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看到竹簡的那一刻起,因為有著文字做中介,知道了自己所處的時代,普通話和秦國土話有了對照,秦魚瞬間就好像打通了任督二脈一樣,開始快速的適應起這個時代的生活。他說的話變多了,吐字也比以前清晰標準多了。


    不,是太標準了,尤其是在說雅言的時候,秦家大母不止一次的誇獎秦魚的雅言說的比生活在鹹陽城的小君子們都要好。


    他識字更是快速且準確,喜的秦家大母直呼天生聰慧,每當這個時候,他的母親就會在旁溫柔的笑道:“妾生吾兒前夕,有白魚入懷,次日霞光漫天之時產下吾兒,自是不凡。”所以秦魚的母親一直都寵溺的叫他白魚兒。


    仗著家裏兩個女性長輩的寵愛,有一次秦家大母曬竹簡的時候,他就在一旁幫著攤開竹簡,好讓每一片竹簡都能充分的沐浴日光,將裏麵生出來的蛀蟲和黴菌都殺死。


    這個時候,他已經三歲了,也跟著識字的大母認識了幾百個秦字大篆了,更是聽自家大母說了無數次的家譜,知道了自家的源頭。


    他奶聲奶氣的問自家大母,隨意中帶著一絲好奇:“大母,既然曾祖是嬴姓趙氏,為什麽咱們家反而是秦氏,而不是趙氏呢?”他家大母雖然讓他們兄姐弟幾個背族譜,但卻並未說明趙氏為什麽變成了秦氏,他去問年紀最大的兄長川知不知道,以為這是自家的不傳之密,隻傳嫡長的那種,大母隻跟長兄川說了,沒有跟他們幾個小的說,或者是他年紀太小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漏聽漏記了。結果,川這個做大哥的,比他還要茫然,還問他為什麽會問這個,大母說什麽就是什麽,記著就行了,無需多問。


    秦魚頓時無語:大哥啊,你是不是老實的過頭了,也太沒心沒肺了一些,你都不好奇自家的姓氏根底來源的嗎?


    川既然不知道,說明大母壓根就沒說過這其中的變化因由,秦魚實在好奇,他家是怎麽從秦國王室血脈變成邊緣血脈的,就找了這麽個機會,趁著大母再一次說古的時候,問了出來。


    他問話的時候,是直視著大母的,因此,大母臉上那一瞬間的不自然,他看了個清清楚楚。


    但也隻有這一瞬間的不自然,她撫摸著秦魚圓溜溜光禿禿的小腦袋,慈愛的道:“你大父體弱,不能上戰場搏軍功,你曾祖病世之後,咱們家就成了無爵無官之家,索性就從鹹陽城搬了出來。你曾祖臨終曾言:既然沒有趙氏的血性,就改國為氏好了。所以,我們這一支,就是嬴姓秦氏了。”說完,大母好似承受不住一般,臉色灰敗,嘴唇顫抖,自稱有些乏了,就回屋休息去了。


    那背影,怎麽看怎麽落寞。


    秦魚默然。


    他用胖乎乎圓嫩嫩的指腹摩挲著竹簡上趙季昌這三個字,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


    他大約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


    趙季昌,在後世,教科書上,他被叫做嬴季昌,而且隻出現了一行字,說明了他的身份,是秦獻公的次子,秦孝公的親弟弟,其他的,就沒有了。


    沒有生卒年,沒有具體或附帶的事跡,就這麽一行字,跟芸芸眾生一樣,無聲無息的消失在曆史的長河中。


    公子虔作為太子老師,還因為違反秦律被提了兩次呢,作為秦獻公唯二的公子之一,趙季昌竟然隻有一句平平淡淡的說明,史書裏既沒有記錄他的功績,也沒有記錄他的劣跡,一點子渣滓都沒有,那隻能說明,這是一個及其平庸的人。平庸到,隻有一個秦國公子的身份可以依附著他的父親獻公記錄在冊。


    可以想象,一百多年前,衛鞅來到秦國變法的時候,秦國本地的舊貴族們是如何反對商鞅變法的,他們並不是反對秦國變法帶來的富國強兵,而是反對因為變法所失去的貴族特權——由世卿世祿變為軍功爵製!


    軍功爵規定,即便是王室子弟,若是沒有從戰場上獲得軍功爵位,那也不能有爵位,不能享有貴族的榮光。


    秦國舊貴族們嘩然!他們可是王室貴族之後啊,他們這樣生來就高貴的人,也必須和黔首們一樣去戰場上砍人頭,才能維持住自身貴族的身份和榮光,若是不去,那麽,他們也隻能算是一個家有資財的富戶,而不是享有特權的貴族。


    爵位是不能傳承的,即便自己掙得了軍功,即便手裏現有的田宅,若是兒孫沒有軍功爵位,自己死後也會收歸國有,自家兒孫除了一點子資財傍身,什麽也不會得到,這就是他們竭力反對去變法的最大原因!


    法,可以變,但不能是這麽個變法。


    這可是真正的死了就死了,一了百了啊!


    商鞅變法當然成功了,而且已經順利施行了一百多年了,秦國國力蒸蒸日上,足以證明商鞅變法是正確的,是有助於秦國強大的。


    秦國強大了,被商鞅變法淘汰下來的舊貴族們,可就未必好過了。


    秦魚猜,他們家,或者是趙季昌這一支,就是這麽敗落下來的。


    變法不是一下子就變完的,變法是一個過程,這個過程持續了二十多年。趙季昌作為國君的親弟弟,若是他不朝死裏得罪他的國君哥哥,或者有意無意的去觸犯秦律,在商鞅變法開始施行的初期,即便他沒有上戰場,他的生活也應該是尊貴而優渥的。但隨著變法的一步一步實施,趙季昌的尊貴可以保住,他的子孫可就不是這樣了。


    秦魚一一辨認著竹簡上記載的內容。


    趙季昌一共有三個嫡子,七個庶子,除了秦魚的大父是幼子,得以留在老父身邊侍候,他其他的九個哥哥,都戰死了。


    九個兒子,都戰死了!!


    該說是他們運氣不好,還是實在是太平庸了,上了戰場隻能死,連一個都沒活著回來?


    趙季昌說是病死的,怕不是心疼死的吧?


    這就可以理解,大母說起往事時臉上的不自然是怎麽回事了。大母說秦魚的大父體弱,不能上戰場,恐怕不是上不了戰場,而是要為老父送終,不能上戰場,更或者,是不敢上戰場吧?


    趙季昌死後,他僅存的幼子這一脈,就徹底的成了平民百姓。


    要說秦國嬴姓王室就這麽眼睜睜的看著趙季昌這一脈就這麽慘烈收場無動於衷,倒也沒那麽無情冷酷。


    當時,已經稱王的秦惠文王還是很憐憫自己的這個叔叔的,他在鹹陽城裏給自家堂弟,也就是秦魚的大父賜下了良田和宅邸,想要厚待於他。


    秦魚的大父收下了惠文王的賞賜,但他自己沒有留下一分一毫,全部分給了九個哥哥的妻子兒女,自己反而帶著父親留下的祭祀器皿、錢糧、布帛、書簡等資財離開了鹹陽,搬去了趙季昌出生和成長的地方居住生活,並按照父親的遺言,改趙氏為秦氏。


    這就是秦魚家姓氏的來龍去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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