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天青色雨霧朦朧。


    金漆木雕羅漢床上青紗垂落,宋令枝倚在青緞引枕上,任由白芷伺候自己用藥。


    前日她醒來,猝不及防看見兩個丫鬟哭腫的眼睛,險些嚇一跳。經此一遭,白芷和秋雁待她越發上心,寸步不離。


    良藥苦口,還剩最後一勺沒喝完,宋令枝抬手擋開,捏著絲帕輕咳兩三聲。


    “罷了,不吃了。”


    白芷不敢強求,隻拿蜜餞好生哄著人:“姑娘身子虛空厲害,怎能不吃藥?若非那蘇老爺子,姑娘如今還……”


    話說一半,白芷嗓音哽咽,雙眼垂下淚珠。


    宋令枝哭笑不得:“罷罷,我喝便是。”


    說笑間,忽聞屋外小丫鬟的聲音,原是宋老夫人來了。


    宋令枝忙忙起身。


    宋老夫人喊人製止:“起來作甚,若論盡孝,也不在這幾日。”


    言畢,又細細打量宋令枝,“我瞧著今日倒好些,可有什麽想吃的不曾,祖母讓他們做了送來。”


    宋令枝窩在宋老夫人懷中,搖搖頭:“是枝枝不好,讓祖母擔心了。”


    宋老夫人幫忙拭淚:“你還說,好好的怎麽想一人去放天燈,也不知道留個丫鬟在身邊,好歹有個照應。”


    她輕拍宋令枝後背,“那夜的事你父親也知道了,若非前些日子遇上海匪,他定是要趕回來的。”


    宋令枝一驚:“海匪?父親可曾受傷?”


    “他無礙,倒是你。”宋老夫人雙眉緊皺,“祖母依你所言,找人尋了那夜江上所有著月白袍衫的男子,隻他們都不是我們要找之人。”


    宋令枝心中駭然,那夜她在水中,瞧得並不真切,隻隱約看見甲板上站著兩人。


    若說是沈硯所為……


    宋令枝輕聲,拐彎抹角打聽:“我病了這麽些天,嚴先生那的功課又落下了。”


    宋老夫人瞪她一眼:“往日也不見你多愛念書,不過前幾日嚴先生家中有急事,隻打發小廝回來取包袱。我見那小廝行色匆忙,應是家中出了要緊事。”


    彼時宋老夫人還在為宋令枝懸心,自是沒多留心。


    家中有要緊事,那應是京中出了變故。若是沈硯真的回京,那她日後定不會再和對方有瓜葛。


    宋令枝麵露喜色。


    宋老夫人隻當她不用念書高興,笑道:“都快成親了,怎麽還是孩子心性。說來你和賀鳴真的是天注定,祖母才剛備下嫁妝,你便轉危為安,可不就是雙喜臨門,天生一對。”


    宋令枝雙頰泛著坨紅之色,眉眼羞赧。


    宋老夫人隻笑:“這門親事本是為了你,當時你昏迷不醒,祖母也沒來得及問你,如今你瞧賀鳴……”


    宋賀兩家的親事,滿江南都知道,宋令枝不可能在此時出爾反爾,且賀鳴還是為著自己才應下的親事。


    宋令枝垂眸莞爾:“賀哥哥自然是好的。”


    宋老夫人疊聲笑:“那就好那就好,明懿山莊那祖母都安排妥當了,到時讓秋雁和白芷跟著去。”


    宋令枝狐疑:“我當真半年不能見祖母?”


    宋老夫人頷首:“高人的話,自然不能不從。”


    那還是她從金明寺求的,想來應是靈驗得很。


    “山莊的丫鬟婆子都有,祖母本想著讓魏子淵也過去,隻是他如今不在我們家……”


    宋令枝震驚:“他不在我們家,那他去哪了?”


    “沒去哪,隻是先前蘇家老爺子給你看病,一律診金謝禮都不要,隻要魏子淵陪他在山上待一個月。小魏自己應下的,我也不好說什麽,左右也隻是一個月。待他下山,祖母再好好賞他就是了。”


    宋老夫人眉眼彎彎,“如今這些事你都不用操心,隻管養好身子,等著做你的新娘子便是。”


    宋令枝羞紅臉,躲在宋老夫人懷裏不起身:“枝枝舍不得祖母。祖母,真的半年不能回家嗎?我如今都大好了,回來見祖母,應該也沒事罷?”


    ……


    雨聲嘈雜,豆大雨珠自簷角滾落,嶽栩一身常袍,行色匆匆穿過遊廊。


    沈硯昏迷整整半月有餘,奇怪的是,脈象並無任何異象。若非沈硯連著多日未醒,嶽栩隻當自家主子睡了一覺。


    手上提著藥包,嶽栩步履匆忙,槅扇木門推開,上客堂悄然無聲。


    他們還在金明寺。


    雨打芭蕉,清寒雨幕透著絲絲寒氣。藥包擱在長條案上,嶽栩不經意轉身,差點被窗下的人影嚇一跳。


    “……主、主子?”


    楹花窗下,品竹色長袍輕籠肩上,沈硯負手而立,頎長身影似融在雨霧中。


    他轉首,那雙如墨眸子漆黑深沉,宛若化不開的重重煙霧。


    沈硯一字一頓,手中的青玉扳指轉動:“嶽、栩?”


    嶽栩單膝跪地,拱手抱拳:“屬下在。”


    雨聲聒噪,上客堂靜得嚇人,落針可聞。


    沈硯腳步聲輕輕,緩慢行至嶽栩身前:“朕……這是金明寺?”


    雨聲衝散了空中塵埃,嶽栩並未聽出沈硯話中的異樣,隻垂首:“是。”


    又細細將這幾日的見聞告知沈硯,“五台山那屬下也找人問過,並未有異樣,隻是殿下這病實在來得蹊蹺,看著也不像宮中那位所為。”


    窗外雨聲淅瀝,沈硯端坐在紫檀嵌理石太師椅上,郎窯紅釉杯中泡著上好的龍井,是他那位好皇叔喜歡的。


    沈硯垂首輕抿半口,終是喝不慣,他目光落至下首。


    嶽栩還跪在地上,下頜緊繃。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上首的沈硯像是換了一人,明明還是那張臉,然望向自己的眼神,卻如千年冰窟,森寒陰冷,令人不寒而栗。


    嶽栩低下眼眸:“還有一事,屬下前日回宋府替主子取回包袱,宋姑娘如今身子大安,近日正籌備和賀家的親事……”


    ——哐。


    很輕很輕的一聲,茶杯隨意擲在案上。


    沈硯垂眼,光影照不見的地方,沈硯一雙黑眸晦暗不明。


    “……你說,誰要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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