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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五十六章戰爭與陰謀(六)


    麥收以後,關中大地一天比一天炎熱起來,天空大都時候是眩目的藍色,在火辣辣的陽光烤曬下,地上仿佛著了火一般,連空氣都似乎在流動,可就在最不經意的時候,天空卻突然象打翻了一瓶墨汁,隨即電閃雷鳴,大雨滂沱而下。


    這一日,大雨初歇,幾匹快馬從鳳翔馳入,這是從河西繞道朔方而來的唐軍信使,他們帶著最新的捷報,向長安疾駛而去。


    “李光弼出奇兵在趙州大敗賊軍,斬首三萬餘人,殺安祿山大將尹子奇;郭子儀攻克博陵,史思明逃回幽州,隨即李、郭二人合兵一處,向河北縱深挺進。”


    與此同時,潼關方麵也傳來消息,由於河北形勢危急,安祿山派大將田承嗣率軍五萬進駐相州,扼守中原自河北的退路,洛陽兵力空虛,叛軍全線回防,陝州一地僅剩崔乾佑六千餘軍,似乎勝利的天平已經在向唐軍傾斜。


    陝州,崔乾佑軍大營,夜已經很深了,連日的大雨使空氣中彌漫著水霧,陰雲低沉,地上泥濘不堪。


    整個大營都十分安靜,士卒們早已經進入夢鄉,隻有崔乾佑的營帳裏燈還亮著,但燈光微弱,一陣風吹過,燈苗飄忽,將營帳裏的人影拉長又擰彎。


    崔乾佑孤零零地坐在一隻木箱上,目光呆滯,直直到盯著前方,他年約五十歲,臉上刻滿了深深的皺紋,碩大的頭顱上須發已經花白,嚴峻的形勢使他的心中充滿了焦慮。


    幾個月前勢如破竹的情形仿佛還在他眼前浮動,可僅僅一個多月的時間,形勢便陡然逆轉,史思明在河東連戰連敗,大半東路軍都損失殆盡,現在唐軍已經打進了河北,而安祿山卻陷在洛陽進退維穀,進,前麵是天險潼關,無法逾越;而退,將意味著前功盡棄、意味著人心離散,那些為利而來的胡兵們將一哄而散、也就最後意味著起兵的失敗。


    今天的頹勢是一連串的戰略決策失誤導致,在河東根基尚未穩時便貿然起兵,這是失誤一;起兵後分兵南下,導致兵力不足,無法全麵控製河東,這是失誤二;南下後沒有進兵富庶而兵力空虛的江淮揚州,卻急著進攻長安,這是失誤三;安祿山稱帝太早,暴露他的野心,遭到了天下人的唾棄,起義此起彼伏,這是失誤四;史思明南下夾擊唐軍成功後,沒有及時返回河東,使河東空虛而被朔方軍所趁,這是失誤五。


    崔乾佑將頭顱深深地陷入手掌之中,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攻下潼關,直搗長安,整個戰局才能起死回生,可潼關大將是身經百戰的哥舒翰,他如何肯出來應戰,就算肯出戰,他手上又有三十萬大軍,府兵可以不屑一顧,可還有十幾萬善戰的隴右軍和河西軍,自己的六千人又如何能匹敵?


    “難道真的無計策可施了嗎?”崔乾佑狠狠地扯著頭發,攪盡腦汁想著,可是什麽也想不出來。


    “誰?”門外親兵傳來低低地嗬斥聲,隨即他的聲音又變得惶恐起來,“啊!是陛下。”


    “陛下?”崔乾佑詫異地抬起頭來,他立刻反應過來,這是安祿山來了,這也不怪他,他幾十年的陛下都是李隆基,早已習慣成自然,安祿山稱帝半年,他也隻在大敗高仙芝後回去參拜過一次,被封為太子太師、尚書右仆射兼兵部尚書,這可是不得了的高官,可崔乾佑心裏總覺得怪怪的,仿佛兒時玩的遊戲。


    還沒等他站起來,皮簾一挑,一股清冽的夜風吹來,‘噗!’地一下,油燈熄滅,門口出現了一個異常寬大的身影,仿佛一個正正方方的箱子,具有這種體形的,恐怕天下隻有一人,那就是安祿山。


    崔乾佑一步跪下道:“臣崔乾佑參見皇帝陛下。”


    安祿山的隨從立刻點亮了油燈,將這位中唐梟雄的麵容呈現在明亮的燈光下,當了半年的大燕國皇帝,安祿山依然是從前的安祿山,渾身緊裹的杏黃色龍袍和頭上的衝天冠,並沒有讓人感覺到他是萬人之上的九五之尊,倒象一個還沒來得及卸妝的戲子,使人看了生不起叩拜的衝動。


