這聲音……許夕心頭一凜,頓時清醒了,睜眼一看,果然是殷明覺。


    他連忙坐起來:“你怎麽來了?”


    “自然是來看你。”殷明覺道,“發生了這麽大的事,你居然也不告訴我。鄭天韻就這麽死了,真是便宜了他。若是落在我手上……”


    他語意中是濃濃的陰鷙,目光落到許夕身上,一頓後溫和下來:“不說了。你的傷可痊愈了?我看看。”


    許夕忙到:“都好了。”


    殷明覺一副不相信的模樣,自顧自伸手去解許夕的衣裳。許夕睡覺時隻穿了一件鬆鬆垮垮的單衫,被他冷不防的這麽一扯,衣帶頓時散開了,連忙用手緊緊攥住衣襟:“真好了!”


    他越遮掩,殷明覺越是來了興致,現下無人,他也不必再顧忌什麽,曖昧著低聲道:“怎麽,還不好意思讓我看?”說罷一隻大手製住許夕的手腕,另一隻手強硬地去扯他的衣襟。


    就在這時,房門被人刻意用力推開,一道人影大步走進來:“師尊!”


    殷明覺從床邊站起,冷冷回頭:“放肆!誰讓你進來的?”


    趙曜麵不改色,跪地雙手捧著食盤大聲道:“拜見穀主!我是來給師尊送藥膳的!師尊受傷後胃口一直不好,我請廚房做了開胃藥粥,要趁熱吃才行!”


    殷明覺麵色沉沉的盯著他,半晌意味不明的笑了一聲:“深雪,你可真是收了個好徒弟啊。”


    許夕不動聲色道:“穀主過譽了。”


    “既如此,你就先用膳吧,”殷明覺道,“我改日再來看你。”


    許夕點頭,對趙曜道:“送穀主出去。”


    趙曜將食盤放在一側桌子上,默不作聲的將殷明覺送了出去。走到落雪閣院門外,殷明覺側身看了他一眼,突然將手放在了他肩上。


    趙曜抬頭。


    “你師尊很重視你,”殷明覺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不要辜負他的期望。”


    趙曜不閃不避的直視殷明覺的眼睛:“是。”


    殷明覺沒再說什麽,負手大步離去了。


    趙曜返回屋內,許夕微微斥責道:“方才怎麽這般魯莽?小心被穀主責罰。”


    趙曜實在憋不住了,將埋藏已久的心裏話問出了口:“師尊,穀主他是不是對您有意?”


    許夕看他一眼:“別亂說話。”


    “我都聽見了!”趙曜心頭堵得慌,“上次也是!”


    許夕心裏咯噔一聲。不是吧?這孩子是點亮了聽牆角技能不成?還是說他偷聽到真相繼而開啟黑化之路是一個不可避免的劇情?


    如果是這樣,那他往後和殷明覺說話時就一定要萬分謹慎了,絕對不能透露出當年救下趙曜的真相。許夕心裏琢磨著,或者還是趁早收拾包袱跑路吧……


    趙曜見許夕怔怔的不說話,以為他是默認了,心裏愈發難受,很想繼續追問一聲:那師尊您呢?您也心悅殷穀主嗎?


    可他不敢問,一想到有可能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趙曜就覺得自己要喘不上氣來了。


    他懦弱的逃避了這個話題,悶聲伺候許夕用了藥膳,一言不發的退下了。


    ——


    許夕懶懶的在榻上睡了一個白天,晚上來了精神,穿戴整齊準備出去走走。剛推開門,便聽到院子裏斷斷續續傳來哐哐的敲打聲,他納悶的看過去,震驚的發現趙曜擼著袖子,在自己做一個……秋千。


    秋千已經初具雛形,和他們農家小院裏見到的用兩塊木板製成的簡陋秋千不同,趙曜竟別出心裁地做了一個秋千椅,木材用的上好的烏木,表麵光滑無比,沒有一根凸起的木刺。不知是怎麽說服的清濟長老,趙曜居然還從玉瑤台取來了一些名貴的仙草異卉,手巧的將它們編成了一條漂亮的花藤,纏繞在秋千繩上。


    許夕看著這充滿少女氣息的秋千,整個人都呆住了。


    正巧趙曜終於忙活完,抹了把熱汗抬頭看見他,立刻眼睛一亮,笑著揮手:“師尊!過來試試!”


