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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六章暴風雨前的寧靜(四)


    “媽了個巴子,這劉大侉子架子還真是大!不知道是不是當了那二皇上的兔子。單單就他們那個**延慶縣成了一個標!那麽多有聲望的本地大師兄,幹不過這個康莊來的一腦袋高粱花子的土老冒兒,也真是邪了門兒。風水輪流轉,現在可是船不來就岸,咱們這岸去就船!裏子實惠了,麵子也有了,這劉大侉子還他媽的不出城十裏來接,不敢問我的心,問我心的話咱們掉頭回去,給那劉大侉子看個屁股!”


    幾條壯漢坐在騾車上麵開路,個個都罵罵咧咧的在那裏議論。京城通往延慶的道路上,這支車馬隊的規模還當真不小。車圍子馬帶子都用的杏黃的綢子,走起來黃澄澄的一片。這些杏黃綢子邊上還鑲上了大紅的穗條,風一吹四下飄揚。每輛車子的前頭都插著一麵八卦坎字旗,迎風招展。除了這一大隊車馬,還有幾十騎快馬,馬上都是健壯漢子,在前後左右開路。冬令天的天氣,一個個就穿著夾襖,還敞著懷,脖子在寒風當中凍得通紅,可一個個還神氣活現的。在前麵開路的馬隊,不管路上有沒有行人阻擋,一律在嘴裏發出嗤嗤的聲音攆人。


    一看這架勢,誰不知道這是現在正當紅的香教大人物出巡?


    這趟出行,除了閻書勤閻大尊者心思熱切之外,他身邊的人都有些那個。雖然都是總壇子弟,但是和地方有力的大師兄們大家夥兒都有聯係。總壇位置高,可是跑來跑去的辛苦,也沒什麽實惠。想要位置,想摟點白的,還得靠著底下大師兄們起來的營頭出身。各處大師兄們事先都許諾了,隻要總壇多給點支持,他們成了軍,總有些位置是留給總壇的。


    現在各處大師兄紛紛折戟,成營的都少。偏偏是一個沒來路的得了彩頭,原來許下的幾品幾品的武官,現在都沒了著落。還得拱衛著閻大尊者來拜會這個劉大侉子,誰不是一腦門子邪火?


    眼看得延慶縣城門就在眼前了,劉大侉子還沒有半點出來迎接的意思,大家夥兒的罵聲就是越來越高。


    閻書勤在隊伍當中中間的一輛車子上,他是久經風霜的人,幾十年為香教事業在直魯豫三省奔走,苦是吃慣了的。現在這個排場,舒服的馬車,倒是讓他在裏頭拘得一身是汗。聽見外麵罵聲高昂,閻書勤掀開車簾看看,笑罵了一句:“這幫兔崽子,倒是七個不滿意,八個不服氣,劉大侉子什麽樣人,我都記不得了,怎麽就折騰出這麽個彩頭出來的?論心說,老爺子讓我跑這麽一趟,我是興頭不大,現在情勢都起來了,沒多少人挑進新軍,有什麽了不得的?要緊是趕緊動手,趁著現在大家人齊,不然地方吃光了,還得散……隻要一打教民,整個直隸,就像過了火也似!哪裏還犯得著賠小心讓那二皇上來挑人?”


    在閻書勤身邊坐著的,是兩個腰背筆直的漢子,拖在帽子後麵的大辮子又黑又粗,一瞧就知道是假的。這兩人對望一眼,其中一個人含笑開口:“尊者,韓老爺子,臨行前可不是這樣交代……”


    閻書勤不耐煩的擺擺手:“你們裏香壇的,就是彎彎繞多!老子當初光緒八年起壇造反的時候,你們倆還在娘懷裏吃奶!現在倒人模狗樣起來了……反正這次大事,是你們裏香壇掏的腰,折騰出來的,到時候兒錯過時機,可別怪我沒提醒過老爺子!”