    而跟在他身後的右相嚴莊,幹幹瘦瘦的,也同樣沒有半點宰相的肚量,倒象一個跟主人出來收租的帳房先生。


    在嚴莊旁邊還跟著太子安慶緒,安慶緒倒不象其父那樣肥碩,長一臉大胡子,體格威猛,沒太子應有的英姿穎發,反而有幾分草莽英雄的氣概。


    安祿山臉上沒有表情,也沒有象李隆基那樣輕輕一抬手,說一聲‘愛卿免禮平身!’而是大刺刺一屁股坐在崔乾佑的位子上,一揮手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不要這麽客氣,都給我找地方坐下。”


    崔乾佑暗暗一歎,‘既然擺不了皇帝的架子,那又何苦急著稱帝呢?’


    幾個人都各自找地方坐了,最後進來的大將孫孝哲甚至席地而坐,安祿山掃了一眼幾個人,沉聲道:“現在的形勢大家心中都應該有數,現在我現在特地趕到陝州,來和大家商量對策。”


    崔乾佑見他居然跑到陝州來商量對策,不用說,他想商量的對策必然是如何攻下潼關,果然,安祿山看了一眼他,便道:“崔尚書,如果我將哥舒翰三十萬大軍誘出來,你需要多少軍才能戰勝他?”


    崔乾佑心中稟然,他低頭想一想,便答道:“陛下,如果倚仗地利,臣最少也需要八萬精兵。”


    安祿山沉默了片刻,方歎口氣道:“如果史思明河東不敗,那我倒能給你八萬人,可是田承嗣已經帶走五萬人,洛陽一共也隻剩下五萬軍,沒有八萬人了。”


    “若哥舒翰能中了我的計策,其實三萬人也夠了。”


    “崔尚書所言深合我意。”


    安祿山笑著點了點頭,又對嚴莊道:“嚴相國,不妨給崔尚書講一講你的誘敵之計。”


    嚴莊笑嗬嗬站了起來,先向安祿山施了一禮,又對崔乾佑拱拱手道:“現在我方形勢危急,唐廷焉能不知,陛下又派田承嗣率軍赴相州,已經成功做出了一個欲撤軍的姿態,這就給我的反間之計創造了條件,我剛剛得到最新消息,楊國忠與哥舒翰忽然交惡,這實在是天助陛下,我已經將密信送進潼關,命火撥歸仁按計行事,相信過不了多久,哥舒翰便會主動出擊。”


    他又瞥了一眼崔乾佑,微微笑道:“以後的事情便看崔尚書的了。”


    崔乾佑陡然明白過來,他立即上前向安祿山半跪行一軍禮道:“請陛下放心,臣定會旗開得勝,一舉攻下長安。”


    安祿山凝視著他,一言不發,最後他才一字一句道:“用人不疑,我便將洛陽五萬軍全部交付於你,連同我安祿山的後半生也一並交給你了。”


    二天後,一匹快馬從潼關方向長安疾馳而來,趁天黑城門未關,快馬奔進城門,很快便抵達楊國忠的府第,他翻身下馬,衝上了台階,對門房道:“快通報楊相國,我從潼關而來,有大事向他稟報!”


    涉及軍情,門方不敢耽誤,急向楊國忠稟報,此時楊國忠正在洗腳準備就寢,突聞有潼關消息,他心中一怔,詫異之極,他在潼關安插的親信已經被哥舒翰清洗,半個月前便已回到長安,潼關那邊怎還會有消息來。


    但詫異歸詫異,他連忙對門房道:“快將此人帶到外書房,我馬上就來。”


    此時的楊國忠已經完全和哥舒翰反目,哥舒翰在信中一番語重心長的勸告,在楊國忠看來卻是對他嚴厲的斥責,雖然哥舒翰表示願意將右相之位讓給他,可在楊國忠眼裏,右相本來就是他的位子,哥舒翰這樣說,反而證明他對右相之位懷有野心。


    政治或許就是這樣,兩個同床異夢的人為了共同的政敵走到一起,當政敵倒掉後,他們之間的矛盾就會不可避免地出現。


    用句通俗的話來,就是一山不容二虎,如果哥舒翰一直在軍方為將,或許楊國忠還能容忍他,可哥舒翰以西平郡王之爵入政,官拜左相、尚書右仆射,已經十分強勢,若他再立大功,那取代他楊國忠已經不是一種可能,而是必然。


    楊國忠稍微整了整衣服,便快步走到外書房,那送信的人已經先一步被侍衛帶來,正焦急地在書房裏來回踱步。


    “恩!”楊國忠幹咳一聲,背著手慢慢地走了進來,緩緩問道:“你是何人派來,有什麽大事要急著見我!”


