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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四章一天前


    在張佩綸抵達平壤的時候,時間倒推到一日以前。


    葉誌超和衛汝貴兩人,是倉皇離開平壤的。隨他們同行的,是數十名家鄉子弟充當的戈什哈。這些人是屬於和主帥共生死的,在新地方也混不下去。除了這些最心腹的,就是六七十名不願意在聶士成手下賣命的軍官。一是換了新頭子,二是兵凶戰危,都是被日軍打得破膽的人物了,官位還有可以克扣的餉銀戰費雖好,可是也好不過自己的腦袋!


    這些不願意在聶士成所部效力的軍官們,秉承徐一凡的對聶士成的指示,來去自由。徐一凡將來新訓練出來的學官還要有地方塞呢。一開始朝廷的意見是軍前效力,這幫家夥都給徐一凡養在平壤,順便監視。反正不差這幾個人吃飯,讓他們再到軍中攪風攪雨那才真是瘋了。這些家夥心一橫,在平壤有的吃就吃,有的睡就睡。反正都這樣了,熬過去我狠,熬不過去你狠!


    大家正這樣百事不想的耗著,突然朝廷又是一道旨意。葉誌超衛汝貴從速離開平壤,起旱歸國,等候議處!旨意傳下,葉誌超衛汝貴兩人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總算離開平壤這個他們看來的死地,隻要能早點跑回去,這兩條大好性命,算是保住了!憂的是對公而言,他們敗得稀裏嘩啦,清軍法,丟城失地者斬,雖然太平天國以來,這個軍法破壞了許多,可議處起來,估計也輕不到哪裏去!對私而言,中堂將北洋陸師精華交到他們手中,結果丟了一半,剩下一半現在歸於徐一凡節製!中堂震怒起來,還不知道怎麽收場…………


    兩人一路對望,都是愁眉苦臉,半輩子宦囊所積,不知道又要填哪些狗洞,才能保個平安。早知今日,當初何苦還要打破了頭爭取到朝鮮來!


    雖然大家心裏都是如此這般,可還是跟鬼攆起來似的上路,徐一凡和手下對他們還算客氣,反正淮軍敗退帶過來的馬多得很,人人配馬,方便他們趕路,也未嚐沒有早點打發走這些堵心的家夥的意思。這二百餘人都沒有武裝,禁衛軍一個騎兵小軍官帶著三十個騎兵槍兵名為護送,實為押解的一路伴隨。一路大家都沒打算走得舒服,真是曉行夜宿,吃東西都是隨身幹糧匆匆解決。在經過安州的時候兒,禁衛軍押解隊伍都沒讓他們穿城而過,瞧瞧這個禁衛軍後路最重要的據點――簡直拿他們當賊防備了!


    眼見得三天就趕出了多少路出來,離開了禁衛軍在朝鮮控製的勢力範圍。葉誌超他們也早就累得腰酸背痛,有些癮大的軍官簡直是生不如死――這些日子,就靠煙泡兒頂著了!開不了燈,沒有朝鮮侍女用煙簽子打煙還算小事。大家從漢城一路逃過來,也不是沒有苦過。可是死心塌地跟著這兩位倒黴悖晦的大人,雖然掙紮出一條命,可是前程也該算是完了!


    這一路上,這些前淮軍軍官們看葉誌超和衛汝貴的神色就很是有些不善,經常找點花頭和葉衛兩人的戈什哈磕磕碰碰。不管是他們,還是葉誌超的人馬,這一路向北,心情也是越發複雜,到了後來,幹脆沉默了。


    眼看得眼前官道漸漸寬敞起來,麵前的稻田也積滿了水,稻秧長了老高,農人星星點點,在田地裏麵勞作。百裏不同風,在這個沒有電話無線電報的時代。這臨近中朝邊境的地方,還沒有被平壤一帶展開的激烈戰事波及,禁衛軍的勢力也延伸不到這裏。要知道,在平壤一帶,稻田全部拋下,積水排掉,精壯被征發轉運物資,已經完全是一派總體戰動員的景象!德國顧問本來就是研究總體戰的,禁衛軍的參謀本部,動員起能掌握的朝鮮民力也是下手夠狠!