    這兩條漢子都是一笑,並不說話,隻是恭謹的坐在閻書勤身邊。閻書勤的火沒處發去,就隻有朝窗外直直的望。


    車隊離延慶縣越來越近,已經看得清楚。寒風當中,延慶縣青灰的城牆冷冷清清的佇立在那兒。城門緊閉,城關上頭,一個人影也瞧不見。隻有在迎著他們這隊車馬的東門口,一人一騎,孤單單的立在那兒。馬上是一條長大大漢,雄壯非常。叉腰扶著一麵巨大的乾字八卦旗,靜靜等候。


    看到這麽一副情狀,車隊上頭的人都騷動起來,車子裏麵的人也朝外頭鑽。紛紛來瞧這個稀罕。劉大侉子,到底在搞什麽名堂?


    車隊離西門口還有不到一裏地,連馬上那雄壯大漢的麵目都快看得清楚了。大家夥兒都納悶到了非常,正在議論紛紛這到底是哪一出西洋景的時候。就聽見那馬上大漢深深吸了一口氣,旗麵嘩的一下招展,大喊出口:“新軍延慶標上下一千五百子弟,恭迎閻尊者法駕!”


    這一聲大吼,大有燕地前輩張翼德風采,隔著一裏地,就震得前頭的人耳朵嗡嗡作響。隨著他的喊聲,城頭突然鑼鼓齊響,城頭不知什麽時候站起了一個吹打班子。沒有笛子嗩呐,全是大鑼大鼓。幾十條狀小夥子穿著紅襖,對著迎神賽會用的班鼓整齊的用足了勁兒敲。


    鼓聲當中,城門大開,四麵大旗一排,整齊的走了出來。前頭是十幾排的旗幟,全是卦象旗,再然後才是一隊隊的壯健小夥子。這些日子,禁衛軍來的人沒有斷了對他們的操練,對外說都是淮軍遣散的官弁,劉大侉子請過來操練他們的。其他的還談不上,這隊列已經有點樣子了。


    一千五百壯小夥子用力踏步走出來,這氣勢,就連北地原來看慣了的淮軍操練都比不上!隊伍越出來越多,兩條長龍雁翅一般向兩邊展開,直朝這裏迎過來。沒人說話,沒人咳嗽,隻是大步向前。


    剛才城關前麵孤單單的雄壯大漢加上一麵旗幟,現在這樣大一個場麵。做足了效果。總壇子弟香教起壇那是看得多了,人數能遠遠超過這一千五百人。可那喧囂嘈雜,淩亂散漫,怎麽都比不上整齊的一千五百人給人的震撼大!每個人都看得目眩神馳,呆呆的忘記催車馬向前,再沒人說劉大侉子一句廢話,都給震住了。


    隊伍似乎無窮無盡的在從城關裏頭朝外麵湧出來,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走到尾巴,兩條長龍的前頭已經走到了這車隊前頭,一排排的壯小夥子穿著整齊的灰布棉襖,一聲不吭的站在這些看呆了的人前頭。在最前麵的人都是精心挑選出來的,多是葛起泰的少林會兄弟。身子既矯捷,練過武的人擺出軍姿出來架勢也足。震得車隊裏頭的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到了最後,才能看到劉大侉子穿著一身五雲褂,和延慶縣縣太爺,還有來接兵的新軍官弁笑吟吟的一搖散擺的走出來。


    閻書勤早就和兩個隨從下了車,閻大尊者老跑江湖的,也沒見過這等場麵。當下心裏就不敢存了半點小瞧劉大侉子的心思。能把自己香壇整治成這種模樣,不是凡人啊!自己當初收徒弟的時候兒,怎麽沒看出這家夥的不凡出來?


