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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一百零五年前的炮聲(下)


    十幾名水兵拚命的板著手中木漿,隨著舢板前麵站著的小武官的呼喝聲音,整齊的起伏。每一下波動,都濺起雪白的碎浪,每個人渾身的氣力都使了出來。


    大清唯有此欽差!


    每個水兵眼中都是全然的崇敬。對於這些刀頭舔血,整日在嚴刑峻法之下,過著單調乏味而且對於平民來說是相當嚴酷生活的丘八們,看人都很簡單。


    有種,或者是沒種。


    而徐一凡帶著區區幾十個人,從泗水暴民當中一路衝殺而出。欽差節旗不倒,拯救華社同胞數千。這時候還滿臉是血!


    他麾下那幾十條漢子,全部衣衫破碎,傷痕累累的。有的當場就暈在碼頭,有的隻是平躺下來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張旭州那樣的健壯漢子,都跑得一口一口的吐血。仍然拱衛在他身邊不散。


    何等的人物,才能帶出這樣的漢子出來啊……


    就連圍著致遠來遠兩船,岸上船上的洋兵們,都看著這個穿著大清朝服,凜然站立的徐一凡。大家都不知道,徐一凡這個時候心裏是糾作一團。


    他帶著數十隨員,私運槍械上岸,一路開槍衝殺,無一不是肆意妄為之事。本來碼頭情勢已經緩和,但是德坦恩中校看到徐一凡他們持槍而來的時候,頓時又麵色緊張。洋兵們的槍械又舉了起來!水兵們自然不肯讓學兵吃虧,一下雙方又對峙起來。


    致遠來遠在此,加上徐一凡欽差節旗飄揚,德坦恩也不敢當場有什麽舉動。隻是僵在那裏,一時都將控製局勢的事情忘了。隻是派人回去傳信,等候總督府的處理意見。


    但是徐一凡卻絲毫沒有忘記眼前局勢!


    他這麽肆意妄為,甚至可以說是膽大包天。為的就是一個結果,將最壞的結果變成對他最為有利的現實!今日他快馬來去,甚至豁出了小命,都是為的這個。如果暴亂能夠平息下來,他在華人聲望當中一時無倆。隻要後續經營得法,南洋就是他開局時最好的後勤基地。


    但是如果暴亂不能平息,那麽他一切都是雞飛蛋打!


    拋開這些利害關係不談,單純放著那麽多的華人被土著暴徒淹沒。不管他如何功利,如何盤算,都是絕對不能不管的事情!


    說到底,這場變故,也有他蝴蝶翅膀扇動的部分因素。


    現在隻待這最後的手段了!他這幾十學兵,眾然豁上性命,也是平息不了這場暴亂的……再說了,他也還不想死。


    眼看得舢板接近了致遠號,繩網早就放下。鄧世昌和陳金平也步下艦橋,一臉急切的等著徐一凡上來。水兵們翻過欄杆,掛在繩網上伸手來拉徐一凡。眨眼功夫就將他扯上甲板。


    腳一觸到這片浮動的國土,徐一凡渾身都快軟了下來。種種樁樁的焦慮,激動,見血的興奮,處處盤算,還算一路所見的慘狀。讓他不由自主就是一陣天旋地轉。


    鄧世昌一把就抱住了他:“徐大人!”


    陳金平也在旁邊扶著徐一凡:“啊喲皇天!徐大人脫險就好,咱們守在這兒,看哪個暴徒洋兵敢來犯欽差虎威!大人,您趕緊歇歇去吧!艙室已經為大人準備好,受傷的兄弟我們都一船船接過來……總不會讓自家兄弟受了委屈!”


    徐一凡閉了閉眼睛,用力平平自己胸口氣息。一把握住鄧世昌的手:“鄧大人,正卿兄!速速向泗水城西發炮,轟散那裏數萬暴民。那裏還有成千上萬的華人百姓,正在遭受屠殺!”


    此言一出,鄧世昌的臉色一下就僵住了。陳金平更是沉下臉來。


    “徐大人,您是南洋宣撫籌餉欽差委員,指揮兵船開炮,還要北洋水師衙門……再說了,這炮是能開的嗎?”


    徐一凡隻是看著鄧世昌。而鄧世昌卻隻是回避他的目光。如果荷蘭兵船啟釁,以鄧世昌的膽子,不是不敢還手。再壞也不過就是前程有礙。但是大炮轟擊荷蘭殖民地泗水,那真是要掉腦袋的!


