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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四章又見故人


    初到長安,李清住在崇仁坊的益州進奉院裏,所謂進奉院,便是各地方設在京城的長駐機構,相當於現在各省市的駐京辦事處,吃飯住宿,方便地方官員在京中的生活,一般地方官員也願意住在進奉院,這裏所見所聞都是鄉人鄉音,心中舒坦不說,而且食宿是免費的,這樣出差津貼便可以落入自己腰包,但更主要是這裏官員雲集,容易碰見個刺史、長史什麽的,若套上交情,這對自己將來的仕途非常有利。


    益州沃野千裏,物寶天華,再加上百年經營,所以益州進奉院無論檔次、居住條件一直便是京城各進奉院之冠,堪和長安最高檔的客棧萬客隆媲美。


    李清是從七品銜,按製應與人合住,但那進奉院的管事便是吃這碗飯的,誰是高品閑職,誰是低品要職,還有白衣幕僚,他無不了然於胸,所以李清節度使府兵曹參軍的品銜雖低,但職務卻重要,雖然在規格上無法優待,卻可以變通,最後兩人合住的房間隻住了他一人。


    李清此時正躺在床上,初到長安的失落,攫取了他的喜悅,他枯澀失神的眼睛,正茫然地注視著大梁上一隻黑醜的蜘蛛,在忙碌地一往一來修補著破網,從街頭巷尾隨風飄來一聲半聲簡單而又熟悉的胡琴聲,弦聲錚錚當當,在他快要麻木的心上,深深地射上一箭,他輕輕撫摩臉龐,臉上的鞭傷已經不痛了,但他的心卻隱隱疼了起來。


    從天寶元年墜山來到唐朝,不知不覺一晃就已經三年了,幾經坎坷,初來的豪情壯誌已經磨去,才發現唐朝依舊是唐朝,並沒有因為他的到來而改變什麽,他懵懵懂懂地過著,成為別人手上的棋子,一步一步,身不由己。


    可今天這一鞭,卻把他打醒了。


    實力啊!有實力他才不會成為別人手中的棋子,有實力別人才不敢隨意用鞭子抽他,有實力什麽公主、郡主才不會將他當作一段木頭。沒有實力,一切都是扯淡!什麽是實力,在他李清看來,就是權、錢還有刀子。


    這時,門輕輕地敲響,李清翻身起來打開了門,卻見外間站著一個清瘦的男子,年紀和自己相仿,臉色異常蒼白,仿佛剛從戲院的化妝間裏溜出來。


    “在下成都縣主簿李長佑,李東主還記得我嗎?”


    這個李長佑是宗室旁支,他和李清相反,職務雖低,品階卻高,他襲了祖上從五品的縣男爵,又靠父親之蔭,得了個望縣主簿的實缺,他與楊釗交好,去望江樓品過幾次雪泥,故識得李清。


    李清撓撓頭,依稀對他有點印象,哦!了一聲,拱拱手笑道:“原來是長佑兄,怎麽,你也來京裏辦事嗎?”


    “那倒不是,我家便在長安,過年回家探親,住得膩了,便來進奉院住兩天,看看能否遇到熟人,剛巧在登記簿上看見李東主,不!李參軍也在。”


    他又探頭看了看屋內,笑問道:“李參軍可是一個人住?”


    “正是!正是!”進奉院管事雖是好意,李清卻不領情,少一個人同住,這新年的孤寂實在將他壓抑得慌。


    “長佑兄可願搬來同住?”


    李長佑早聽楊釗說過這李清後台甚硬,他如何不願意,便拍拍李清的肩膀大笑,“我正有此意,不過現在天色將晚,我帶你先喝酒去,晚上再搬來。”


    緊靠崇仁坊的春明大街是長安城僅次於朱雀大街的另一條重要街道,它西通漕渠,橫穿東市,故沿路所住商賈極多,而在春明大街另一端是平康坊,是進京考生的聚集之地,因而春明大街的另一個特色便是酒樓、妓院雲集,晝夜喧呼,燈火不絕。


