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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章包攬把持


    北京城,延慶縣。


    縣城裏頭,最大的大戶就是專營騾馬駱駝市的朱大戶。能做這個生意的,誰不是強悍人物,駱駝和馬都要從口外或者更西邊吆回來,再加上順帶趕羊群牛群,一路上荒山野嶺,風餐露宿,帶著幾十號壯健漢子保證這些牲口都能回來。誰不是又能吃苦,又能潑打的人物。在花旗國,這等角色有個名詞,就叫牛仔。


    朱大戶既然是靠著這等生意起家,在縣城的氣焰就了不得。雖然他也沒捐一個官兒什麽的來充充場麵,也沒投靠教會再撈點好處,但是憑借著手底下百十條養在家裏的亡命漢子,延慶縣裏頭,在哪裏都是橫著走,不管是官紳還是吃教飯的混混兒,沒人敢正眼瞧他,生意最大的時候兒,口外騾馬市,朱大戶足足占了有靠近四成的市麵!


    哪怕這等又有錢又強悍的大戶,在如今滿山遍野而起的香教麵前,也隻得服軟。縣城裏頭的香教大師兄看上了他院子闊大,擺得開香壇,容得了更多的教民,指明了就要他挪挪地方。朱大戶也隻得鼻子一捏,包袱收收,跑庫倫躲風頭去了。按照他的話:“螞蟻多了咬死象,這些教民,多得邪門兒,又都是請神喝符水鬧得瘋了心的,再是江湖大豪,也沒和他們作對的道理!”


    臨行之際,朱大戶還撂下一句話:“江湖走了這麽些年,靠著人多能霸一時,但是要不敗事兒,還得拘管整練起來,這滿山遍野的香教要是能長久,到時候挖了我眼睛去!宅子給老子看好,回來地磚磕了一個角,老子都得上門討回來!”


    現在朱大戶的院子,就是縣城最大香壇馬六爺的地盤兒,前兩天馬六爺就發了英雄貼,召集城關四鄉各處大師兄齊集他這裏議事。原因其來有自,閻尊者已經傳了法帖到各處,朝廷馬上就要分到北京城所屬二十二縣挑兵!樓梯響了半天,總算是有人下來啦。傳了那麽久的大家吃皇糧戴頂子的消息,現在總算確實下來啦,搞得大家夥兒是更加的如顛似狂。


    這一開始挑兵,講究就大了。閻尊者的法帖意思很清楚,要是你這位大師兄手底下有三百條壯健漢子給挑上了,你就是營官,起碼也是一個亮藍頂子。要是你手底下有千把壯健漢子,那麽恭喜,標統的缺就是手拿把攥啦。上了三千,你大師兄祖墳冒青煙,從一腦袋高梁花子的鄉下腦殼子,一下就變成了紅頂子戴在腦門兒上頭!


    各憑本事,各憑實力,再公正也沒有。


    法帖上麵還說了,挑兵大事,是現在朝廷裏麵的二皇上譚大軍機帶著一撥兒當初劉坤一帶過來的軍官親自揀選,往日香壇裏頭,什麽老弱病殘都可以拿來充數,娘們兒也能壯壯聲勢。這挑兵,不是五尺高的漢子,挑得重,吃得苦,手活腳活的,二皇上還真說不定瞧不上眼。各位大師兄自己要拿捏清楚了,要是中間出了什麽岔子,挑兵挑不足額,不僅僅是你自己前程有礙,對香教事業也是有礙。到時候兒,別怪閻大尊者又是一道法帖下來,將你革出壇去!


    事關今後喝湯還是吃肉,各處挑頭的大師兄豈能不上心。馬六爺是閻尊者親傳弟子,延慶縣一等一的香壇主持者,和延慶縣太爺都同桌吃飯,稱兄道弟的人物,豈能不在這個上頭用心思。他蟄摸了一下手底下實力,香壇裏頭,起哄的多,老弱多,混烙餅饅頭吃的多,骨幹壯健漢子,不過就二三百上下,他的誌向,可不僅僅隻是一個營官。其他各縣風聲都傳過來了,各處大師兄,現在都開始吞並縣裏頭的小香壇,香教子弟自己都很是嗆了幾場硬火,他馬六爺怎麽能拉在別人後頭!