    從警備森嚴,兵慌馬亂的平壤來到這裏,所有人都是心情一鬆。葉誌超以手加額,想說什麽慶幸的話兒,最後卻是歎了一口氣:“還好…………人生幾十年,還圖什麽功業?能夠歸老田園,就該給祖宗上香了啊。”


    衛汝貴也是苦笑,兩人同病相憐一路,這時心情也差不多。


    正相對無言的時候兒,就看見那禁衛軍小軍官策馬過來,身後跟著幾位雄赳赳的騎兵。按照他的位分,要是在淮軍當年,葉誌超馬頭麵前,那是跪著頭都不敢亂抬的。這個時候兒卻隻是目光隨意一掃,平胸馬馬虎虎行了一個軍禮:“葉大人,衛大人,這裏不歸咱們禁衛軍管了。前麵七八裏就是鐵山,有驛站。朝廷電諭,說在那裏有人接應…………屬下等就此告辭。”


    葉誌超苦笑,和這麽個小軍官還有什麽好挑眼的?禁衛軍對著他們這些敗軍之將,那種無言的傲氣,看著就是難受,也不自覺的大家夥兒都灰溜溜的了。


    他們兩萬五千人被趕得一路跑,徐一凡帶著這些禁衛軍一出手就擋住了鬼子!據說還把整個第五師團和山縣有朋那個日酋圍住了。真是天差地遠!


    徐一凡怎麽就這麽能練兵?


    他拱拱手:“我是革員,當不起大人的稱呼,一路護送,足感盛情…………動問一句,老哥是帶隊回去,還是怎麽?”


    那軍官不過二十多歲,眉毛漆黑,精悍得讓人羨慕。他大笑一聲:“打鬼子去!咱們營長答應,護送的差使一完,就調咱們上去!在平壤,憋死人!好男兒不打這場國戰,真是白吃了餉,白讀了書!”


    他瞧瞧葉誌超:“大人,這不就是祖宗一直教我們的道理麽?雖然屬下出生南洋,可是還曉得精忠報國四個字!知道被異族壓在頭上的苦痛!”


    他握著拳頭揮舞胳膊,一看就是德國操典調教出來的。拳頭南指,他大聲道:“咱們走哇!”幾十騎手,同時抖動馬韁,戰馬長聲嘶鳴,不少而人立而起,數十虎賁,策馬就向南疾馳而去,那些馬上的背影,是如此的朝氣蓬勃,如日之初升!


    這些淮軍的殘兵敗將,呆呆的看著他們遠去,半晌之後,葉誌超才調轉馬頭:“走吧……他們走他們的陽關道,咱們過咱們的獨木橋!”


    少了這些禁衛軍士兵的監視護送,一行人反而更加的意興闌珊,前行不過個把鍾頭就到了鐵山。


    這個地方不過是臨近中朝邊境一個小小的靠海城鎮。百十戶的居民,有一個驛站。甲午戰事起後,本來諸軍中朝邊境的靖邊練軍一部已經派了馬隊來這裏巡哨,作為耳目計。幾十個兵大爺已經將這裏糟踐得不輕,估計這一帶村子裏麵已經沒有打鳴的公雞了。這二百多人一來,架勢就更加了不得。才進鎮子,葉誌超的戈什哈就去號房子,給大人打公館。雖然都沒槍,可二百多穿著號衣虎皮,再加上有頂子軍官的模樣兒,誰也不敢反抗。


    幾個戈什哈衝在前麵,就瞧中了鎮子中心唯一的一個大院子。也不知道原來這裏是衙門還是富戶。頓時就氣昂昂的衝了過去:“就這個,就這地方,給大人歇馬!”


    到了門口,卻發現早就有一排士兵在那裏站著了,都穿著練軍的號褂子,一排烏黑的洋槍指著他們!


    手裏沒家夥就是慫,幾個戈什哈見不對,打馬就要走。卻被那些士兵扯住了馬籠頭:“混帳王八蛋,也不開開眼睛,連咱們北洋營務處總辦的行轅也敢衝!”


    七手八腳,那幾個戈什哈就給扯了下來,劈裏啪啦的就是幾個耳光下去,牙都飛了。一個個扯著漏風的腔調:“大水衝了龍王廟啊!咱們是葉軍門葉大人的戈什哈!”


    “等的就是你們這些王八蛋!要不是你們敗那麽慘,咱們至於出這趟差?穿海過浪的,小命差點交給海龍王!”