    李長佑是長安鄉人,此地輕車熟路,三轉兩轉便帶李清到了春明大街。


    此時天色黃昏,正是晚飯時間,春明大街上眼前滿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時而幾個寬衣大袖商人談笑而過,留下一絲銅臭;時而輕狂少年左右喝呼,策馬奔來,惹得路人紛紛避讓;一隊從西域來的駝隊從他們身旁經過,晃晃悠悠向東市行去,駱駝背上載滿了沉甸甸的箱子,十幾個棕發碧眼的胡人高坐在駝背上打量著這座舉世最偉大的城市,眼中充滿了崇敬向往之色。


    萬道金黃灑在遠方東市的高牆之上,竟讓李清的心中生出幾分自豪,仿佛他已是長安老客,可細一想,他不過隻來了半日。


    二人走了一段路,李長佑遙指街對麵一棟四層朱紅樓高笑道:“那便是太白樓了,號稱長安第一酒樓,倒不是它規模第一,實在是它牆上所題詩詞水平之高,乃長安之冠,可惜那李白去齊州了,不然倒有機會一睹謫仙人的風采。”


    李清仰望著太白樓,雖見它樓麵平常,比自己的望江酒樓還差許多,但景仰之心,卻沒有半分減弱,它厚載著盛唐的文化沉澱,就如同那半坡的瓦罐,雖簡陋不堪入目,但誰又敢輕視。


    他心中爽氣,一攬李長佑的肩膀笑道:“走!喝酒去,今天我請客。”


    二人昂首跨入酒樓,早有一個夥計慌不迭地引他倆進入大堂,大堂早已坐滿,隨步上了二樓,隻見每一麵牆上都題滿詩詞,無數才子墨客正移步瞻仰,其中數李太白的《將進酒》下觀者最多,個個喃喃自語,眼中流露出迷醉的神情,看那心態,今日定是不醉不歸了。


    兩人走了一圈,不時聽見低吟淺唱,琵琶聲聲,二樓也已客滿,隻得再去三樓,隻走到樓梯口,便已聽到喝彩聲陣陣傳來,看來又有詩人再留墨了,李清興趣大增,三步並做兩步衝上樓去,果然見一群人圍在牆邊,叫好聲已過,眾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臉上皆解露出不解之意,牆邊一名白袍男子一手執杯,一手捉筆,醉意十足,正腳步踉蹌,在牆上肆意潑墨,片刻,詩已寫完,他將杯酒一飲而盡,搖頭狂笑‘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又潸然淚下,將酒杯一扔,撲進屋內飲酒去了,李清擠上前,隻見牆上寫有一詩:


    三十始一命,宦情多欲闌。


    自憐無舊業,不敢恥微官。


    澗水吞樵路,山花醉藥欄。


    隻緣五鬥米,辜負一漁竿。


    字裏行間中充滿了失意和不滿,下麵落款,江陵岑參。


    李清心頭急震,霍地回頭向房內望去,他雖已入唐三年,但除了王昌齡外,他還未曾見過別的詩人,今日初到長安,竟無意中遇到了岑參。


    “這岑參是去年進士科榜眼,授右內率府兵曹參軍,看他此詩或許是嫌官小,此等書生,以為胸中有點墨,便以救天下蒼生為已任,不通人情世故,官是那麽好當的嗎?”


    李長佑冷哼一聲,又拍了拍李清的肩膀,“陽明兄,咱們走吧!”


    李清默然無語,他所知所聞,李白、杜甫、王維、王昌齡還有這個岑參,個個胸懷大誌,但最終都失意而終,可見官場並不是做了幾首好詩便能混的,自己狗屁不通,不定到頭來反而成就一番事業,他心中若有所悟,似乎摸到了做官的脈搏。


    他見岑參門前堆滿了仰慕者,搖了搖頭,又上了四樓,四樓布置奢華,人卻不多,隻坐了兩間雅室,其餘都空著,其中一間門口昂首挺胸站了十幾個士兵,看來裏麵之人有一點身份,李清進了隔壁雅室,夥計趕緊替二人上了茶,李長佑剛要點菜,忽然想起一事,將菜目簿一合遞與李清笑道:“我倒忘了,你便是酒樓大東主,真是班門弄斧了。”