    今兒一大早,他就在院子裏頭指揮手下人搭棚子,準備流水席,縣城裏頭不管紅案白案師傅全都拘了過來,一大早的就帶著幾個手下站在院子大門口做望夫石狀,等著迎接四鄉各處香壇的大師兄們,為了壯壯聲勢,縣太爺那裏的吹鼓般子和壯班都借來維持秩序了。


    讓馬六爺欣慰的是,四鄉大師兄大多還真沒失約,很給他麵子。從一大清早開始,就陸陸續續的過來了。這也難怪,鄉裏消息怎麽也比不上縣城靈通,他馬六爺才接到法帖多久?大家夥兒覺得城關裏頭馬六爺下帖子,那是給大家麵子,怎麽也要來捧捧場。再說鬧了這麽些天,鄉下也覺著無聊了,看看縣城熱鬧去!這可不是當初掛個褡褳,土頭土腦的進城趕集,看見壯班編外的步弓手都得點頭哈腰,現在老子是進縣城,在朱大戶的宅子裏頭吃席咧!


    大夥兒過來,馬六爺也一掃當初眼睛在腦門頂上的傲氣,不管麵生麵熟,都拉手寒暄。碰見練紅燈照的大師姐,還行個禮開玩笑:“大師姐,您早班兒哇!知道紅燈照是半點葷腥不能過口,一個月得持齋三十天。現成準備的花旗國的砂子白麵,再加了冰糖做的餑餑,給王母娘娘上供也不寒磣!”


    腰裏的洋打璜懷表打了十點,人也差不多來齊,院子裏頭席棚底下已經是濟濟一堂,負責知客招呼的手下忙得腳不點地也似,煙茶流水價的送上去,點心茶食,一盒又一盒的開。全是從京城買的南貨,往常瞧見一眼也不容易,今兒就跟不要錢一樣!


    馬六爺合上懷表,掰掰指頭盤算。小葛莊那個葛二蛋怎麽沒來?這家夥,當初抱牌子鬧縣衙門,他很是抬了他一把,這次送信過去他那個壇子也排在前頭,實指望這次他能當半個心腹用。而且小葛莊也是大莊子,還有練少林會的,也指望那頭能幫百十條漢子出來。怎麽這小子吃了席就擦嘴,架子這麽大,現在還沒到?


    馬六爺疑惑的招呼過來一個手下問問,那手下也說不明白,又去問離小葛莊近的香壇大師兄,回頭過來朝馬六爺稟報:“師爺,二蛋歿啦!康莊來的外路師兄叫什麽劉大侉子的,也說是閻尊者親傳,打上門去,又和小葛莊少林會的頭頭葛起泰聯了宗,把二蛋吊在了旗杆上頭!現在小葛莊姓了外路的!”


    馬六爺心裏一緊,擺擺手:“真他媽的,爛泥巴扶不上牆!不等那**劉大師兄了,外路人和咱們不一條心!缺了那狗肉,我們一樣成席!”


    話音還沒落,就聽見巷子口負責知客的那些縣衙壯班大聲通傳:“小葛莊劉大師兄,項大師兄,葛大師兄到!”這些壯班站堂就是練的嗓子,當通傳再合適不過,嗓門兒又厚又亮,震得人心裏頭一抖。


    說曹操,曹操就到了。馬六爺心裏頭再膈應,這個時候也得站住了腳步,堆處了笑容,就看見巷子口走過來三個人,當先一個穿著道袍,道袍上麵還有乾字卦像,走路一搖三擺,一看就知道是裝神弄鬼的積年,說不得就是那個劉大師兄。可是怎麽瞧怎麽這位才奪了小葛莊的劉大侉子,眉眼裏頭總有點愁眉苦臉的神色。在他身後,左邊是個矮胖子,圓臉短腿,五官有點象女人,貌不驚人。一個卻是又高又壯,結實壯健,走路似乎都敲得地麵叮咚作響。誰人一瞧,都得在心裏驚歎:“好一條燕趙大漢!”


    轉眼間馬六已經滿臉堆笑,降階下來,朝三人抱抱拳:“這位就是劉大師兄了?都是閻尊者一脈親傳,咱們哥倆少親近!到延慶來,怎麽不先找老哥哥我?說吧,認打還是認罰!認打,我捶你一拳就算完。認罰,涿州南路燒酒,不打一個通關,別想過門兒!”


