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爺子這話出口,我不出聲了。


    其實想也知道,一場鬥法把對方打敗了還不過癮,對方都認輸了還抄起石頭把丫倆腿砸斷,這種混蛋事兒除了我爺爺馬三山之外也沒誰能做得出來了。


    這時就聽王老爺子又問:“對了,你怎麽突然想起問他來了?據說當年這人重傷被送回國後就再無音訊了,因為被扣上了戰犯的帽子,據說後來在日本國內也飽受抨擊打壓,以至於後來整個土禦門家都受到了牽連……”


    “就是他帶頭害死了李紅袖。”我說。


    聽我說完,王老爺子和秀秀恍然大悟。


    我又問:“對了,我師爺吳道阻呢?”


    “他……”


    王老爺子一聲長歎,猶豫片刻後才又說道:“吳道阻老先生被帶走時,李紅袖也派人把咱仨關到了這裏來,當時你昏死了過去,因此後麵的事才不記得。”


    “他們把師爺帶到了哪裏去?”


    我急忙問,老爺子又歎了口氣,搖搖頭道:“當時聽說是扔下了油鍋,老先生怕是已經……”


    王老爺子沒再繼續說下去,話說到此,已是滿臉地悲傷。


    牢房中一陣沉默,隨後就聽秀秀問道:“會不會有萬一?”


    “萬一?什麽萬一?”


    “難道李紅袖真會對自己的師兄下此毒手?她,她萬一念及師兄妹之情,放過吳老先生呢?”秀秀又說。


    王老爺子沒有回答,而一陣沉默之後,我搖了搖頭,說道:“不會的,她心裏的恨根本無法化解……”


    聽到我這話,王老爺子和秀秀都驚訝地朝我望了過來,而一想到李紅袖故意讓我看到的那些淒慘景象,我的手,我的心都又開始顫抖了起來……


    “痛苦和痛苦,真的是不同的,這世上恐怕根本沒有什麽感同身受可言……即便我已經親眼看過,但我想我所能感受到的痛苦,也不及當時被害死的李紅袖的萬分之一,她,她真的太可憐了……”


    話說到此,兩行熱淚竟已不受控製地從我眼角滑落,那種撕心裂肺地感覺,簡直沒有任何語言足以形容。


    而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從牢房的鐵柵欄外傳了進來——


    “痛苦誰都會有,哪裏有他媽什麽身臨其境啊……”


    我們雖然突然傳來的聲音望去,就見說話的是立在牢房外站崗的一名鬼差。


    那鬼差依靠著岩壁一副懶洋洋地模樣,見我們望去,忽地一笑,又說:“沒想到你一個活人竟能明白這麽多,其實也算是不錯了,至少死而無憾……”


    “你這話什麽意思?”


    聽他語氣輕蔑,我有些生氣,就問:“聽你這語氣,就仿佛再大的痛苦也不值一文似的……”


    “當然不值一文,有時候你們這些活著的人就是把痛苦看得太過於重要了,這才緊抓著不放,又自負又掙紮的,有什麽意義呢?回頭死了,孟婆湯一喝奈何橋一過,還他媽不是啥都忘了?”


    鬼差冷笑著說:“那李紅袖之所以變成現在這樣,又把陰曹地府搞成現在這樣,其實根本原因並不在於她的痛苦有多強烈,歸根結底在於當年地府做了個錯誤的決定,把她留了下來,僅此而已,如果當年把李紅袖送上黃泉路,給她灌上一碗香噴噴的孟婆湯,痛苦?哈哈,再大的痛苦都是個屁……”


    那鬼差仿佛看穿一切,話說到這兒,竟自顧自地爽朗大笑了起來,宛若一名早已看透生死看穿前後的世外高人。


    聽那鬼差搖頭晃腦長篇大論,我不禁起疑,於是問道:“這位大哥,你是什麽人?”


    “嗬嗬,你可別把我當個人物……”


    那鬼兵朝我嘿嘿笑著擺了擺手,說道:“我不過就是個普普通通的鬼差而已,隻不過在地府待得久了,見得多了,所以明白的自然也就多了……”


    “所以,你覺得李紅袖即便死時承受了那麽多的痛苦,也是無關緊要?”