    許夕艱難的走過去:“你做這個做什麽?”


    趙曜眼睛亮晶晶的:“我見師尊想玩。”


    “……我沒有。”許夕瞥了一眼花藤秋千椅,“這成何體統?”


    要是讓人看見傅深雪在自家院子裏蕩秋千,人設簡直崩裂到驚悚好嗎!


    “沒關係師尊,”趙曜道,“我給您守著門,不會有人看到的!”


    許夕:“……”


    這麽一說更羞恥了!


    “你自己玩吧。”許夕道,“我出去走走。”


    “……哦。”趙曜眼裏的光彩變暗了,悶悶低下了頭。如果他頭上有耳朵,此時定然也是耷拉下來的。


    許夕看著他忙出的一頭熱汗,和手上做木工活時劃出的細小傷口,認輸般的歎了口氣,走回秋千椅上坐了下來。


    “……給我推一下。”


    趙曜立刻笑開了:“好!”


    他繞到許夕身後,輕輕推動了秋千。


    時至六月,穀外已是暑氣襲人,景明穀內卻依舊是四季如春。涼爽的夜風隨著秋千擺動拂在身上,送來一陣陣醉人的花香。許夕閉上眼睛,愜意的翹起嘴角。趙曜站在一旁推著秋千,癡癡的看著他的師尊,滿心滿眼都隻有眼前的這一個人。


    落雪閣外,一個人影悄無聲息的出現在濃濃夜色裏,將院內情景盡收眼底。


    殷明覺的目光久久落在秋千上的白衣人身上,眸中情緒變幻莫測,如同來時一樣,不聲不響的消失了。


    ——


    趙曜的生活比以往繁忙了許多。除了打理落雪閣中的花花草草,他還要練字習字,那本刀法也終於能看懂了,每日花至少三個時辰練刀。他天資卓越,又肯吃苦,再加上心中有了清晰的目標,功夫修為幾乎是一日千裏,此後又接了幾次大大小小的任務,均出色圓滿的完成了。


    原先的傻小子脫胎換骨般變的越發耀目,穀中再無人敢譏他諷他,新來的小弟子也無不敬佩歆羨的稱他一聲“趙師兄”。


    趙曜卻難得的守住了一顆淳樸的心,待人依舊寬厚真摯,從不居功自傲,為人有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唯獨在許夕麵前會露出真性情。


    一日,他外出完成任務回穀時,在路旁看見了一隻滿身髒汙、瘸著一條腿的小土貓。它那奄奄一息的可憐模樣莫名讓趙曜想到了當初的自己,心下不忍,從身上找出一些吃食喂給了它。


    誰知這小家夥得了好處,竟賴上他不走了,瘸著腿可憐巴巴的從後麵跟著他,眼見距離落的越來越遠,著急的喵喵直叫。


    趙曜無奈停下腳步,轉身蹲下來:“別跟著我了,穀中不養尋常寵物,我不能帶你回去。”


    小土貓好像能聽懂似的,一雙黑溜溜的眼睛泫然欲泣的看著他,可憐的模樣讓人無法不心軟。趙曜和它對視一番,最終還是無奈的敗下陣來,將小貓一把撈進了懷裏。


    待到了落雪閣院外,趙曜對懷裏的小土貓悄聲道:“等會先藏好了,等我把你洗幹淨再去見師尊,聽見了嗎?”


    小土貓善解人意的叫了一聲,將小腦袋縮回趙曜衣襟裏。趙曜咳了一聲,整整衣服,抬首挺**門走進院子。


    許夕正在院裏擺弄他的月霜花,聽見動靜側頭看他:“回來了。”


    趙曜還沒答話,胸口衣服突然鼓起一團包,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冒了出來,圓溜溜的大眼睛盯著許夕,歪著頭發出一聲:“喵?”


    趙曜:“……”


    我知道師尊好看,可你能不能不要這麽迫不及待!?


    許夕一瞬間被一支萌箭擊中了:“……這是?”


    趙曜隻好將小土貓整個拎出來,解釋道:“一隻普通的土貓,我在路邊看到的,覺得可憐就帶回來了……師尊,可以把它留下嗎?”


