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鎮撫駱準覺得自己倒黴透了,好端端地在京裏喝茶聽曲,沒來由就接了一個去湖廣行省抓人的差使。抓人這種事,其實錦衣衛是很喜歡幹的,因為抓人的時候可以伴隨著抄家,而抄家就意味著能夠撈到外快。但駱準接的這個差使,抓的卻是一個窮書生,而且還是一個60來歲的窮書生,這種活能有什麽油水可撈?


    果如駱準所料,他帶著70多名錦衣衛從京城趕到湖廣省的麻城,把這個名叫李贄的家夥逮著之後,在他的住處挖地三尺,除了一堆舊書之外,隻翻出了十幾兩碎銀子,連塞牙縫都不夠。其實這也怪駱準自己沒文化,李贄的那些藏書裏麵,頗有一些是絕版書,如果拿給懂行的人看,也是能賣出個好價錢的。駱準既然不懂這個,自然也就錯失了一個撈錢的機會。


    如果僅僅是撈不到錢,也就罷了,窮差使也是得有人去辦的,駱準自認倒黴就是。更麻煩的是,這個李贄也不知道是如何妖言惑眾,竟擁有數以千計的擁躉者。聽說李贄被抓,這些擁躉從四裏八鄉蜂擁而至,一下子就把駱準和他的手下給圍了。


    想想當時那個場麵,駱準至今還有些後怕。無數的讀書人以及普通民眾把書院圍得水泄不通,他們高喊口號,揚言如果錦衣衛敢把李師帶走,他們就要與錦衣衛拚命。錦衣衛不怕殺人,但麵對上千人的圍攻,他們可沒有殺人的膽色。最後,麻城知縣帶著大群的衙役過來幫忙,好不容易才把百姓驅趕開,讓錦衣衛帶著李贄逃了出去。


    出了麻城,沿途之上還是麻煩不錯。在武昌的時候,一群書生搞了一個什麽請願活動,說是要進京去向皇帝上書,要求釋放李贄。對於這樣的活動,駱準倒是不怕的,反正請願是到京城去,與駱準無關,他隻管把自己的差使辦完就行了。


    從武昌出來向開封府行進其間,不時有一些人上前來攔路,他們都自稱是李贄的學生,攔住錦衣衛的目的,也僅限於為李贄奉上一杯酒,或者送點衣物之類。由於沒有在麻城那樣大的規模,這些人並不敢與錦衣衛為難,最多也就是罵幾句為虎作倀一類的話,駱準讓手下的士兵把刀拔出來,這些罵人者便驚惶四散了。


    相比那些擁躉,李贄自己倒是要平靜得多。他每天呆在囚車裏,悠然自得,一會扒著柵欄看看外麵的風景,一會盤腿靜坐,陷入冥想。駱準甚至覺得,如果這段路足夠長,讓李贄在囚車裏呆上幾個月,他說不定就能悟出什麽霞舉之道,直接從囚車裏飛到月亮上去了。


    唉,趕緊趕路,早點回京城去吧,這是駱準唯一的念頭。


    “駱鎮撫,前麵有個鎮子,天色將晚了,咱們是否在鎮上歇息?”有士兵跑上前來向駱準請示。


    駱準隨口問道:“這個鎮子叫什麽?”


    “叫胡嶺鎮。”士兵答道。


    “嗯,那就在胡嶺鎮過夜吧。”駱準說道,“你們去幾個人,先包一個客棧下來,客棧裏不能留宿其他客人,以免生事。”


    “得令!”士兵答應著,叫上幾個同伴飛跑著到鎮上打前站去了。


    胡嶺鎮不算大,鎮子上有三家客棧。錦衣衛士兵全麵考察了一番之後,選擇了一家瑞升客棧作為錦衣衛的宿營地。瑞升客棧裏原本已經住了七八位客人,錦衣衛士兵告訴他們,限一刻鍾之內收拾起自己的行李,住到別的客棧去。若是耽誤了時間,行李都別想要了。


    眾人見發令的是錦衣衛的人,哪敢造次,一個個都乖乖地抱著行李跑掉了。客棧老板強裝著笑臉,詢問打前站的士兵,需要開幾間房才夠。


    “開20間房!”士兵答道。


    “官爺,本店總共也才15間房,哪能給你開出20間來呀!”老板哭喪著臉說道。


    “那就把你的屋子空出來,還有你家閨女的閨房……她可以不用搬出去。”士兵說道。


    老板聞言,嚇得趕緊回自己的屋,把老婆、閨女都轉移到親戚家去了,自己則抱了一床被子睡進馬棚裏。房子可以騰出來,但他不能不呆在客棧裏,否則誰知道這些丘八會把客棧折騰成什麽樣子。


    剛剛收拾停當,駱準就帶著大隊到達了。這一通雞飛狗跳、大呼小叫,自不必提。駱準讓客棧老板從鎮上最好的酒樓叫來了酒菜,帶著士兵們在客棧的大堂裏喝酒行樂。至於李贄,則仍然被鎖在囚車裏,給他塞了兩個冷饅頭充饑而已。


    “請問,李卓吾先生在這裏嗎?”