    他低聲道:“徐大人……這要從長計議……”


    徐一凡看看他,又看看泗水那裏。不知道那些宅院,還能支撐多久?致遠來遠,難道還真的奢望置身事外?


    他抓住鄧世昌的手:“鄧大人,此時不開炮,真的到泗水糜爛。那才是真正你我人頭落地!”


    鄧世昌瞪大眼睛,一下死死的看著徐一凡。


    徐一凡卻隻是苦笑:“咱們宣慰,結果惹動的是這麽一場風潮。槍械上岸,欽差隨員開槍衝突。兵船生火與荷蘭人對峙。那點不是肆意妄為?這樣回去,也是逃脫不了幹係!”


    這話兒就說得有些無賴了,鄧世昌一腔熱血為他所激動,擔著血海一樣的幹係運槍給他自衛,致遠來遠賴著不走為他撐腰。現在在徐一凡口中,卻變成了大家是一條繩子上麵的螞蚱!


    要不是看徐一凡一身是傷,想著他為華社真是豁出命衝突出來,鄧世昌真想大耳刮子抽他丫的。


    徐一凡臉色一沉,肅然的朝鄧世昌一揖:“鄧大人記不記得徐某人的話?真理正義,隻是在大炮射程之內。如今致遠來遠,鍋爐已經快生足。機動起來,兩條荷蘭鐵甲兵船,山頭陳舊炮台……說實在的,在海麵上不是咱們敵手!炮鎮泗水,再不吃大虧。這等護僑交涉事宜,官司就有得打了,隻要造成既成事實,咱們不但不是罪人,還是為大清揚威海外的功臣!您真指望朝中上下,吃了洋人那麽多年的癟,就不想出點氣兒?荷蘭他們還是得罪得起的。這點我可為鄧大人保!”


    這句話又是說得鄧世昌動容,他們現在所為,的確是肆意妄為了。但是朝廷上下,也的確是這樣,對外交涉,要是占了事實便宜,對手又不強,那麽就強硬到底。當事諸人無罪有功。要是軟弱退下來,那麽可真是禍在不測。


    在鄧世昌記憶當中,現在在朝鮮,在北洋後進當中。那個相當招搖,而且眼看前程不小的朝鮮那個姓袁的同知……是叫袁世凱不是?在數年前朝鮮壬辰事變當中,在朝廷下令撤退,不得幹涉朝鮮內部事宜的時候兒。冒著天下之大不韙闖朝鮮宮禁,開槍打死朝鮮大臣,擊殺日本公使隨員,“誤傷”了英國俄國的外交人員。將朝鮮大臣劫持到了自己軍營當中,整個在朝鮮大開殺戒。就因為他平息了事態,日本又不算強。朝廷上下不但沒有罰袁世凱的膽大妄為,還將交涉包圓兒了了下來。


    而袁世凱呢?一個沒打過一次仗,沒進過一次學的河南子弟。居然以少壯之年,一下領了在朝鮮六營慶軍的統兵大權,一下負責全朝鮮藩國的交涉事宜!


    如此說來,開炮表示強硬,平息事態,護僑成功。還是唯一的途徑了咯?


    鄧世昌和陳金平兩人臉色都是變了又變。


    而徐一凡隻是焦灼的看著他們。


    此時他也隻能指望自己能說動他們!


    空氣在不安的沉默當中繃得越來越近,一個管駕趕過來大聲稟報:“軍門,致遠來遠,鍋爐氣壓都已經升足!”


    鄧世昌仍然沉默不語。


    徐一凡突然一下推開扶著他的兩個水兵,指著泗水全城升起的煙柱:“鄧軍門,可憐可憐這泗水十萬華人父老!如果朝廷有所追問,我一身當之!”


    他伸手就去抽鄧世昌腰間別著的洋槍,鄧世昌一把抓住他的手。而徐一凡堅定的推開。鄧世昌隻是深深的看著徐一凡,停住了自己的手。


    徐一凡一把抽出洋槍,指著鄧世昌腦袋:“正卿兄,對不住了……這是我在逼你,責任全部在我!”


    轟的一聲遠遠傳來,卻是泗水城內不知道哪一處華人建築被燒透倒塌,濺起滿天煙塵火星,有的都遠遠的直飄到碼頭來。


    所有人都看著僵立在那兒的徐一凡和鄧世昌兩人,剛才一下舉動,徐一凡頭上的傷口又裂開了,鮮血慢慢的淌了下來。


    鄧世昌緩緩伸出手去,慢慢的從徐一凡手裏拿下了洋槍:“你小瞧了我鄧正卿……也小瞧了我們北洋這些血性漢子!”