    他以為師尊會排斥這團髒兮兮的小玩意,但出乎意料,師尊居然對它喜歡的很,親自將小貓接過去給它做了清洗,然後給它包紮了傷腿,還讓它趴在自己膝蓋上,用手指輕柔的撓它的下巴和耳朵。


    小土貓舒服的眯著眼睛,不時愜意的喵喵叫上兩聲,拿毛茸茸的小腦袋去蹭許夕的掌心。被冷落在一旁的趙曜看著這一幕,突然深深的陷入了悔恨之中。


    這個小東西,居然敢和他爭師尊的寵!


    “它有沒有名字?”資深愛貓人士許夕心花怒放的擼著貓問。


    “還沒有,”趙曜看著小東西一身黑黃交雜的毛,想了想,“就叫小土吧?”


    許夕:“……”真是起名鬼才。


    不過名字雖然難聽,倒是挺貼切,而且賤名好養活嘛。許夕想了想,就這麽定下來了。


    小土性格活潑,腿傷好了以後整天在落雪閣裏撒歡,趙曜小時候家裏養的那條大黃狗都沒它能瘋,每次給它喂食都要在落雪閣裏搜一大圈才能把這小家夥從某個旮旯角裏拎出來。許夕卻很縱容它,時常把它抱在懷裏順毛,甚至有一次,趙曜親眼看見師尊把它整個捧在手心裏,用自己的鼻尖親昵的蹭了蹭它的鼻子。


    為什麽我要投胎成一個人呢?


    當時的趙曜誠實的想。


    這天晚上,趙曜再一次將瘋了一天的小土從土旮旯裏拎出來,要去給它洗澡。小土最怕水,喵喵叫著掙紮,趁趙曜不注意居然真的從他手裏逃了出去,抖了抖小腦袋,耀武揚威地衝他喵了一聲,繼而轉身往許夕房裏竄。趙曜哪能容許它帶著一身髒土去師尊的房裏撒野,大喊一聲“站住”,跟著衝了進去。


    房間裏燃著燈卻沒有人,趙曜一邊小聲喚著小土,一邊納悶這麽晚了師尊為何不在房間裏。待繞過一扇屏風後,趙曜腳下猛的頓住了,一股熱氣急劇湧到臉上,直往頭頂躥。


    師尊在……沐浴。


    雖然高高的木桶遮住了絕大部分光景,空氣中也有朦朧的熱氣繚繞,趙曜卻仍能看到一雙**在水麵上的肩,那麽白,那麽瘦……


    趙曜魔怔的盯了許久,才猛的回過神去看師尊,卻發現對方或許是倦了,竟然就這麽泡在水裏,靠著木桶睡著了。


    趙曜下意識的吞咽了一下,僵硬的走過去,極力控製自己不往水下的部分看,聲音幹澀喚:“師尊,醒醒。”


    許夕一動,有些茫然的睜開眼睛。


    趙曜看著他那被熱水蒸的微紅的臉和有些迷離的眼睛,身上的燥意越發厲害:“師尊,你這樣會著涼的,去床上睡吧。”


    許夕這才徹底清醒過來,“嗯”了一聲,伸長手臂拿起放在一旁的衣物。見趙曜還和根木樁似的直愣愣戳在原地,不得不出聲提醒道:“你先出去。”


    趙曜如夢初醒,渾身的血都湧到了臉上,慌張又狼狽的逃走了。


    當天晚上,趙曜做了一個夢。


    夢裏,他再一次撞見了師尊沐浴,隻是這次師尊沒有趕他,而是從木桶裏跨出來,走到他身前,用沾著濕氣的、柔軟溫熱的手輕輕觸上了他的前胸,輕輕笑了一聲:“這麽晚了,就在我這兒歇下吧。”


    趙曜在顛掉神魂的夢裏浮浮沉沉,一覺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了。


    他呆滯片刻,猛的坐起來,用雙手捂住臉,哀嚎一聲——


    趙曜,你這個禽獸不如的狗東西!!


    因著這個夢,白日裏他見了師尊,眼神總是躲躲閃閃的,因為一旦直視師尊的臉,他就會控製不住的想起夢裏的一些情景……這麽下去恐怕很快就會被師尊發現不對勁,趙曜見任務堂發布了新任務,連忙借著做任務暫時躲了出去。


    在趙曜離開的第二日上午,殷明覺再次光顧了落雪閣。


    許夕看見他就心累,偏偏麵上還要打起精神應付:“找我何事?”