    他身後那兩個隨從卻是又驚又喜的對望一眼,比起閻書勤來說,他們才是真正有見識的人。見過真正的近代軍隊是什麽樣子。延慶縣這個標,說起來還真不值一提,可是問題就是現在北京城譚嗣同麾下正規軍也就這個德行,唯一多的也許就是打過槍的經驗。發了槍再練練打響,說不定還真是旗鼓相當。


    韓老爺子派他們過來,也就是看這支唯一成標的營頭能不能用,如果得用,對他們的大事大有好處。隻要能稍稍牽製譚嗣同麾下那點劉坤一的營頭,就對他們大有幫助。其他挑揀出來的新軍,太過分散,就算拉攏了也派不上用場,隻有跟著起哄,把局勢搞得更亂的份兒。


    現在看來,眼前這個延慶標,竟然是超乎了他們最好的預料!


    城關上頭,楚萬裏背著手和袁世凱站在一處,躲在箭樓裏頭透過窗戶紙都破了的窗子朝外看著劉大侉子一搖三晃的上前。


    “嘿,這姓劉的還真上得了台盤!別看隻是招牌,這個場合,還真有個鎮靜勁兒。袁老哥,你挑的好人才!”


    袁世凱淡淡一笑,也不接話。楚萬裏說話當中,玩笑話往往占著一大半,每句都認真接的話,你的人生就悲劇了。這次搞這麽大動靜,也全是楚萬裏的主意。按照袁世凱本來的想頭,既然是潛藏在腹心之地,還是低調再加低調的好,把閻大尊者糊弄完也就罷了。可楚萬裏偏要折騰出這麽大動靜出來。他雖然恭謹應命,可心裏頭總有點微微的不以為然。


    楚萬裏笑罵了兩句,轉頭看看袁世凱不說話,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老袁哪老袁,是不是心裏頭想,我袁世凱一直夾著尾巴做人,低調了又低調,生怕壞了大帥的大事。結果我姓楚的一來,好大喜功,喜歡胡鬧,就弄出這麽個德行?”


    “……屬下豈敢?”


    楚萬裏一指外頭:“……我們都知道譚嗣同要變法,要挑新軍。香教也想趁機起事。再加上北京城裏頭那幫各懷心思的大人先生……他們各自的盤算,到底是什麽,這局勢,到底會向什麽方向發展,你抓著一個延慶標蹲在軍營裏頭,能搞明白?”


    “當然不能。”


    “京華擾攘,大變在即。即將就有一場空前未有之動亂,不同勢力湊在一塊兒,引發的也許就是一場血海!這個時候,任何一點實力,都是他們要極力拉攏掌握在手中的!這個草台班子延慶標,就是要讓人高看一眼!讓這些各懷心思的人都湊上來,想將這個延慶標抓在手中,才可以讓他們將打算合盤托出來!大帥沒有時間,因為這個國家也沒有太多時間可以耽擱了,什麽烏七八糟的玩意兒,一下都跳出來這才幹淨!這樣我們才能最快時間把握住北地即將到來的這場動亂之來龍去脈,回報給大帥……”


    楚萬裏似笑非笑的看著袁世凱,淡淡道:“袁老哥,我說得有沒有一點道理?”


    袁世凱不錯眼的隻是死死的看著外頭那個車隊,聽楚萬裏說完,他默然一下躬身:“大人遠見,屬下是想差了。現在當然隻有五體投地的份兒……”


    他指指外麵:“……大人說得沒錯,果然有人跳出來了,外麵那閻尊者不足論,他後麵跟著的兩個從人,如果屬下沒看差了,就是大盛魁當初派到禁衛軍當中受訓的子弟……”


    楚萬裏眼睛一亮,伸手從懷裏取出一個小巧的望遠鏡,湊到窗格子前細看:“……似乎是有那麽點印象,你是管情報的,對這些人記得比我牢……韓老爺子啊韓老爺子,你在這裏頭到底卷得又多深?你到底又想做到哪一步?大帥……您又想看到韓老爺子做到了什麽程度,你才插手?