    水手們一個個胸膛都在劇烈起伏著,陳金平掉頭不看他們。閉著眼抱頭撞著甲板欄杆,狠狠的在那裏歎氣。突然又起身站得筆直:“軍門,下令吧!”


    鄧世昌大步朝艦橋走去:“傳令致遠來遠,開動機器,取北向,十節航速!各炮測距,向西麵煙柱最密集處,候命開火!”


    泗水李家有木堂,也到了最緊張的時候兒。


    所有人都站了出來,從李家錦衣玉食的少爺們,到底下打雜的工友。身強力壯的抵著大門。其他的就拿著各種各樣的武器,站在梯子桌椅上,守著牆頭。


    大門被劇烈的撞擊著,一下下的將李家的人震開,又撲上去。不少暴徒吼叫著想翻閱牆頭,卻給人用木棍打下去。石頭瓦塊雨點一般的丟進來,挨砸的人不顧血流滿麵,隻要還能動,撿起來就丟了出去。


    大門一開,就是玉石俱焚的時候兒。外麵成千上萬的暴徒,已經紅了眼睛!


    李家的庭院上,躺滿了傷員。李家婦孺們一邊喃喃念佛,一邊在照料著他們。


    在望樓上麵兒,李老爺子還在那裏站著,李大雄和李星父子,手裏也抓著棍子,站在老爺子身後。除了他們,還有一個杜鵑,握著六輪手槍,裏麵還有三粒子彈。她瞧瞧槍輪子,又看看外麵黑壓壓的人頭,小臉兒也是煞白的。


    李遠富突然回頭,對著杜鵑道:“憲太太,我們李家還有一個隱秘的地窖,我讓犬子陪著您下地窖可好?”


    杜鵑才抱著李璿下去過那個地窖,裏麵都是李家的小姐這些女眷藏在那兒。都抖成了一團。她歪頭想想,總算這些日子跟著徐一凡,知道官場稱呼上司的夫人是什麽憲太太,按照她的身份,應該叫憲姨太太才對。最後杜鵑還是搖搖頭:“爺吩咐我守在這兒等他,我不能下去,我要等著爺。”


    李遠富苦笑:“來不及了……徐大人的恩情,我們在地底下也記著。大雄還有阿星,你們記著,李家隻要有一個後人在,徐大人有什麽要求,拚命也要辦到!”


    不等李大雄還有李星答應,老人長歎:“泗水華人,也都會記著徐大人今天的拚死拯救啊……我們這些遊子所求,其實也就是這個而已……再讓憲太太傷了,我們怎麽對得起徐大人?”


    杜鵑還是倔強的搖頭。


    外麵衝砸的聲音越來越劇烈,越來越多的土著暴徒出現在牆頭。零星的已經有人翻了下來,就被幾個李家壯漢按倒痛揍。但是受傷的人已經越來越多,眼看得就要到了最後的時候!


    四下望望,已經有的宅院被衝破,傳來了更大的哭叫聲音。華人們向著更西四下奔逃,土著暴徒散步各處,怪聲大叫。有的百年積累起來的宏大宅邸已經被點燃,升起了比城內還要密集的煙柱,火星吡駁炸開,映出的是一張張獸性的麵龐!


    這裏,已經就是地獄。


    杜鵑咬咬牙齒:“爺,我等不著你啦!”


    海水卷動,兩條兵船側過了身子。致遠以耳台的五寸阿姆斯特朗大炮指著荷蘭兵船,而來遠前主炮幹脆就對準了另外一條兵船。剛才局勢放緩,荷蘭兵船又陳舊。鍋爐氣壓現在也未完全升足。致遠來遠已經機動起來,他們就是停著的靶子!


    船上洋人水兵從悠閑變成吱吱哇哇的到處亂竄。軍官們也一個個急得是滿頭大汗。致遠已經升起了信號旗:“我船將開炮平亂護僑,貴船如不開火,我船將絕不以一彈相加!”


    岸上更是亂作了一團,德坦恩中校詫異得都瞪大了眼睛,致遠前後主炮三門二百一十毫米的克虜伯巨炮好像就指著他們。清國人真的打算開火了?這局勢最後怎麽變成這樣?


    不過到這個時候他也明白,到了這個地步,已經不是他一個殖民地中校副官能控製得了的了。想到這裏,這位白人大漢忍不住都有些兒自暴自棄的輕鬆了起來。叉開雙腳在那兒站著,倒有一些兒處變不驚的鎮靜。


    在致遠艦橋上麵,鄧世昌容色如鐵,聽著槍炮大副一連串的報著數據。


    “取遠五千五百碼,角度……方位……藥包數……”


    徐一凡也同樣緊張得汗都下來了,卻仍然強迫著自己不動聲色。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們兩人身上。


    到了此刻,兩人對視一眼,卻是相視一笑。


    “放!”