    殷明覺直截了當地問:“那個計劃,是不是可以開始實行了?”


    許夕當下一驚。離趙曜成年明明還有好幾個月,殷明覺怎麽會突然提前提起了這件事?


    許夕心中驚疑不定,麵上卻未顯露分毫,隻道:“還未到時候。”


    “那秘術並未要求他一定要滿十八歲,”殷明覺道,“他成長的速度遠比我想象中要快,那天我探過了,他的靈脈已經生長完全,現在入藥,正是最好的時機。”


    許夕和趙曜相處這麽久,對他不可能沒有感情,此時聽殷明覺輕描淡寫的說出“入藥”二字,心中頓時升起一股厭惡和怒意。殷明覺不放過他臉上一絲細微的神情,突然問:“深雪,你是不是舍不得他了?”


    許夕沒說話。


    “你對他越來越好了,”殷明覺問,“怎麽,你忘記答應我的事了嗎?”


    “……我沒忘。”雖然知道趙曜現下不在穀中,許夕還是答的很謹慎,“隻是趙曜他……確實是個好孩子。明覺,我一定會助你。隻是給我一點時間,我們換個法子,好嗎?”


    殷明覺定定的看著他,許夕亦直視著對方的眼睛,手心裏漸漸滲出了冷汗,正以為殷明覺會發怒時,對方的神色卻出乎意料的一鬆,妥協似的點了點頭:“好吧。”


    許夕萬萬沒想到對方居然真的同意放棄這個計劃,臉上抑製不住的浮現出一絲訝然。殷明覺無奈道:“你難得有個看著順眼的人,我要是把他殺了,你心裏不得抱怨我?”


    想不到這殷明覺對傅深雪,倒還有幾分真情。許夕真摯道:“多謝。”


    殷明覺笑了笑:“我先走了。待你尋到其他法子,再告知我。”


    許夕:“一定。”


    殷明覺走後,許夕大大鬆了一口氣。他走到裏屋,從儲物櫃裏拿出一個包袱,隨手翻了翻裏麵的物件。


    是一些幹淨的換洗衣物、盤纏、幾本有關江南風物的書冊,甚至還有托人弄來的路引。


    本來他還打算待趙曜這次出任務回來便帶著他跑路的。現下一看,這些東西怕是用不到了。趙曜的好感度在前些日子已經到了九十七,估計再過一段日子,這個世界就能順利通關了……


    正想著,係統突然在腦海中發出尖銳的警報:“注意!注意!主角好感度出現重大異常!重複,主角好感度出現重大異常!!”


    許夕被這急促的警報聲嚇了一大跳,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連忙調出好感度麵板一看,臉上霎時呈現出濃濃的驚愕——


    隻見標注著97/100的紅色進度條發生故障一般瘋狂閃爍起來,繼而紅色緩緩轉暗,變成了濃墨一般化不開的黑色。


    ——


    許夕還是低估了殷明覺。


    他不知道,昨天出穀的趙曜在今天上午被殷明覺用借口緊急召了回來。


    他也不知道,就在他和殷明覺在屋裏談話的時候,趙曜就在門外聽著,且聽到的內容,和實際發生的完全不一樣。


    殷明覺那日在趙曜肩上拍了兩下,便順手給他下了幻蠱。


    殷明覺此人,有野心且善於謀劃,直白說便是心狠手辣。他最無法忍受自己的東西被別人覬覦,同是男人,他怎會讀不懂趙曜看傅深雪的眼光?


    趙曜犯了他的大忌。他要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在身死之前,先心死一次。


    ——


    趙曜接到穀中急信時,已經快要到任務目的地了。然而信上說,穀主另有重大任務要交給他,原先的任務已經轉交給其他弟子去做了,讓他速速返回。


    趙曜隻得馬不停蹄的又趕了回去,去找殷明覺卻沒找到,隻好先回了落雪閣。


    然後他便在師尊門外聽到了那番對話。


    “他今年就滿十八歲了,根骨靈脈已經長全。其他藥材我這幾年也已經命人四處搜尋集齊了,如今可以開始投入煉製了吧?”