    “不妨事,賣酒不如喝酒的,我是頭一次到長安來,還是你點菜好。”


    李長佑嘿嘿一笑,“既如此,我就不替你省錢了。”他隨手點了十幾個菜,又叫了兩壺好酒,


    不多時,二人所點酒菜送至,夥計接過李清給的小費,歡天喜地道:“幹喝酒沒勁,不如我給二位客倌叫兩個陪酒女來。”不等李長佑說話,李清擺擺手道:“陪酒就不必了,不知可有賣唱的,隨便唱兩曲便可。”


    “有!有!”夥計連忙跑去找人


    幾杯酒下肚,李長佑笑道:“陽明可知楊釗已經升官,下月便要到京城赴任了。”


    李清吃了一驚,這是為什麽,曆史上楊釗赴京應該是在楊玉環被封貴妃之後,難道楊玉環已經封貴妃了嗎?自己竟不知道。


    “這是什麽緣故?”


    “我們也不知,問那楊釗,他也是茫然,隻說是節度使大人的舉薦。”


    李清的心已經亂成一團,楊玉環若封貴妃,他不可能不知,定是中間發生了什麽自己不知道的變故,此事關係到他的前途,李清的心中著實有些憂慮。


    眼一斜,卻見李長佑正用懷疑的目光盯著自己,似乎要從自己臉上探出什麽內幕他忙收回心思,舉杯笑道:“所謂蝦有蝦路,蟹有蟹道,不說這些,喝酒!喝酒!”


    這時進來一個穿紅裙的歌女,塗著濃妝,和這李長佑倒是白得般配,她後麵跟著兩個樂師,豎抱琵琶橫抄琴,歌女朝二人深施一禮,搬個凳坐了下來,幾個樂師也尋凳坐了,調了調弦聲。


    “妾身小柔,不知二位客倌想聽什麽曲。”


    李清笑道:“隨便你,來個拿手的吧!”


    小柔淺笑一下,“那妾身就唱一曲將進酒,這可是太白樓的招牌。”


    她清了清嗓子,低聲唱了起來,“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歌聲婉轉悠揚,時而激越,時而惆悵,急時琵琶如暴雨,緩時琴聲似泉水,李長佑聽得如醉如癡,李清卻有些心神不寧,就在這時,隔壁傳來‘咚!咚!’地敲牆聲,一女子大聲喊道:“隔壁喝酒的,給老娘安靜點!”


    李清一怔,這聲音似曾相識,這時又聽見一少年怨道:“三姐啊!讓你少喝你偏不聽,這下可失禮了。”


    李清驀地跳了起來,這不是楊末嗎?那、那個自稱老娘的,就是楊花花了,難怪聲音耳熟。


    他再無心聽歌,大步朝隔壁走去,隻到門口便見到了楊末,他相貌依舊憨厚,隻身上早換成了錦袍,連聲道歉:“對不起了啊!我姐姐喝多了。”


    “楊末,你不認識我了嗎?”


    楊末一怔,突然大叫一聲,竟跳了起來,上前緊緊抱著他,“李大哥,是你嗎?”


    不等李清回答,他一把拉住他便朝隔壁跑去,“三姐!三姐!你看看這是誰。”


    李清進屋,看到的卻是一個明麗的貴婦,她眼光朦朧,眉目輕佻,帶著幾分醉意,身旁站著一個白胖宦官,手執酒壺,正一臉媚笑替她倒酒。


    她正是一別經年的楊花花,李清忽然想起了答應過她的青城山之約,自己早就忘得幹幹淨淨,心中頓時有些不安。


    楊花花斜眼瞟了李清一眼,眼睛驟然發亮,她跳下地,跌跌撞撞向李清撲來,楊末趕緊將她扶住,楊花花卻一把甩開他,一隻光溜溜的胳膊摟住李清的脖子,軟綿綿倒在他懷中,打著酒嗝,媚眼如絲笑道:“你這冤家,總算被我逮住了。”


    這一幕恰被趕來的李長佑看見,他打著哈哈道:“我還有事,就先走一步了,你們忙!你們忙!”