    致遠艦突然一抖,兩千三百噸排水的軍艦橫在在海麵上平移了開去。炮口爆風席卷艙麵,將後甲板的涼篷全部掀開。所有沒固定完好的東西都啪啪亂響。海麵也給這爆風激起了一圈圈巨大的波紋。


    黃色的火焰,升騰的黑煙將前後甲板完全籠罩。


    致遠已經開火!


    徐一凡已經給震得腦子嗡嗡作響,卻瞪大了眼睛看著眼前一切。心裏已經將所有盤算,所有謀劃忘記了幹淨,不知道為什麽,卻隻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響。


    “這是一百零五年前的炮聲!”


    西元一千九百六十五年年,官方數字,三十萬華人被印尼土著屠殺。西元一千九百九十八年,在已經空前發達的世界傳媒前,又是不計其數的華人在這片土地被虐殺。


    而當時,隻有軟弱的抗議聲音。


    但是自己來到這個時代,卻提前一百零五年,響起了這本該爆發在一百零五年後的炮聲!


    自己真的改變了曆史。


    炮聲為證!


    李家大門轟的一聲被撞了開來。


    哭喊聲音頓時響成一片,擋在前麵的李家少壯,咬著牙齒拚命的做著最後的抵抗。躺在庭院上的一些學兵傷員,已經咬牙爬起。死也不能躺著死在這兒!


    望樓上麵,杜鵑一拔手槍,就要衝下去。李星卻衝在他的前麵。李遠富早就閉上了眼睛,老淚縱橫。


    而那些土著,衝開了世家當中最大的華人李家的大門,也頓時爆發出一陣興奮到了極點的歡呼聲音!


    這時空中,卻有火車劃過一般的隆隆的聲音響起。


    有幾個土著還停下來抬頭看看,不知道到底是什麽物件兒。


    就在這瞬間,轟轟轟三聲巨響響起,在土著人堆當中,就好似有三座火山同時爆發一樣!


    三發二百一十毫米口徑的巨彈,落在了水田當中,稍一停頓,就將田中積水,被踩倒的稻子,還有十幾米深處的泥土,一齊翻了出來。直衝上天!彈片四散,咻咻咻的四下橫飛,爆心當中的土著頓時給蒸發成了空氣,而四下飛濺的彈片,不知道又割倒了多少剛才還氣勢洶洶的土著暴徒!


    三發巨彈落下,血肉橫飛。巨響轟鳴,更震得所有人都停了下來,僵在那裏。離炸點近一些兒的,早就給震倒了一片。每個人耳朵都是嗡嗡直響,一時喪失了理解反應的能力。


    不知道停頓了多長時間,一個受傷學兵突然跳了起來:“徐大人調來的大炮!炸死這些王八蛋!”


    杜鵑舉起兩隻胳膊,高興得都不知道怎樣才好了。是他家老爺,才調來的這些雷公,劈死這些看著就惡心人的混蛋!


    李大雄在望樓上麵摟著他爹哈哈大笑:“炸吧!炸啊!把一切都炸平!隻要沒有這些家夥,咱們還能建起來!”


    仿佛是應了他們的呼聲,又是一排炮彈挾山超海一般的飛來,又準確的落在已經嚇傻了的土著人堆當中。彈片過處,又是碾出一條條的血肉胡同。這些開花彈藥,炸開就是幾千片彈片,不知道削掉了多少土著暴徒的肢體!


    他們這個時候才知道慘叫,不管是在施暴的,還是在朝施暴現場趕的。一下就亂了營,哭爹喊娘的四下亂竄,華人們守著自己的宅院,一下仿佛漲了十倍的氣力,劈頭蓋臉的將他們打出去。這些土著暴徒已經給嚇得失去了正常的判斷能力,就在西麵那些空曠的水稻田裏到處亂跑,炮彈就像長了眼睛一樣,隻在他們人堆當中不斷的炸開,轉瞬之間,已經有三四排炮彈落下,而田野膠林處處,都是大堆大堆的土著暴徒屍體!


    徐一凡站在致遠艦橋,在這一刻,渾身虛脫。


    最艱難的一關,已經給老子闖過來了。


    荷蘭人,沒有敢向噴吐著火舌的致遠號開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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