    那些練軍親兵,打得更加興高采烈。後麵跟來的戈什哈看自己弟兄吃虧,紛紛的跟了上來,瞧著洋槍卻又不敢上前,仗著都是一家人,先罵起來再說。擾攘到最後,葉誌超他們跟過來了,他和衛汝貴在馬上皺眉看了一眼,那些打人的練軍親兵瞧著兩人氣度儼然,大概也知道是誰,悄悄兒的住手。膽大的還嘀咕:“敗軍之將,有什麽了不起?要是禁衛軍,咱們跪著接倒也情願…………什麽玩意兒!”


    葉誌超低低的歎了一聲:“算了,咱們走!將就一夜吧,等朝廷來接應咱們的人………這個時候兒了,咱們就忍忍吧!”


    語調當真是唏噓無限,他也不想再看那些練軍親兵,也不想打聽他們護衛的是什麽人。正調轉馬頭,就聽見那宅院門口響起一個聲音:“葉曙青!你還想走?”


    葉誌超和衛汝貴都渾身巨震,跟過來看熱鬧的那些淮軍軍官也都傻了眼睛。葉誌超不敢相信的轉頭,忙不迭的就下馬,飛也似的撲過去。以他沒革職前武官頭品到頂的身份,居然拜倒塵埃:“楊大人啊!中堂爺還沒有忘記咱們倆這不成器的東西哇!居然讓您來接我們!咱們對不起中堂爺哇!”


    身後淮軍,已經下馬拜倒一片,哭聲震天響起,有的人還恰好犯了煙癮,眼淚鼻涕混成了一片!


    楊士驤臉色蒼白,一路風濤,他這個書生也早吃不住了。不過總算沒有白費,比這幫王八蛋早到了鐵山大半天。他冷冷的掃視了這些家夥一眼,心裏麵是恨不得都給一個個砍了,要不是他們,他楊蓮房何至於走到這麽一步?還不是為了北洋這個團體,才弄險如此?再這麽一路敗下來,徐一凡再一路勝上去,北洋真的是敗亡無日!


    他冷冷道:“葉曙青,衛達三…………中堂要我帶話兒,想立功贖罪麽?”


    兩人抬起頭來,也是鼻涕眼淚的,眼睛裏麵放出又驚又喜的光芒:“中堂爺還願意給咱們機會?”


    楊士驤猛的一擺手:“爬起來,進來說話!還能不能保住你們項上首級,就看你們自己的了!”


    咣當的一聲,卻是唐紹儀推倒了桌上的硯台。身上手上,全是淋漓墨水,他此時卻渾然不覺,雙手撐著桌子,整個人象風中樹葉一樣抖了起來,卻不是害怕,從他雙眼當中,能看到的隻是怒火!


    “楊蓮房!不是你,就是我!你這是活生生的漢奸敗類啊!做人,怎麽能做到這個地步?”


    在徐一凡曾經那個時空,作為北洋元老的唐紹儀失勢多年之後,在抗日戰爭當中,作為一個猶猶豫豫,將要落水的漢奸,被軍統砍死在書房當中。在這個已經改變了的時空當中,他卻是在全身心的喝罵著另外一個即將做出漢奸行徑的人物。要是楊士驤就在他的麵前,唐紹儀毫不懷疑自己會將他活活撕碎!


    張佩綸一身風塵,神色委頓的坐在椅子上麵,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袁世凱和他對坐,臉色也陰沉得如暴風雨將臨!


    李鴻章的女婿,居然甘冒萬險,跑到平壤來,告訴了他們一個驚人的消息。


    楊士驤假借李鴻章的名義,奏請朝廷調葉誌超和衛汝貴回去議處。唐紹儀和袁世凱當時都沒當一回事兒,早打發這些人走一天,還少些嚼裹,還省得監視他們。也從沒想過,憑借這些家夥能鬧出什麽亂子出來,他們要是真有那種挑戰禁衛軍的血勇,還會從漢城一路敗退下來?


    可是楊士驤偏偏想利用他們,還有那些淮軍軍官,趁著徐一凡集結全部主力於正麵,對付第五師團,淮軍獨鎮東線側翼的時候兒,潛回聶士成所部,掀起兵變!現在就隻有安州有兩營禁衛軍第二鎮的新兵,守住後路總基地。慈山一帶,淮軍那裏沒有一點禁衛軍,最多幾個聯絡軍官…………楊士驤他們有很大可能潛回去!