    他淡淡的語氣當中,竟然有一絲掩藏不住的悲憫。


    對於楚萬裏的喃喃自語,袁世凱隻是板著臉站在身邊,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就像什麽也沒聽見。


    通往江寧城外湯山的道路上,一隊車馬在數十徐一凡貼身戈什哈的拱衛下,正在不緊不慢的朝前走著。


    其中一輛馬車雖然帶著徐一凡座車獨有的蒼龍標記,侍衛的又不折不扣是他貼身戈什哈,領頭的那人連江寧城百姓都熟悉了,就是黃帶子溥仰溥貝勒。他和他姐姐秀寧格格,可真成了江寧城百姓口中的傳奇了。


    可車中坐著的,並不是徐一凡本人。當間一個高大白須老者一身便服,戴著瓜皮小帽,半坐半臥,眼睛也似睜非睜,正是所謂被徐一凡硬架來的李鴻章李中堂。他被架到江寧城,天下有心人已經少有不知道的了。有的人還眼巴巴的看著李鴻章世受國恩,能不能表現出一點氣節。結果李老爺子到了江寧城就沒了什麽動靜,隻是隔了一段時間,他的門生故吏,卻都悄悄的收到了老爺子的一封私信。幾乎沒有人向別人說這封信的內容到底是什麽,大家隻知道這段時間,南方督撫稱病不見客的人很有不少。


    在馬車當中,還有一個皮膚黑黑的幹癟老頭子,六十來歲年紀,也是一身便服,一臉不自在的坐在李老中堂旁邊,天氣明明還冷,他卻不住的在額頭擦汗,一副坐臥不安的樣子。


    馬車慢悠悠的走著,溥仰也隻得按著性子跟著車子走。他和陳德在徐一凡身邊是輪流當值。不輪到貼身警衛他的時候,就往往被派去侍衛其他的秘密重要人物。這些日子,溥仰看著就沉默消瘦下來,一天也難得有兩三句話。可工作卻沒少做半點,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小子的心結在哪裏,可大帥都沒有發話,別人又好說什麽?末世鼎革,到底走哪條路,歸根結底,還是自己選擇。


    看著天色漸漸向晚,溥仰有點焦躁,踟躕一下,終於忍不住催馬到了馬車邊上,掀開簾子恭謹的朝裏麵回報:“老中堂,是不是加快點速度?天晚下來風就大了,老中堂上車下車,怕身子骨頂不住……”


    李鴻章猛的睜開了眼睛:“叫什麽老中堂?入娘的,我是徐一凡的囚犯!老友來江寧,要去見他這小子,我反正無聊,跟著散散心,還輪到你來使喚我?停車!我要上山看看野景!”


    溥仰一怔,放下簾子,冷著臉大聲下令:“停車!取兩件大衣過來,叫後麵車子跟上,取滑竿出來,抬兩位大人上山!”


    車子裏麵,那幹瘦漆黑的老頭子聽到外麵溥仰下令的聲音,忍不住看了李鴻章一眼:“老中堂,您的身子骨……徐大帥也在軍營裏頭候著……”


    李鴻章悠然自得的朝車壁上麵一靠,笑道:“徐一凡這小子,不能給他好臉色看。他叫老頭子這樣,老頭子偏要那樣。雖然不管大事小事,老頭子都鬥不過他,可讓這小子苦笑兩聲,老夫心裏麵也痛快一點兒……剛才那戈什哈頭子,就是天下聞名的四貝勒,閑時罵貝勒爺兩句,也是天下樂事,怪不得徐一凡當初肯留用這小子呢!”


    那幹瘦漆黑的老頭子臉色一動,眼睛裏頭也有了點八卦的光芒:“就是他?那位格格……”


    李鴻章不耐煩的擺擺手:“就在大行宮徐一凡的外宅裏頭!你要去拜龍子鳳孫,以後有的是機會!走,我們上山看看,小石,你也可以看看徐一凡經營的格局!”