    “嗯。”


    “這麽一個千載難見的純陽體質居然被你撿到了,可見是上天都要助我。深雪,如果這次能令我功力大增,登頂仙首之位,我的身側,永遠都會是你的位置。”


    “我不求什麽高位,”他聽見他的師尊低聲道,“隻要你心裏有我……就足夠了。”


    趙曜眼前一陣陣的發黑,原本想要去推門的手指劇烈的顫抖,胸口好像被撕裂一般,疼的幾乎喘不上氣來。


    這是夢吧。


    這一定是夢吧。


    可是噩夢會有這般可怕嗎?


    太陽穴一跳一跳,整個腦袋疼的快要炸裂開來,趙曜甩了甩頭,隻覺一陣天旋地轉,腳下一個踉蹌,踢到了門口一棵盆栽。


    “誰!?”


    房門猛的被打開,那道再熟悉不過的白色身影出現在他麵前。看見趙曜,對方神色也是一怔,一時沒說出話來。


    “師尊,”趙曜突然衝上去,抓住他的衣襟,忍著劇烈的頭痛,急促的喘息著問,“你告訴我,我剛剛聽錯了,是不是?剛剛都是我的幻覺,是不是!?”


    隻要師尊說是,他就能忘掉剛才聽到的一切,他就——


    “你不是自己聽見了嗎?”


    趙曜目眥欲裂,喉嚨口突然湧上一股血腥氣,他雙腿一軟跪倒在地,雙手卻還死死抓著眼前人的衣襟,緩緩搖頭道:“我不信。師尊,我不信。”


    “如果你救我是為了要我的命,為什麽之前還要那樣護著我?”他雙眼通紅,死死的盯著對方麵無表情的臉,嘶啞著喉嚨要一個解釋,“你告訴我!!”


    “因為入藥之人的靈脈不能有一絲損壞。”對方給了他回答,“你是作為養料供給明覺的,你完好無損,他才會最大的受益。”


    趙曜還是不死心。


    他絕對無法相信一直以來的種種都是假的:“那其他時候呢?你對我笑,送我碎魂刀,和我一起躺在草垛上睡覺,一起給小土洗澡……都是假的嗎?”


    他拚命回憶著,試圖找出所有對方在乎自己的證據。


    對方沉默片刻:“是真的。”


    趙曜眼底亮起微芒,呼吸急促的仰頭看他。


    “可那又怎樣呢?”對方歎息一聲,“你是比不上明覺的。”


    你比不上明覺的。


    趙曜剛剛浮現出希望的臉僵住了,像一尊滑稽古怪的雕像。傅深雪淡淡掃了他一眼,將他攥住自己衣襟的手指甩開了。


    “是我對不住你,”對方低聲道,“但我別無選擇。”


    雪亮的光芒一閃,秋水劍出現在他手中。


    入藥之人隻要保證靈脈無損即可,也就是說,讓趙曜變成一個完整的死人就好了。


    趙曜麻木地看著那冰冷的劍芒,心死如灰的想,他這條命本來就是師尊給的,對方若想收回,那便給他吧。


    然而心底卻有一個不甘的聲音冒出了頭:


    “你真的甘心就這樣去死嗎?”


    “你爹娘不要你,你師尊也不要你,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在乎你……”


    “可笑,你愛他,他卻想讓你死。趙曜,你真的不恨嗎?”


    “你不想報仇嗎?”


    我不恨嗎?


    牙齒咬破了舌頭,血腥氣彌漫在整個口腔。


    我怎能不恨?


    為什麽命運如此不公?為什麽偏偏是我承受這一切?為什麽我所在乎的人都要背叛我拋棄我!?


    一團黑氣隱隱出現在趙曜眉心,少年漆黑的眼底逐漸燃起不祥的紅光。傅深雪見狀,眉心緊蹙,一劍毫不遲疑地向少年刺去!


    暗紅色光芒在空中一閃,電光石火間,趙曜反手抽出背上的碎魂刀,竟勉力擋下了這一擊!


    可他還是遠遠比不上對方的修為,很快便支撐不住,“鏗鏘——”一聲,碎魂刀被掃一旁,隨即胸口一陣劇痛,那柄秋水長劍已經毫不留情地深深刺入了他的皮肉。


    趙曜盯著對方毫無波瀾的冰冷雙眼,眉心黑氣翻湧的更盛,他抬起左手生生握住劍刃,驟然將劍拔了出來。血花噴湧而出,灑落在手上、身上,趙曜卻像完全感覺不到痛一般,突然轉身向落雪閣外衝去!