    眾人正喝得高興,門外忽然傳來了一聲問話。卓吾是李贄的號,所以門外的人問李卓吾,其實就是問李贄在不在。


    “哪來的閑人,你們不知道李贄是欽犯嗎?”一名錦衣衛拉開客棧的門,氣勢洶洶地對外麵吼道。


    門外站著十幾個人,都是書生打扮。當頭一人眉清目秀,頗有一些風度。他向那錦衣衛一拱手,朗聲說道:


    “這位兄弟,我們都是河南府和懷慶府的舉子,因仰慕卓吾先生的才學,得知其蒙冤,特來獻上一杯濁酒。我等並不想違反朝廷的法令,但法令也沒有禁止百姓與犯人交談,你說是不是?”


    錦衣衛當然不知道,這十幾個人都是蘇昊勘輿營中的士兵,領頭這人名叫賀子策,有秀才功名,還真的考過兩次舉人,隻是沒有考上而已。勘輿營招兵本來就有文化門檻,在淮安招收的士兵中,有秀才功名的多達數十人。這一次,鄧奎專門挑了一些這樣的人來假扮李贄的粉絲,以免被人盤問時穿幫。


    聽到賀子策的話,那錦衣衛士兵遲疑了一下,趕緊回房向駱準報告。聽說這些人都是舉子,駱準不敢怠慢,連忙迎了出來。


    “各位舉子請了,本官乃錦衣衛鎮撫駱準,奉欽命擒拿妖人李贄。各位既然是讀書人,當知國家法度,就不要為難本官了。”駱準客氣地說道。


    舉人在這個社會上還是有一些地位的,駱準可以在心裏看不起他們,但在表麵上必須足夠恭敬。誰知道哪個舉人日後就能中進士,成為官員呢?還有,誰知道哪個舉人的什麽恩師就是某個大人物呢?總之,在遇到舉人的時候,把禮節做足,總是沒有錯的。


    賀子策也深知駱準的這種心理,他向駱準又行了一禮,說道:“原來是駱鎮撫,失敬了。卓吾先生乃公認的大儒,雖然犯了法律,但學識猶在,我等隻是想去看望一下,盡一盡弟子之禮,還請駱鎮撫行個方便。以學生之愚見,卓吾先生抵達京城之後,縱然是申首輔,也難免會去拜見他一番的。”


    駱準服軟了,這一路上給李贄送酒的讀書人也不少,他也見慣不怪了。賀子策提到了申時行,似乎是在向駱準暗示什麽,駱準想不透這其中的暗示,但覺得不要與賀子策等人為難,可能是更好的一個選擇。


    “呃……好吧,那你們就進去見他一麵吧。不過,咱們醜話說在前頭,如果你們有不法之舉,本鎮撫是絕對不會坐視不管的。”駱準說道。


    “多謝駱鎮撫。”賀子策客氣地說道。


    幾名錦衣衛士兵帶著這些假扮的舉子們來到了客棧的庭院裏,關押李贄的囚車就停在院子中間。看到囚車,舉子們一齊撲了過去,一個個跪在地上,假惺惺地大哭起來,嘴裏還不幹不淨地念叨著什麽。


    駱準也站在一旁觀看,聽著那些書生們滿口駢文,酸不可耐,他實在是抗不下去了,隻能退後幾步,由著書生們去折騰。他也看出來了,這些書生不過就是賣弄點口舌,不可能整出什麽別的名堂來的。


    李贄吃了一個冷饅頭之後,已經踡縮在囚車裏睡著了。聽到外麵鬧鬧哄哄,這才睜開眼睛。見一群舉子跪在車外,他有些感動,正欲說什麽,忽見一人向他擠眉弄眼,意思是讓他不要動。


    這是什麽意思?李贄心念一動,把準備說的話又咽回去了。他本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做學問很牛,玩心眼也不輸給其他人。看這些舉子的行為有些古怪,他便猜出其中必有奧妙。既然一時還不知道這個奧妙是什麽,他幹脆以不變應萬變就好了。


    在影影綽綽的燈光照耀下,李贄感覺到有人塞了點什麽東西到自己的嘴裏。他遲疑了一下,不知道這東西是好是壞。轉念一想,即便是毒藥又能如何?自己被錦衣衛抓回京城,也許死亡反而是最好的解脫。想到此,他張嘴接受了那個東西,然後一口咽了下去。


    “各位同窗,你們看,卓吾先生為何毫無反應啊?”


    賀子策大聲地對眾人說道。


    “是啊,我等這般呼喚,為何先生仍然昏睡不醒?”


    “莫非先生已經仙去了?”


    “定是那賊子百般虐待,致先生於死命了!”


    “嗚呼吾師,痛哉吾師!”


    “……”


    一幹人哭得更厲害了,真像是自家的老師被錦衣衛給潛規則了一般。更有人站起身來,對著站在遠處的駱準等人高喊起來:“你們這幫賊子,對卓吾先生做了什麽!為什麽卓吾先生昏迷不醒了?”


    “啊?”


    駱準心裏一驚,連忙奔了過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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