    這幹癟黑瘦的老頭子,就是徐一凡名義上麵的能節製得到的安徽現任巡撫鄧華熙,字小石。廣東人。清製總督巡撫本來是敵體,可是誰都不以為,徐一凡坐擁三省總督的名義,還會將自己馬足之下這些督撫看作是和自己平起平坐的人。


    鄧華熙在滿清末世督撫當中,也素來以開通聞名。兩三年前算是變法革新先聲的書籍,除了徐一凡的《歐遊心影錄》,還有一本鄭觀應的《盛世危言》,鄧老頭子當初還是江蘇布政使,就為這兩本書拍案叫好,《歐遊心影錄》在京城賣得洛陽紙貴,《盛世危言》風頭不如,老頭子就首先上奏向光緒極力推薦。徐一凡虎駕抵達兩江,三省很跑了不少官兒,鄧華熙卻留了下來,一直在等待觀望。


    北方末世氣象越來越顯露出來,雖然有個譚嗣同在苦苦支撐,可是看到這個朝廷居然在用邪教的力量試圖自保。天下士大夫說不寒心,那是假的。南北一消一漲,徐一凡這裏竟然隱隱有點天下歸心的樣子。李鴻章息影合肥,鄧華熙當初也和這位老前輩往來頗密,大家很談得來。李鴻章被架過來,雖然鄧華熙不是他淮係舊部,可是李鴻章還是給他也寫了一封密信。接信之後,鄧華熙左思右想,還是硬著頭皮來了。天下督撫,他是第一個來向徐一凡表示投靠的!


    可讀書人,又是大員,總要有點麵子。鄧華熙準備投靠了,還硬要做得曲曲折折,一來先去拜李鴻章,絕足不踏徐一凡的總督衙署。徐一凡也一笑拉倒,給他們這個臉也罷,就到了湯山軍營裏頭坐著,李鴻章拉著鄧華熙就擺出出城看風景的架勢,來湯山拜徐一凡。


    後麵車馬趕了上來,車上都是伺候李鴻章的家仆轎夫。四個轎夫趕緊抬了滑竿過來伺候,又拿來了大衣和毛墊。一幫人一起動手,伺候兩個老頭子上了滑竿,家人還提著保溫食盒準備著薑湯伺候,生怕兩位老爺子架不住風寒。


    卻沒料到李鴻章的興致極高,坐在滑竿上麵不顧鼻子吹得通紅,隻是催促轎夫快點朝上爬。


    這裏已經離湯山軍營不遠了,他們選的又是一座比較高的山頭,等轎夫氣喘籲籲的爬上去之後,眼前景色,一覽無遺。


    李鴻章是來過的,鄧華熙卻是初見。入眼之處,隻是目瞪口呆。


    眼前一大片軍營從近處向遠處似乎沒有盡頭一樣鋪了開去,建成的是少數,更多的還在施工,不知道有多少小工密密麻麻的如螞蟻一般在往來勞作。建成的軍營裏頭,不少隊伍正在操練,就看見一排排的大蓋帽在操場上麵湧動,口令聲震天般響,殺氣騰騰之處,從遠處能一直飄到這裏來!


    一麵麵蒼龍旗幟,在建好的軍營操場當中驕傲飄動。這種近代的資源動員能力,集中無數真金白銀砸在這裏的建設能力,百戰歸來的海東虎賁的威風殺氣,從這山頭望下去,盡入眼底!


    李鴻章在鄧華熙身邊隻是冷笑:“北洋三十年經營積攢的資本,南洋華僑百年生聚的積累,無數有誌興革的大好青年,竟然就全在這個家夥的手中。我們這些老頭子苦心孤詣的想幹點事情出來,在他的氣魄本事下一比,竟然過去幹的事情,不值一提!現在大英帝國的首相特使,就在他的江寧城中做客……京城那裏,卻還不知道在折騰些什麽……叫人不能深想,一旦深想,這氣運到底朝何處轉移,真是再明白不過!”