    這三人,自然就是劉大侉子,袁世凱和葛起泰了。劉大侉子可以不論,袁世凱此來,可是做了一番周密布置。大帥事業,有心人都能感覺到引發在即,一旦發動,如龍飛在天,整個北中國,都要天翻地覆!而他袁世凱現在正處在一個有利的位置,此等機會是他是他拿命博來的,再不做出一番事業,怎麽對得起他胸中誌向?


    男兒值此,正當使出渾身解數,方能不負生平。至於這身臭皮囊,能算什麽?


    葛起泰是他拉攏的一個得力臂助,他袁世凱真的沒有想到,在小葛莊裏頭還藏著這麽一個人物!


    性格耿直,好打抱不平,起香壇也是為了保住小葛莊這個地方不要被葛二蛋糟蹋得太厲害。最了不得的是,葛起泰和徐一凡係統,還有點血緣上頭的關係!他兩個親弟弟,一個戰沒於肅川裏日軍防線前,說不定就是倒在徐一凡的身邊。還有一個,現在是禁衛軍王牌主力第一鎮第一標裏頭當差,打信回來,他已經被選派到了軍士教導隊裏頭住學,按照現在禁衛軍的充實擴張速度,住學出來,一個哨官是跑不了的。


    按照葛起泰的話,他就沒用眼皮夾過那些燒香的!扶清滅徐,他們扶得起誰,滅得了誰?有本事就苦吃苦做,不要吃老百姓那麽多油餅!當初大家夥兒誰不是挑著拇指誇讚徐大帥是英雄好漢子,現在一燒香,一喝符水,如顛似狂的一鬧,徐大帥又成了禍亂大清江山的大魔頭了,這等沒分辨,沒人心的香教,要是能成事,當初光緒八年的時候,就不會給打成一團散沙!


    更多的道理葛起泰這等直大漢說不出來,隻覺得香教利用直隸百姓被教民欺負得苦這點不平之氣,將人心操弄成這樣,怎麽也不是好料。再這樣下去,當這民氣最後失去控製的時候,恐怕到時候,就是血流成河的下場!他葛起泰隻有一個腦袋兩個拳頭,還有十幾個少林會的好兄弟,能保的,也就是小葛莊的一方天地。再多的,他也做不來啦。


    袁世凱是何等人物,對人心的把握精熟到了極點。葛起泰這等直大漢心腸從入口一直通到出口。當初葛起泰找上門來,袁世凱就微微透露了一點風聲。是徐大帥派他們來,力圖在這北地即將大亂之際,盡一點心力,盡可能保住直隸百姓平安度過這鼎革之際的!


    將要滅頂的人,全心全意的就想抓住一根從身邊飄過的稻草。袁世凱少少幾句話,就把禁衛軍當中內情說得象模像樣。再看看袁世凱身邊那幾條滿是精悍氣息的漢子,對葛起泰這個軍屬他們也表示了足夠的親近。這一切,對於葛起泰這等燕趙豪傑,就足夠足夠了。熱血一湧,當下葛起泰就表示,他們小葛莊少林會,聽禁衛軍來的項大人調遣!水裏火裏,眉頭也不皺一下。當袁世凱接到馬六他們送來的帖子之後,袁世凱覺得時間緊迫,要博一鋪,葛起泰把心腹好弟兄全部都交了出去,讓袁世凱分派布置。


    馬六降階相迎,劉大侉子強打精神隻是應對:“都是無生老母坐下,馬大師兄這話太客氣了!您一聲令下,我們能不巴巴的過來領酒領飯?今兒一句話撂在這兒,馬大師兄但有吩咐,我們隻有拍掌讚成的份兒!”


    一句話說到馬六爺心坎裏頭,頓時眼睛不自覺的就彎了下來,眼角皺紋擠成一團。搓著手嗬嗬的不知道說些什麽才好。他今兒是下了決心,這就是鴻門宴!來的大師兄大師姐們,不點頭答應他並壇的命令,誰也別想出這個門兒,反正都要進北京城戴紅頂子的人了,誰還在意什麽鄉裏鄉親的?眼睛一閉牙齒一咬,什麽做不出來。現在別看裏頭招呼得熱鬧,宅子裏頭藏著百十條壯棒心腹,腰裏鐵尺棍棒刀子一應俱全,幾個帶隊的手裏還有獨決火槍,四瓣火鳥槍。一旦不對,他馬六是決心殺幾個人立威的!