    傅深雪冷眼看著少年背影,伸手一揮,一道結界如一堵厚重的牆,封住了他的退路。


    趙曜身上的黑氣幾乎將他整個包裹起來,他雙目血紅,黑發狂舞,一瞬間竟像一尊地獄爬上來的魔神,用血流不止的雙手握住碎魂刀,怒吼著劈出狂怒一刀,暗紅色刀芒如九天炸開的血色霹靂,驟然將那結界斬了個支離破碎!


    傅深雪眼中終於浮現出不可置信的驚愕。


    趙曜在半空中回頭,麵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身影裹挾著黑霧,迅速消失了。


    傅深雪麵色冰冷地看著這一幕,身形逐漸變換,恢複了原來的模樣——正是殷明覺。


    景明穀中驚現魔氣,眾長老弟子紛紛趕到,眼見落雪閣中一片狼藉,震驚萬分地問:“穀主,發生了何事!?”


    “景明穀弟子趙曜心術不正,竟自甘墮落,墜入魔道,叛出我門,”殷明覺冷冷道,“傳我命令,在全修真界搜捕孽徒趙曜,務必將他活捉到我麵前!”


    “是!”


    ——


    兩年後。鄴城。


    雪亮長劍倏地回鞘,最後一隻邪物被消滅的一幹二淨。宅邸主人大大鬆了一口氣,攜一家老少連連作揖,千恩萬謝:“多謝仙師!多謝仙師!”


    被感謝的白衣人客氣的點了點頭,走出了宅邸。


    這人正是許夕。


    這兩年來,修真界發生了很大變化,最常出現在人們口中的詞便是“天魔宗”。短短兩年內,天魔宗迅速崛起,宗主趙曜方及弱冠之年,卻有一身堪稱恐怖的修為,曾有多位名望顯著的修真界大能前去討伐這個年輕的魔頭,竟都慘敗在對方的碎魂妖刀之下,隻能滿麵愁容的連連扼腕歎息:


    “想那傅深雪是如何光風霽月的一個人物,怎會教出這麽一個修真界的禍害呢,唉!”


    許夕對此更是鬱悶的吐了一缸血。


    當時他被殷明覺一手幻術牢牢蒙在鼓裏,待收到係統警報趕過去時,趙曜已經一念之差墜入魔道,從景明穀遁逃了。往後的日子,許夕一直在尋找趙曜的蹤跡,可對方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消失的無影無蹤,殷明覺也發出了無數通緝懸賞,卻都得不到趙曜一絲下落。殷明覺盛怒之下甚至催發了金絲蠱,這可慘了許夕,好生體會到了一把鑽心剜骨的滋味,曾一度疼的昏死過去。好在殷明覺發現即使催動蠱毒也並不能把趙曜揪出來,便沒有再用這個法子。


    直到兩個月前,天魔宗憑空出現在大眾麵前,且成為天下第一魔宗,宗主趙曜的名字也迅速為眾人所知,即使是在尋常百姓家裏提起,也是可止小兒夜哭的存在。


    許夕便是循著一路查到的線索,追到這座鄴城來的。他暫時找不到趙曜的下落,便為城中百姓順手除除邪祟,不出三日便在城中聲名遠揚。這日,又有兩個丫鬟模樣的小姑娘帶著滿滿一匣子金銀首飾找上了門,見到許夕便急急下拜:“求仙師救救我家夫人罷!”


    許夕忙示意兩人起來說話:“發生了何事?”


    一個丫鬟抹著眼淚道:“我們是城裏杜老爺府上的,我倆是杜夫人的陪嫁丫鬟。我家夫人和杜老爺的感情一直很好,可不久前,夫人被不幹淨的東西纏上了……”


    許夕問:“什麽東西?”


    “是個小孩子。”另一個丫鬟說起這件詭異的事,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其實我們都沒見過,隻有夫人一個人能看見,她總說有個小孩子在盯著她,怎麽趕都趕不走……夫人最近總是以淚洗麵,身體急劇消瘦,半夜裏總是失聲尖叫,老爺請了很多道士做法,都沒有效果。求仙師您幫幫忙吧!”