    鄧華熙心裏麵不知道是個什麽滋味,興奮吧,有一點,更多的卻是失落。徐一凡到底有多期待他們這些天下督撫歸心呢?氣運鼎革,向來看的是實力,你有掌握天下的實力,天下督撫,到時候隻有向你奔競投靠的份兒。


    似乎是為了證明他們這些大員存在價值似的,他喃喃道:“中堂,可北京也在變法啊……”


    李鴻章大不耐煩的擺手:“變不成的……小石,你我都是局中人。這個大清,你我還看得不夠明白麽?已經是行到絕處。那麽多王公,那幾百萬旗人的包袱,還有爭權的帝黨後黨,能容得譚嗣同細細梳理這天下?譚複生沒有足夠實力依靠,就貿然投身京城這個最複雜最險惡的環境裏,縱然他有舍了這條性命的決心,又能將這破船航向改上多少?瞧著吧……瞧著吧,現在他的變法腳步已經開始,已經砸了不少人飯碗了,可以想見,京城是如何的暗流湧動!現在隻是你小石一個人來此江寧,北京城的笑話出來之後,更不知道有多少督撫會絡繹於來江寧的路上!”


    鄧華熙呆呆的看著李鴻章,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中堂,你又為的什麽?”


    一句話說完,他就知道失口,趕緊閉嘴。李鴻章卻不在意,隻是滿臉蕭瑟:“……我七十多了,洪範五福……最後一個就是考終命。老頭子現在就死,那失安南,京城政變以降日本的名聲,就要背一千年了……現在能彌補一些,就是一些,老頭子大概還能做點事情吧?……這顆拚命做官的心思,終究不死呢,默默無聞從此老死戶下,不是我李鴻章……隻是免不了又要背上一個貳臣的名聲了,人生不如意之事常**,叫人怎麽選擇,都是為難,為難啊……”


    他突然猛的一拍巴掌:“說這些幹什麽?我們不過是順著潮流走,在那軍營當中的,才是在這末世推動潮流的人!小石,走,見那個徐一凡去!”


    “稟大帥,卑職帶學兵鄧浩洪,鄧浩洋到!”


    徐一凡正等在新建設起來的士官教導學校的學堂督辦辦公室裏頭,整個房間,還有一股淡淡的石灰水味道。哪怕到這裏來等第一個投靠的督撫,他還是從總督衙門裏麵帶了無數公文來看。


    沒辦法,命就是這麽苦,北京局勢複雜,大事麵臨最後關頭。情報看不完,這決策,誰也不敢替他來做,隻有他一個人擔著。聽到報告的聲音,他卻馬上丟下手中的事情,起身看過去。


    門口站著幾個人,當先的就是李雲縱和陳金平,後麵還跟著兩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穿著黃呢子的學兵製服,明顯是特製的,套在身上極其合身,兩個少年都是英氣勃勃,立正的時候馬靴磕得山響,頭昂得高高的。


    李雲縱是除了開會,什麽時候都在湯山的。這裏幾個鎮的營房,加上一個士官教導學校,他就跟看待自己兒女一樣在操持。六個鎮主力都在補充新兵,補充器械物資,加緊訓練,也全是他的事情,楚萬裏去北方湊熱鬧去了,李雲縱更是須臾不能離開這裏。事情如此之多,責任如此之重,居然帶兩個未成年的小學兵來親見徐一凡,可見這兩個小學兵的不凡了。


    陳金平也是大忙人,他平常也是不苟言笑的人,雖然比李雲縱好一點,但是也是下屬看著腿肚子發抖的閻王級別的人物。這個時候卻大是不同,雖然在向徐一凡行禮,可眼神卻老是望那兩個小學兵身上看,滿是慈祥。


    這兩個小學兵,就是鄧世昌遺下的兩個兒子了,還有一個兒子是遺腹子,現在才幾個月呢。徐一凡到兩江之後,就派人去接鄧世昌家眷,說起來清廷對鄧世昌也是相當哀榮,頭銜贈了一大堆,撫恤也批了,可是北洋崩潰,哪裏還有人具體管這個事情,撫恤的銀子一直沒發下來。徐一凡派鄧世昌舊日幾個同僚將鄧家人都接了過來,好好安頓,兩個歲數大點的兒子,當時就纏著陳金平他們要投軍當學官,將來再幹海軍。經過徐一凡特批,這兩個孩子就成了禁衛軍士官教導學校最年輕的學兵。


    徐一凡看看兩個小孩子,卻把臉一板,指著李雲縱和陳金平:“以後你們倆不要接近他們,也不要去看他們。什麽事情,讓他們自己喊報告。雲縱你兼學校督辦,對下要一視同仁。金平你是一鎮統製,湊到學校裏頭來幹什麽?”