    劉大侉子如此曉事,少一點麻煩是一點麻煩,將來挑成新軍,他倒不在意多照應一點這個外路大師兄!想到這裏,他忍不住就看了葛起泰一眼,好一條大漢啊,到時候兒給他捧著旗幟在挑兵的譚大軍機麵前一擺,這是多大的威風,多大的麵子!


    這個時候兒,馬六隻是轉著自己的心思,渾沒在意到劉大侉子偷偷看了一眼身後那圓臉矮胖子,那意思就是我這話應對得沒大錯兒吧?袁世凱隻是不動聲色,微微帶笑,謙恭的站在他的身後,神色一動也不動。


    嗨……今兒善不了!自己也是倒黴催的,怎麽就眼睛給黑煞神蒙了,非要到這天子腳下來?


    葛起泰也在不時的看袁世凱一眼,捏成拳頭的大手,不時在褲子邊上偷偷擦一下。恨不得將又悶又熱的前襟扯開。


    “請裏麵兒!咱們裏麵兒說話!”


    頤和園,玉瀾堂。


    外麵的天氣仍然幹冷幹冷的,光緒身子骨弱,玉瀾堂內的地龍仍然燒得熱滾滾的。譚嗣同坐在這兒等候,太監有眼力價兒,知道二皇上現在紅,趕緊請他升了冠再拿了一身夾的朝服過來換上,還設了錦凳。饒是這樣,譚嗣同仍然等得是滿頭滿臉大汗,禮節要緊,擦也不敢擦一下兒。


    變法當中最要緊的一項,就是官製衙門的改革,經過幾十天的苦心修改整理,總算拿出了折子遞上去。光緒也知道這事情關係著現在變法的成敗,什麽政策,歸根結底最基本的就是人事,得人者,政策才能頒行下去。這就是要拉一批自己人上來,許給他們在這場變法當中能夠獲得的利益,利益一致了,才有可能將變法政策推行下去!


    折子被他們鄭重其事的遞上去不過一夜功夫,光緒就一大清早的傳見他譚嗣同。可以想見,光緒昨兒晚上為了他譚嗣同的折子,一夜都沒有睡覺!


    聖君器重,的確是粉身難報。


    不過當他急匆匆的趕來的時候,得到的口諭又是請他在這裏等候一下,老佛爺才起,昨兒晚上皇上不敢打擾老佛爺的覺頭,今天趕早要去將這大事稟報,這也是情理之中,這等大事,怎麽能繞得過慈禧?


    不過譚嗣同很有信心,讓慈禧在這最根本的官製人事變革折子上麵點頭。徐一凡那裏的威脅是最大的助力,他已經在上海見了英國人,還是首相特使。那位英國公使何伯雖然回了北京,可是無論怎麽探他口風,何伯都是一句話不說。對於大清朝廷現在景況來說,列強就算保持中立,他們的前景也大大的不妙!


    事態切迫如此,大清中樞有如釜底餘生,隻有信賴他譚嗣同,來一個死中求生了!


    再說了,在這官製人事改革上頭,譚嗣同花了這麽多功夫,已經做了足夠的平衡容忍,這也是他從徐一凡那裏學到的經驗。要做一件事情出來,有的時候須行不得快意事。


    新式衙門要設立,原來的軍機處要改為權力很大的總理衙門,大清體製內的六部,毫無疑問總理衙門有管轄權,原來另一個權力中心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也要改成外務部,隸入新總理衙門當中。其餘如詹事府等等完全是閑差養廢物的衙門,一體裁撤。這毫無疑問是動了很多人飯碗,但是他譚嗣同也沒有做絕,裁掉的官員,都塞進了新成立的臨時差遣衙門,原薪暫時養了起來——雖然薪水不變,可是衙門裁撤,事務費用就不知道省了多少!那些在各個衙門裏頭盤根錯節,敲骨吸髓的書辦書吏自然會恨不得他譚嗣同死,可是他倒也不在乎,士大夫這頭,總算還能敷衍得過去。


    至於切身於新政的其他事業,如教育,選官體製,勸業,警務,交通郵傳……當初他在上海指點江山的時候,認為是一旦操權,這些都是切迫必辦之事。現在卻提也不提。隻是將大清中樞還有行政能力的衙門全部集中在新總理衙門手中,集中精力辦理籌餉練兵之事!根本穩固,才談得上其他進一步改革的政策!