    誰也不知道楊士驤會用什麽手段說服這些已經落膽的淮軍骨幹,誰也不敢小瞧了這個李鴻章幕府後期最加信任的小諸葛。打仗練兵他和徐一凡天差地遠,但是論起官場權謀,楊士驤浸淫其中數十年。虧得徐一凡是在朝鮮,天高皇帝遠的可以瞎來硬扛。真的放在朝中,楊士驤說不定早就玩兒死徐一凡了…………這些在淮軍根基深遠的軍官加上葉衛兩人,再加一個完全可以代表李鴻章的楊士驤潛回去,淮軍就是李鴻章養出來的,就連聶士成會不會生變,都難以預料!


    楊士驤的目的很明顯,他們打得稀裏嘩啦,禁衛軍也別好過了。大家一起敗,至少也是一個法不責眾。而且徐一凡就是靠著這些兵,才屹立到如今,兵沒有了。到了最後,北洋還是大清的中流砥柱,北洋這個團體,還是會始終不倒!


    就算李鴻章下台,朝廷還是不敢拆散北洋這個龐然大物!幾十年來,依托北洋這個團體而上位,而權力在手的這個官僚集團,仍然是什麽都不會變!


    一個李鴻章親自養大的權力團體怪獸,在生死存亡的關頭,也不受李鴻章的駕馭了。它在張牙舞爪,為自己拚死一搏!


    日軍第三師團已經登陸元山了啊,要是淮軍讓開東麵,日軍可以直衝平壤――真要那樣也不怕,平壤堅城,還有不少兵,守備足夠。徐一凡回師也方便,說不定可以回來繼續擊破第三師團。


    唐紹儀和袁世凱都不是笨人,兩人都想到一個地方,安州!日軍聰明的話,就會沿著東線巨大的缺口,轉而向北攻擊安州。完全切斷禁衛軍的退路,將禁衛軍封死在大同江一帶。徐一凡在朝鮮的全盤戰略主動權就此落空。隻要徐一凡一旦被封死,短時間又衝不開安州一線的話,看到徐一凡這支大清唯一能戰之軍陷入絕境的情況下,誰知道日本人會不會轉變兵鋒,迅速增援朝鮮,甚至轉兵在大同江口登陸,幾路徹底將他夾死。


    旅順陷落,海口喪失,淮軍不能戰,唯一的長城之靠徐一凡再完蛋,那日本方麵就是全勝之局了。


    就算朝廷屈辱求和,李鴻章背黑鍋下台,可是北洋這個官僚團體,卻依然還在!


    袁世凱和唐紹儀對望一眼,目光激烈的默默交換著意見。


    “來得及麽?”


    “現在挽救還來得及麽?”


    “恐怕…………隻怕…………”


    “沒有恐怕,沒有隻怕!”


    袁世凱拍案而起,胖胖的臉全是忍狠的神色:“我去安州!唐大人,你帶著張大人馬上通報徐大人這個消息,讓他盡速轉兵!第五師團怎樣,都不必管了。咱們要應付這裏的危局!”


    唐紹儀慨然道:“你去,你去!我不是軍職,也不方便。打輸了,咱們一起跳海就是了!反正不要看楊蓮房的嘴臉!”


    袁世凱一拱手,就要出門,臨出門的時候卻回頭看了神色黯然的張佩綸一眼:“幼樵兄,你為什麽不發電報給我們?多給我們一點應付的時間?”


    張佩綸苦笑,緩緩搖頭:“我是中堂的女婿,受恩深重…………我怎麽能去電報局發這個報?人多口雜,消息萬一傳出去,中堂還如何做人?我不能讓他背負幾百輩子的罵名啊!”


    袁世凱一笑,淡淡道:“中堂老啦…………也該換換人了…………”


    “徐一凡麽?”張佩綸低聲反問,袁世凱卻不回答,一笑拔腿要走。唐紹儀卻叫住他,這個時候兒兩人沒有了暗中的隔閡,剩下的就全是關切了:“慰亭,真的來得及麽?”


    袁世凱仰頭向天,默然一下苦笑道:“但願聶功亭能感徐大人的恩,能擋一下兒,我還能有點時間!…………管他呢,大丈夫生不五鼎食,就死當五鼎烹!告訴徐大人,我袁世凱在安州等著他!”


    說罷,就大步出門,再不回顧了。


    唐紹儀默然半晌,轉頭看著張佩綸,輕輕問道:“幼樵兄,你此次前來,中堂說什麽了麽?”


    張佩綸苦笑:“中堂說…………他等著看徐一凡能做到哪一步…………”


    唐紹儀站得筆直,傲然道:“那就瞧著吧,徐大人準能挽回局麵,誰也壓不垮他!徐大人…………比李中堂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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