    李雲縱一個立正,默然點頭。陳金平卻想要說什麽,卻被徐一凡狠狠用手一指:“聽我口令,立正,向後轉……給我出去!”


    陳金平張張嘴,最後還是一句話沒有說,啪的打個立正,轉身直挺挺的出去了。


    徐一凡背著手看著鄧浩洪鄧浩洋兩個小學兵,冷淡的道:“你們明白我的意思麽?”


    兩人對望一眼,鄧浩洪是老大,大聲回答:“回大帥,明白!不要別人照顧咱們兄弟倆,要咱們自己摔打成材!我們也從來不要別人照顧!”


    徐一凡點點頭:“還算有點誌氣……你爹的牌位還在旅順的黃金山上,他看著你們!在這個學校,不要以為你們年紀小,你爹是我徐一凡最崇敬的大哥之一就怎麽樣了。我對其他學兵要求十分,對你們要求是十二分!術科不用說了,你們歲數小,也要門門及格。至於學科,要是你們兄弟倆在隊裏麵不排在前麵五個之中,都給我滾回家去!到時候脫了這張皮,我養你們兄弟幾個一輩子!”


    兄弟倆是烈士子弟,知道父親的英名。都是抱著舍棄一切的決心進了士官教導學校的。怎麽經得起徐一凡這兩句話一激?兩兄弟臉都漲得通紅,鄧浩洪向前一步:“大帥,你到時候看著!我們不會丟了爹的臉!”


    徐一凡已經不以為然的坐了回去,擺擺手:“不必敬禮,退下去吧。什麽事情都靠做的,不是靠說的……”


    鄧浩洋年紀小點,看徐一凡這個不以為然的樣子,眼淚都快出來了。兄弟倆漲紅著一張臉用盡平生氣力立正敬禮,踩著正步就走了出去。李雲縱一直背著手同樣冷淡的看著眼前一切。徐一凡埋頭又批了幾件公文,突然抬頭苦笑:“他們爹爹是穿著大清的官服殉國的,我卻要徹底推倒這個大清……正卿兄泉下有知,估計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啊……雲縱,兩個孩子交給你,訓練當中小傷小病不必說了,要是出了什麽大的意外,我扒了你的皮!”


    李雲縱不動聲色,淡淡的道:“大帥,您說要一視同仁的……”


    徐一凡也自失的一笑,擺擺手示意結束這個話題:“現在先對他們進行養成訓練,等海軍士官學校建設起來了,他們是第一批學官。鄧世昌的兒子,自然還是幹海軍!……嗨,現在說這些幹嘛呢,雖然是一尺之水,一躍而過,可就是這最後一躍,卻是天下矚目啊……”


    這些話題,李雲縱從來不參與,直挺挺的朝徐一凡敬了一個禮,轉身就走,走到門口,回頭冷冷道:“大帥,是你帶我們走到現在的,這條路,我李雲縱從來不曾猶疑過!”


    言罷,他轉身出門。徐一凡愣在那兒。門外又響起了腳步聲,陳德已經急匆匆的過來,立正行禮之後,將一紙絕密電文遞上了他的案頭。展開一看,隻有寥寥一行字。


    “大帥鈞鑒:京城文道希即將對譚複生發動,大變在即。後續情狀,當一一具報。臣盛宣懷。”


    就在室內,徐一凡已經拍案而起。該來的終於要來了!而他已經絕不能遲疑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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