    清流盤踞的禦史科道這些,他也碰都不碰。這些人嘴巴大,還不如先養著,省得麻煩。


    關於遍布大清中樞旗員的問題,他也和軍機處幾個滿軍機反複商量過,拿出來的法子總算說得過去。各衙門不再死守滿員編製的舊例,每個衙門滿漢各配一套班子,薪水靡費就不用說了,可是滿漢兩堂官互相扯皮,就不知道要誤多少事情!現在他的態度,就是要通過新總理衙門包攬把持一切,營造出幹擾最小的情況,集中精力至少先渡過眼前難關!


    滿員如果失了差使,但凡是五品以上,都送到新成立的國族宗室臨時差遣衙門裏頭養起來,至少待遇不會少他們的。


    旗人的旗餉製度,其實也算是人事製度。譚嗣同很聰明的暫時繞開這上頭,真要對著這上麵開刀,他譚嗣同是真的不知道死於何所,更別說要幹一番事業出來了!


    他算了算,現在朝廷能夠掌握的收入,將將夠應付朝廷運轉的開支和已經給克扣得七零八落得旗餉,衙門改隸,權力集中之後,這個龐大統治機構上下其手,偷漏中飽的機會也少不少,應該算是能支撐下來。在練兵大事業上,他就沒有選擇,隻有和韓老掌櫃合作一條路。


    兵如果練起來,他在北地的地位就不可動搖,到時候再挾此兵權,徹底刷新朝政!


    這是他的路線圖,也是他最後孤心苦詣要達到的目標!


    康有為他們那幫人在他耳邊嚷嚷,對他這個東躲西閃,委曲求全的人事官製改革方案大大的不滿,既然要包攬把持,為什麽不從一開始就做絕!現在借著徐一凡的東風,正是他們肆意行事的大好機會,一旦錯過,不知道什麽時候再來!


    譚嗣同當時冷著臉回答的就是:“包攬把持是什麽意思?就是一切處置,都在我方寸之間,既然你們要我集中權力,為什麽你們卻要反對我的決斷?”


    當時康有為就是拂袖而去。


    他沒有做錯,隻是……太累了。


    徐一凡知道他現在在這裏委曲求全的掙紮,兩方麵都不見得討好,會不會嘲笑他是一個癡人?


    恍惚當中,已經想得太深了的譚嗣同隻是淡淡苦笑。


    他身後突然響起太監急切的提醒聲音:“譚大人,皇上回來啦!文大人跟著呢,皇上臉色不錯,文大人臉色有點兒難看,您多留點兒神!”


    譚嗣同啊的一聲反應過來,感激的回頭朝那太監一笑,趕緊垂首落肩的站起來。廳堂門口一出現光緒那微微躬著腰的消瘦身影,譚嗣同已經朗聲拜了下去:“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光緒啊了一聲兒,趕緊搶步上前,冰涼的手一把拉住譚嗣同:“還行什麽禮節!君臣相照,不在這個上頭,我說了多少次了!起來說話,坐踏實了,別隻安著半個屁股……道希也在,也是我大清早叫進來的,就是為了告訴兩位一個好消息,複生,你的這個折子,老佛爺那兒也點頭啦!還說你苦心撐持著這個局麵,不容易,想出來的法子周到……要是滿員在這上頭鬧事,老佛爺給你撐腰。”


    譚嗣同起身被光緒扶著坐下,卻隻是看著光緒臉色。冬天已經快過去了,京城裏頭已經有初春的景象浮動,光緒卻仍然穿得厚厚的,雖然話語都是些喜慶的話兒,但是他臉上神色也顯得歡悅,可是在這臉色背後,似乎卻總有點強顏歡笑的樣子。也顯得有點心事重重。


    在他身後,就是清流的另一領袖文廷式。如果說他譚嗣同是光緒皇上急迫關頭不得不重用依靠的心腹,那麽文道希就真是光緒袖子裏頭最親近的人。兩人都是翁同龢教出來,算是師兄弟,氣性也最為相投。雖然文廷式自從譚嗣同進京以後,從來未曾和他爭過權,還是在做翰林學士,可光緒難得有一天不將他召進頤和園商量事情。親厚之處,遠遠超過他譚嗣同!文廷式和他譚嗣同的交往也淡淡的,和康有為來往得倒很親近。