    “不然呢?”


    鬼差反問,我一陣沉默。


    隨後就聽他又說道:“小子我問你,什麽是痛苦?又何來的痛苦?”


    “這……”我不知該怎麽回答。


    鬼差又道:“我在陰間當差也有個幾百年了,記得以前守望鄉台時,我曾遇到過個和尚在望鄉台上給一群不願去投胎的鬼魂講經,我就在一旁聽著。他說,人身上的痛苦其實一共分為八種,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苦,而這八種痛苦皆是構建人一生的不可或缺的部分,所以有痛苦,才是活著,而死後,則當了斷這些前生之痛苦。可惜世人愚昧,偏偏無法自我了斷,於是為求眾生心安,才有了奈何橋,有了孟婆湯,有了供死者最後思念親人的望鄉台和鬼門關外訣別嶺。既然八種痛苦起源於生,那麽在生命結束之時,痛苦其實便也已經結束了,無論是身體上的,還是心理上的……”


    話說到這兒,那鬼差朝我扭過了頭來,問:“我問你,我砍你一刀,你疼不疼?”


    “疼。”我說。


    “疼,就說明你還活著,你若死了,我往你屍體上砍一刀,你還疼不疼?”


    “不疼。”


    “這不就對了,身上的疼會在死時結束,心裏的疼同樣如此,所以人死後是沒有痛苦的……”


    “既然沒有痛苦,為什麽李紅袖的痛苦還會如此清晰刻骨?”


    “嘿嘿,若是你當這是痛苦,那就錯了,這不是痛苦……”


    “那,那又是什麽?”我驚問道。


    “不是痛苦,自然是執念,就如有人過奈何橋時不願喝孟婆湯一樣,為何不喝,因為他放不下生前的美好,但其實喝下之後一了白了,豈不是變得更加快樂?痛苦也是如此,李紅袖放不下的不是痛苦,隻是執念,執著於報仇的心,這顆心使她痛苦不堪。其實她自己肯定也明白,若是放下,自己既會逍遙快樂從此了無牽掛,可她偏偏不願放下……更巧的是,她在地府內地位特殊,又沒人能強迫她放下,漸漸的,這才慢慢衍生為了現在的結果,哎,所以哪他媽的是什麽痛苦作祟,分明是執念而為……”


    “你好像很了解李紅袖。”我問。


    那鬼差搖搖頭,又道:“不,我不是了解李紅袖,我是了解這世上的人,更了解這世下的鬼。李紅袖當年被日本人折磨致死,確實痛苦,這便是她一生中最大的痛苦;另一個人生前打個噴嚏摔下炕摔死,也很痛苦,那麽那便是他這一生最大的痛苦;而我,我已忘了何年何月,我做買賣路過個山頭,被一群山賊抓去搶光了盤纏貨物,還被扒光衣服吊起來示眾,我以為這就完了,哪知道這山頭上百八十號山賊全他媽是變態,不愛美女隻愛俊男,那幾天把我給累的呀,後來生生累死了我,那我這又算不算痛苦?小子,你剛才說痛苦不能感同身受,那我問你,痛苦又何來的大小之分?李紅袖所感受到的世間最痛,與我感受到的世間最痛,又有什麽分別呢?隻是她死得時間短,自己還執著於複仇,沒明白而已……”


    那鬼差說到這裏,王老爺子在旁笑問:“既然你懂得這麽多,為什麽不去講給她聽,而是幫她助紂為虐?”


    “講?我怎麽敢講?人家是什麽人物,人家手裏可拿著轉輪王的令牌官印呢,我不過是個小小的鬼差,我哪兒來的這麽大的權利?”


    話說到這兒,鬼差突然打了個冷戰,慵懶地笑容最終收斂,又道:“何況還有那把刀,刀在她手,陰間又有幾人能不怕她?我生前不能安心做人,如今隻想安心做鬼求個快活,可不敢拿自己的命再冒險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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