    送信之人見楊國忠進屋,急忙過來施禮道:“小人姓馬,是潼關副將火撥歸仁的心腹,有大事要稟報相國。”


    “火撥歸仁?”楊國忠想了一下,猛然記起,他不就是哥舒翰的心腹之將嗎?‘他居然有大事稟報自己?”


    楊國忠實在有些疑惑,他冷冷到望著信使,一言不發,信使急從懷中摸出一封信,雙手遞給了他,“我將將軍說,相國一看便知。”


    楊國忠兩三下便拆了信封,抖開信箋便粗粗讀了一遍,漸漸地,他的眼中透出驚駭之意,確切地說這封信是一封告密信,說大將龐忠暗勸哥舒翰領軍進京誅殺楊國忠,以掌朝權,但哥舒翰卻說了一句:‘如此,我豈不成了安祿山第二了嗎?’


    ‘安祿山第二!’,哥舒翰果然有此意,楊國忠越想越害怕,他急將信疊起來收入懷中,命家人帶信使去休息,他自己卻不顧天色已晚,上了馬車便飛速向興慶宮馳去。


    興慶宮,李隆基已經準備就寢,這幾日河東捷報頻傳,眼看攻克安祿山老巢已指日可待,平息安祿山之亂的日子已經快要到了,再加上今年關中小麥豐收,李清又從隴右送來數十萬石糧食,京中糧價頓跌,一場糧食危機也被化解了,接連的喜事使李隆基心情大好。


    就在他剛要上龍床就寢之際,忽然有當值宦官來報,“楊相國有機密大事要稟報皇上。”


    李隆基愣了一下,這麽晚來,他會有什麽大事?若是往常,他必然一揮手,‘明日再說!’


    可最近這兩個月,楊國忠在籌集軍餉、平抑糧價方麵表現得倒可圈可點,令李隆基滿意,無形之中便對他重視起來。


    李隆基想了一想便道:“先帶他到宮外等候!”他隨即披了一件便袍,便慢慢走了出去。


    “陛下,大事不妙!哥舒翰有反意!”楊國忠一見李隆基出來,便撲倒在地,急從懷中摸出告密信,顫抖著手遞給李隆基道:“陛下請看此信!”


    楊國忠的話儼如一盆水當頭潑來,正睡眼惺忪的李隆基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睡意全消,他一把奪過信,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心中卻慢慢放了下來,信中的要點就是‘安祿山第二’五個字,雖然說此話說得不妥,但一定要和楊國忠所說的反意聯係起來,卻有點牽強。


    他瞥了一眼楊國忠,見他臉色盡灰,心中不由冷笑一聲,他恐怕是害怕哥舒翰帶兵來殺他,才驚成這般模樣,他輕輕搖了搖頭道:“楊相國,哥舒翰不是拒絕了嗎?你又何必緊張?”


    楊國忠見李隆基不為所動,急道:“陛下,我官兵在河東、河北大勝,安祿山又遣重軍去守衛相州,北撤的意圖已經非常明顯,現在洛陽空虛,崔乾佑手中隻有數千人,哥舒翰手握三十萬大軍,卻不肯主動進攻,他是何企圖?”


    說到此,楊國忠連聲冷笑,“我懷疑他是想拖延時間,將三十萬軍盡述掌握在自己手中,陛下,兵法雲:安不忘危。現在長安僅不到二萬禦林軍,一但他哥舒翰生出異心,我們拿什麽抵擋?陛下!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李隆基沉默了,楊國忠確實說得有幾分道理,現在正是進攻的大好良機,哥舒翰卻按兵不動,確實有些讓人奇怪。


    他沉吟一下便問道:“那依相國之意,該如何處置此事?”


    “陛下,臣認為若雙管齊下,應該可控製住哥舒翰,第一,臣推薦右威將軍杜乾運為兵馬副帥,他可補充邊令誠無軍權的弊端;第二,命哥舒翰即刻出兵,進攻崔乾佑,一但唐軍獲勝就要解除他的兵權,不給他過多時間慢慢控製軍隊。”


    李隆基見楊國忠說得頭頭是道、條理清楚,不由欣慰地笑道:“相國今非昔比,說得不錯,朕應該好好注意一下哥舒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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