    文廷式站在光緒身後,沒戴大帽子,也沒穿朝服,隻是一身行裝,還拿著扇子,真是有點風流倜儻。他雖然朝譚嗣同點頭微笑,可是臉色卻有點難看。


    譚嗣同誠心正意,又朝光緒施了一禮:“這是國朝大喜,本朝聖聖相佑,非下臣一人之力也!既然折子皇上和老佛爺覺得沒什麽差錯,是不是皇上就可以用寶,下臣立刻開始執行此事?”


    光緒和文廷式對望了一眼,光緒咳嗽一聲,背著手走到上麵去。文廷式卻把玩著扇子:“……複生,我倒是有一個想頭……現在徐一凡擺在南邊,咄咄逼人。朝廷那麽多王公大臣,最後指望的,還不是我們這些把書讀透了士子?既然上到老佛爺,下到北京城國族四合院的養育兵,都知道不變不行了,為什麽不包攬把持到底,徹底將我輩同道中人都拉拔上來,充塞朝廷?正人盈朝,事情還有什麽不可為的?”


    他淡淡一笑,踱了幾步:“……複生,反正兄弟也不是為自己求什麽,翰林學士,這個銜頭適合兄弟得很,反正懶散慣了嘛……可是話總得說兩句。你折子上麵,奕劻等輩,仍充斥於新總理衙門這等要衝之地,領總理大臣一人,幫辦總理大臣四人,除了你複生之外,還有其誰?康南海此等大才,為什麽才是外務衙門的一個侍郎?我輩同道,為複生刷新改良事業鼓吹呐喊,不遺餘力,現在仍在禦史台,科道等處,此等大業,竟然幫不上手!更別說詹事府等處裁撤,裁得更多的是正在苦熬資曆的我輩中人!”


    譚嗣同不動聲色,隻是站在那裏,靜靜的聽著文廷式俯仰自得的在那裏侃侃而談。


    “……現下是什麽局勢?你譚複生奏一本準一本,太後老佛爺那裏都隻能指望著你能刷新變法成功!人事的事兒,我就放言到這裏,聽不聽在你……兄弟也瞧得出來,你想將精力集中在籌餉練兵當中。可是大江以南,膏腴之地已經不在朝廷手中,你此次官製衙門改製,還留下那麽多尾巴,哪裏還有錢養兵!就算有捐輸報效,你複生再生財有道,這兵乏餉乏械,要練到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兒?徐一凡可不會給咱們那麽多時間!


    ……兄弟不在其位,想出來的章程自然也做不得準,不過說出來,供複生兄一噓而已……為什麽不對旗餉此事,痛痛的下殺手?反正兩千多萬旗餉收進來,發到國族子弟手中,已經是七零八扣,更別說徐一凡竊據兩江之後,停了漕米,這每個月的老米也發不下去了。王公大臣等輩,曉事的少,明白就算停了旗餉也是為了大清好的少,幹脆就一鼓作氣,連停旗餉,帶著將這些充塞於朝的王公大臣糊塗之輩趕下去,快快練出兵來,除了徐一凡之患,才有大家的好日子過!”


    說到這兒,他一番慷慨激昂的長篇大論到這裏才算完結,扇子一合,在手心裏頭敲了一下,隻是目光炯炯的看向譚嗣同。


    譚嗣同卻轉頭向光緒望去,光緒在上首撐著書案,也是滿臉熱切的看向他。看著他目光投過來,咳嗽一聲,又背過臉去。


    這是文道希的意思,這是帝黨的意思,這也是皇上的意思。


    譚嗣同手足冰冷,心裏頭隻是苦笑。文道希這番話,一層意思就是黨爭。趁著現在後黨避道,抓著這個機會,將當初被打壓狠了的帝黨之輩,全部提拔起來!


    再一層,卻是這皇上操切的老毛病又犯了,文道希不過是投其所好。皇上恨不得馬上看到一支新軍練出來,馬上將徐一凡打得落花流水,哪怕暫時停一陣旗餉也在所不惜!這紫禁城還是在這個國家穩穩當當的,而他光緒帝就是中興聖主,真正借著這個機會大權在握,從此真正揚眉吐氣!