    許夕道:“麻煩二位帶我去見見杜夫人。”


    兩個丫鬟喜出望外,連忙引著許夕去了。


    杜夫人已臥病多日,聽聞請來了仙師,為示尊重特意讓丫鬟給自己上了妝,卻也掩蓋不住滿臉的憔悴。


    許夕:“夫人可否將見到的異狀詳細描述一遍?”


    “是個約莫兩三歲的男童。”提起那東西,杜夫人的眼中便忍不住浮現出深深的恐懼,“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一個夜裏。我在睡夢中突然被一陣陰冷凍醒了,還以為是窗戶沒關吹進了冷風,誰知剛睜開眼,便見一個渾身□□、瘦小蒼白的男童趴在我枕邊,瞳仁是白色的,直勾勾的盯著我……”


    許夕想了想那個場景,覺得是挺瘮人的。


    “我當時驚恐萬分,尖叫聲吵醒了我家老爺。可他卻沒有看到那個男童,我定定神再去看,發現他已經不見了。”


    “我以為自己是被魘住了,結果隔了兩天,我在吃茶時,茶杯舉到唇邊,居然發現裏麵盛著一隻壁虎……”回想起那個惡心的場景,杜夫人臉色發青,顫著聲音道,“奉茶的丫鬟也嚇哭了,反複說她泡茶時絕對沒有看到那東西……我向四周看了一圈,果然又在桌案底下看到了那個男童,還是那樣直勾勾盯盯著我……”


    說著,杜夫人眼淚簌簌而下:“自此以後,我就被他纏上了,每天都能看到他的影子,即使在夢裏也不得安寧……我實在是受不了了。仙師,求您助我!”


    “夫人莫慌。”許夕道,“隻是夫人若想解決此事,便要同我說實話——你以前,可曾見過那男童?”


    杜夫人的臉色更白了,眼中閃過一抹慌亂。許夕神色平靜的望著她,對視片刻後,杜夫人咬了咬唇,終於開口了:“我沒見過他。但是我知道他是誰……”


    “兩年前,我曾誕下一個男孩,可他出生便生有六指……我以為他是個怪物,怕被人看作不祥的征兆,便……便偷偷扼死了他,對外聲稱一生下來便是死胎,悄悄將他送走埋了……”


    “我看到的那個男童,雖已有兩三歲大,但手上也生有六指……”


    許夕心下了然,這便是了。那被親娘掐死的嬰兒怨氣深重,不肯去投胎,肉身雖被埋了,鬼魂卻長留人間,誓讓他那狠毒的娘親日夜不得安寧。


    “又來了!他又來了!”杜夫人突然驚恐的瞪著牆角,哆嗦著尖聲哭泣,“我錯了,我真的已經悔了,求仙師讓他不要跟著我了!”


    許夕和凡人不同,自然也能看到那鬼童。他縮在牆角,歪著頭用一雙白色瞳仁盯著杜夫人,似是察覺到許夕竟然也能看到他,眼睛咕嚕一轉看向了他。


    許夕走過去,在鬼童身前蹲下,目光在他蒼白幹瘦的六指上一頓,溫聲道:“我知你心中有怨。但你若長久滯留在此,不僅是在報複她,你自己也會逐漸化為厲鬼,永世不得超生。”


    鬼童看著他。


    “去投胎吧,”許夕勸道,“來世投一個好人家。”


    “我隻是生了六指,”鬼童細細的開口了,“為什麽她容不下我?”


    “錯不在你,”許夕耐心道,“總有人不會背棄你。”


    “那你呢?”鬼童直勾勾的看著他,“我掏心掏肺的待你,為什麽你卻一心想我死?”


    許夕愕然。


    眼前的鬼童慘白的臉逐漸扭曲重塑,竟慢慢變成了趙曜的模樣,突然抓住許夕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許夕迅速抽身後退,起身卻突覺一陣天旋地轉,周圍的杜府、夫人和丫鬟都漸漸化作虛無,隻剩一片彌漫的黑霧。


    一股冰冷的麻意從被咬的地方迅速擴散至全身,許夕眼前愈發模糊,再站立不住,摔進一個陌生的懷抱裏。


    “師尊……”失去意識之前,他聽見一個聲音在耳邊輕輕喟歎,“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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