    說完,曖昧地朝李清擠擠眼,便溜之大局。


    李清將軟體動物一般的楊花花半拖半抱放回席上,回頭問楊末道:“你們怎麽也到長安來了?你娘呢?”楊家到底出了什麽事,先是楊釗進驚,現在又遇到楊氏兄妹,這才是李清急於想知道的。


    “我娘身體不好,在家呢!”楊末忽然訝道:“大哥沒見我們留的信嗎?在望江酒樓。”


    “我沒見到,你快說。”接受任務的第二天,李清又返回義賓一趟,接交了職務,隨後便直接從義賓趕來長安,壓根就沒去過望江酒樓。


    “從去年十一月起,我們楊家仿佛時來運轉,從各地趕來的官員幾乎要將我家門檻踩斷,甚至還有從京裏來的,那導江縣縣令還向我娘磕頭謝罪,開始我們不知,後來才知道,我姐姐可能要被封妃子了。”


    說到此,楊末憤憤道:“我們落魄的時候,誰睬過我們,現在卻一個個上門討好,和大哥比起來,哼!什麽是人情冷暖,我娘就常感慨,大哥在我們落難時相救,現在卻不來了,這才是赤心之人。”


    李清聽了卻老臉微紅,他何嚐不是一樣,隻不過先走了一步,這時楊花花的另一隻手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使勁朝自己懷中一拉,嘴唇湊在他耳邊惡狠狠道:“你說春天來陪我爬山,老娘等了一年都不見你影子,你要怎麽補償我?”


    “三姐鬆手!”李清死命將耳朵從她手中奪回,隨手端一杯酒遞給她道:“敬酒一杯算是賠罪。”


    楊花花也不手接,伸出紅潤的嘴唇,在李清手中將酒一吸而盡,又張口將酒杯咬住,往旁邊一甩,撫摩他的臉媚笑道:“呸!你想得美,一杯酒就能了我一年的苦盼嗎?”她眼波流轉,瞟了他一眼,“要不你陪我去終南山玩。”


    這時,旁邊宦官咳嗽兩聲,提醒楊花花要注意影響,眾目睽睽之下不要這麽樓摟抱抱,楊花花卻眼睛一瞪,掄起一盤菜向他砸去,“你這個沒卵子的太監,放什麽屁!”


    那太監措不及防,被菜拍個滿臉花,楊花花哈哈大笑,又拎起酒壺灌了幾口,嘴中含含糊糊嘟囔幾句,頭一歪,呼呼睡去。


    李清輕輕將她的胳膊從自己脖子上拿下,心中感慨,“看來虢國夫人的模樣兒已經出來了。”


    他挺直腰和楊末對望一眼,同時鬆了口氣,“我還有公事未辦,辦完公事後我再來看你們,你們住哪裏?”


    楊末想了想,卻苦臉道:“我們是下午到的,那地方我也不知道,好象是什麽太平公主舊宅。”


    “我知道了,過兩天我來看你們,”李清瞧了瞧夢中猶笑的楊花花,搖了搖頭,俯身將她背起,“走吧!我送你們上車。”


    送走楊家姐弟,李清又叫了輛馬車回進奉院,這時天已經黑盡,春明大街上燈火通明,到處是醉得東倒西歪的人,酒樓裏的勸酒聲,青樓裏的浪笑聲,交織在耳旁,李清在為今夜的遭遇而感慨,曆史仿佛走了岔路,此時此刻,他就象在做夢一般,恍恍惚惚,周圍的一切都不真實起來。


    馬車轉了彎,前麵便是進奉院,李清突然聽見進奉院那邊傳來叫罵聲,再一看,竟有大群士兵站在門口,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心中吃了一驚,急令馬車停下,跳下馬車,借著夜色掩護,他躲在一棵樹後探頭望去,卻見李長佑被五花大綁抓了出來,他嘴被堵住,正嗚嗚大叫,李清的眼中閃過一絲懼色,他忽然明白了,李長佑也是主簿,就住在自己的房間,這些士兵定是將成都李主簿當作義賓李主簿而錯抓,事情沒那麽簡單,李林甫已經出手了。


    李清慢慢離開大樹,掉頭便跑,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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