    自己一個人撐持其間,實在是太累了啊……不過道路是自己選的,沒得抱怨。


    中國這麽一個大而弱的國家,這中樞威權,喪失不得。列強群敵環伺,一旦中樞崩塌,就再也無法收拾!徐一凡在外,他也許有足夠打垮中樞的能力,但是他又有沒有讓天下歸心的能力呢?


    無論如何,他的信念不會變。哪怕再累,哪怕最後的結果是粉身碎骨!讀聖賢書,所為何事?無非就是秉心中的信念,直道而行。


    他也懶得和文廷式解釋,現在大清中樞已經弱到了極處,再也經不起內爭。再也經不起對八旗製度痛下殺手的波動。成就事業,必須要調和其間,必須要營造出一個大致平穩的環境出來。


    好吧,既然說我譚某人包攬把持,那我就包攬把持到底……


    他再也不看光緒,隻是衝著文廷式冷冷道:“道希,總領改良刷新事務的,是你還是我?”


    文廷式一怔,也冷冷回答:“是你!”


    “皇上和老佛爺準的折子,是我的折子還是你的折子?”


    “也是你!”


    “那還有什麽好說的!道希,我很忙,也很累。事情是做出來的,不是說出來的。千頭萬緒的事情要我去料理,既然這個折子皇上和老佛爺聖明,準了下來,那臣就得辦事去了……什麽時候道希你接了我這個位置,再由著你盡情展布吧!”


    譚嗣同斬釘截鐵的對著文廷式說完,眼瞧著他臉色就迅速的鐵青了下來。譚嗣同轉向光緒,深深的又拜了下去:“皇上,臣請皇上對臣的折子用寶,臣所領之軍機處,立刻明發天下,以照聖主改良刷新之決心。臣決心已定,對此折絕不會再有增刪,行事也絕不會再有更易,求聖主俯允臣這點誠心,且看臣如何做事!臣之此心,可昭日月!”


    光緒緊緊的捏著書案一腳,手背上都泛起了青筋,最後隻是一笑:“好………朕用寶,複生,莫負朕望。”


    玉瀾堂大門口,光緒親自降階送譚嗣同離開。文廷式彎腰站在光緒背後,都是呆呆的看著譚嗣同遠去的背影。兩人都不說話,周圍太監也悄悄的離開這二位爺幾步。


    “又是一個曹操!”


    文廷式的話打破了難堪的沉寂。光緒卻冷笑道:“老佛爺看好他得很呢!說這譚複生竟然讓她料想不到,如此的識大體。說朕將他提拔到這個位置,是辦的最好的一樁事情!現在他位置也坐牢了,兵馬上也要抓在手裏頭了。朕還能說什麽不成?隻能盼他譚複生是一個純臣!……他們兄弟兩人都了不得啊!這手段實在高明!”


    文廷式冷淡而笑:“……這譚複生抓兵的內情,下臣也知道一些……這裏頭曲折,康南海盡知,皇上放心,臣這就去找康南海去……這兵,練出來也是皇上的!臣不是嫉妒複生,隻是權柄操持得太過,對複生也不好……”


    光緒微微點頭,像是聽見了,也像是沒有聽見。


    在譚嗣同的書房裏頭,康有為正捧著一本不知道什麽書,心不在焉的看著。


    自從何伯離開北京城去會徐一凡,海口誇出去的他在京城裏頭狠狠的丟了一個麵子。饒是臉皮厚,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裏頭呆得也有點沒趣兒。


    現在風聲傳出來,譚嗣同操持官製改革,留給他的位置還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改的外務衙門,還沒了當初可以和軍機處平起平坐的地位,成了僚屬衙門,這口意氣,怎麽平得下去!


    更別說這風傳當中的官製機構變革,人事變動,留了太多的舊人在位置上頭,讓如他這輩心思熱切的人大失所望,譚複生如此四平八穩,他們怎麽有出頭的空間!


    這些日子,他就泡在譚嗣同這裏了,逮著空就要和譚嗣同說兩句練兵的事情。撫夷他是撫不下去了,下麵要出頭拿權,就在練兵上頭了。這事情本來就是他的首尾,韓老掌櫃也是他當初要堅持聯絡的,譚嗣同這個機會,總得給他吧!


    今兒他很有些心神不靈,一則呢,昨天文廷式找他,他也很發了一些牢騷。文廷式拍了胸脯,他會去找皇上,在譚複生這個折子上頭下點眼藥,大家和後黨鬥了那麽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光他一個譚嗣同出人頭地就算完了?他在這兒等著,也是想第一時間知道,這要緊的一份折子,皇上有沒有修改,有沒有用寶。隻要稍微有個曲折,就有用勁的餘地。


    二則呢,譚嗣同也忙,關於他想要的那個欽差幫辦練兵大臣的位置,現在還沒一個準話兒。一天不砸瓷實了,他一天心裏也不踏實哇!


    正等得五心煩躁,茶都喝白了的時候兒。從外院到裏頭,不知道響起了多少一疊連聲的腳步聲音,不知道多少人衝著書房過來。他才從椅子上麵跳起來,就看見譚嗣同掀簾而進,看見他在這裏,點點頭表示招呼。


    “複生,折子沒什麽問題吧!皇上用寶了麽?”


    這句話從康有為嘴裏衝口而出,說出來他就覺得有點訕訕的,這也太熱衷一點兒了不是……


    譚嗣同也不答話,回頭衝著簾子外頭吩咐:“你們不要跟著我了,都去南苑大營裏頭等著我!我換身衣服,先去下軍機處,將旨意明發的事情布置下去,再去大營和你們布置挑揀新軍的事情,十日之內,我們就要動起來!”


    外間而一陣應諾的聲音,又大又亂。康有為從譚嗣同身邊探頭一看,全是一幫穿著五雲褂的軍官,都是當初劉坤一留給譚嗣同的。也是他籌練新軍的根本!


    這個時候兒譚嗣同才轉頭向康有為道:“南海,你在正好,告訴你一聲,折子皇上和老佛爺都準了,也用了寶了。馬上就可以行事……還好沒什麽變故!”


    康有為啊了一聲。文道希沒使上勁兒?在皇上身邊,其實他比譚嗣同說得上話兒啊……他心裏頭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失望。最後也不再多想,這事情上頭,就算在新總理衙門撈個位置,不過是麵子上好看,真論權勢重,還在練兵上頭!這折子準了,譚嗣同下麵就該真正操辦練兵的事兒了。他不過是貪心,想兩者都要罷了。


    他拱手對天噓了一口氣:“皇上聖明!老佛爺聖明!奏一本準一本,正是中興氣象!複生,我換身衣服,就在隆宗門外頭等你,你那邊事了,咱們一塊兒去南苑大營……”


    譚嗣同轉過頭來,靜靜的看著他,緩緩搖頭:“南海,你不用去了……練兵的事情,我一個人來吧,我也沒指望誰幫忙……這是遭所有人忌的事情,不論功過,哪怕下場是粉身碎骨,我一個人擔了……”


    康有為先是一怔,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聽到的是這句話,接著就是不可遏製的狂怒卷上胸口,你譚複生,居然是這種人!他緩緩開口,語調竟然是他都意想不到的冷靜,其實在這冷靜背後,他知道自己隨時可以將譚嗣同的書房打得粉碎!


    “……複生,韓老爺子那裏,隻認我康南海,而不是你譚複生,我知道你想成中興事業,難道為了這個,你就非要想將我康南海踩下去麽?我不和你爭這個頭功的位置!”


    譚嗣同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康有為,院中將弁,也一聲不吭。


    “……南海,你還真以為韓老爺子隻認你麽?他現在,早已在南苑大營幾天了,銀子也在源源不斷的朝著大營裏頭運……至於我為什麽包攬把持這一切,現在我已經沒有氣力分說了……你能體我心也好,不能體諒我心也好,無所謂了……如果萬一我能成功,到時候我和你磕頭賠罪……南海,你太熱衷了!現在要的是孤臣孽子!”


    他拱拱手,丟下目瞪口呆的康有為揚長而去。十幾個將弁嘩的一聲跟了上去,隻丟下康有為在那裏臉色有如死灰。


    譚嗣同走了不知道多久,康有為才冷冷一笑,對著天空重重哼了一聲,大步離開。走到譚嗣同的公館外頭,他的車夫在那兒早就等得不耐煩,趕緊迎了上來:“老爺,回府?”


    康有為搖搖頭:“去文大人公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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