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連著三日起早,在臨月閣聽沈硯念文章,宋令枝困得睜不開眼,每每晌午至閑雲閣用午膳,宋令枝總挨著祖母撒嬌,試圖勸說對方為自己換夫子。


    今日剛踏進月洞門,忽而瞧見金檻玉窗,園中一色玻璃繡球燈高掛,襯得園中的紅梅都失了好顏色。


    帳舞蟠鳳,珠簾繡幕。


    宋令枝詫異,踩著積雪緩緩往前走,穿花度柳,越過影壁。


    閑雲閣細樂聲喧,隔著猩猩氈簾,不時還能聽見宋老夫人的笑聲。


    宋瀚遠也在房內。


    “祖母,父親。”


    福身請安,宋令枝好奇踱步至宋老夫人榻前,挨著她坐下,“可是有喜事,怎麽我見園中都掛了紅燈籠?”


    “確實是喜事。”宋老夫人喜笑顏開,“我們家的海上文書下來了,三日後你父親就啟程。”


    宋令枝大驚:“父親不是剛回來,又要出門了?”


    且這海上文書,在前世並未有這一遭。


    宋令枝提心吊膽,疑心是沈硯動了手腳:“那文書可是真的,別是父親被人騙了罷?”


    宋老夫人瞪她一眼:“朝廷的文書還能作假不成?你父親找了故人幫忙,這文書來之不易,可別瞎說。”


    聽聞是宋瀚遠故人相助,宋令枝稍鬆口氣。既是故人,那應是和沈硯不相幹。


    也是她近日杯弓蛇影,一有風吹草動就如臨大敵。


    宋令枝眉眼彎彎:“是孫女的錯,該打該打。隻是父親這一走,也不知多早晚才回來。”


    宋瀚遠撫著胡須:“少則三月,多則半年。”


    話落,又不放心宋令枝在家,連聲囑咐一番。


    話說一半,又有小廝來報,說是林家陸家都派了禮來,還有兩家成衣鋪子的當家親自登門。


    宋瀚遠撫掌大笑:“這兩個老東西,定是為那鮫綃帳而來。”


    鮫綃帳乃鮫絲所製,輕薄透亮,一匹難求,價值連城。而真正的鮫綃帳,隻有南海才有。宋瀚遠此番前去,也是為了這鮫綃帳。


    宋老夫人:“你既有事,便先去了罷,我這有枝枝就成。”


    宋瀚遠拱手,臨走前還不忘悄聲和宋令枝道:“若是無事,便去你母親院中,也陪陪她。”


    又讓冬海往碧玉軒跑一趟,問問薑氏有何喜歡的,他這回出門好帶回來。


    陪祖母用過午膳,宋令枝隻身回了臨月閣。


    一路上聽秋雁雀躍歡聲:“姑娘不知道,前院可熱鬧了,光是那幾家送來的禮,就堆了滿滿一院子,都求著我們老爺幫忙運鮫綃帳。”


    魏子淵疑惑:老爺會答應嗎?


    秋雁搶著回答:“我剛聽冬海說,那兩家成衣鋪子,老爺都應下了,每家一百匹鮫綃帳。”


    魏子淵震驚:為何?


    宋家名下也有成衣鋪子,若是鮫綃帳不外銷,定能賺盆滿缽滿。


    魏子淵:是抬高價賣?


    宋令枝笑道:“以我父親的性子,他定做不來這種事。”


    魏子淵不解其意。


    宋令枝彎唇:“人心無價。”


    若是這一百匹鮫綃帳能收買其他兩家鋪子的心,於宋瀚遠而言也不算虧本。


    魏子淵仍皺眉:人心叵測,若是那鮫綃帳中途出了變故,老爺一時拿不出這麽多……


    “別胡說。”


    魏子淵還未寫完,那紙忽然被宋令枝奪了去。


    女子素手纖細,輕在魏子淵頭上敲了下。


    宋令枝挽唇笑道,“父親還沒動身,少說這不吉利的話!還不快拍三下木頭,去去晦氣!”


    府上的炮竹響了整整三天三夜,客往迎來,香屑滿地。拜別海神娘娘,宋瀚遠攜奴仆,浩浩蕩蕩揚鞭而去。


    臨街酒樓楹窗下,宋令枝倚在窗下,望著長街人頭攢動。


    白芷知曉她心事,親端茶送上:“姑娘,老爺早登船了。您這會再看,也看不到。”


    宋令枝緩慢收回目光,一顆心仍是惴惴:“隻願父親一路平安,莫出大事才好。”


    白芷溫聲寬慰:“老爺為人和善,定能如願,姑娘莫憂心……”


    餘光無意瞥見窗外一隅光景,白芷詫異,“那不是……賀公子嗎?”


    書坊前,賀鳴身影頎長,天青色長袍勾勒出單薄影子,低頭和掌櫃低語數句,而後又將一包袱遞與掌櫃,換回一兩銀子。


    白芷驚奇:“賀公子是為書坊抄書嗎?”


    貧困書生認字,偶爾也會靠抄書幫人寫書信度日。賀鳴雖借住在宋府,吃穿用度及月錢,宋瀚遠都是照著宋令枝的份例給的。


    宋令枝沉下臉,隻當是府中有人為難,故意昧下賀鳴的份例。


    白芷皺眉:“賀公子是客人,想來管事不該如此膽大妄為。”


    宋令枝前世在這吃過虧,搖頭輕歎:“府中人多,若真要折磨人,多的是那種見不得人的法子,你且去細細問來,記得莫驚動賀公子才是。”


    白芷福身道“是”。


    書坊臨街,遙遙雪珠子落下,宋令枝捧著手爐,秋香色羽毛緞鬥篷金碧灼目,雲堆翠髻。


    書坊的掌櫃喜笑顏開,知今日店裏來了大主顧,忙忙迎上來,親自為宋令枝斟了上等的名茶。


    又命夥計奉上書坊上好的硯台。


    “姑娘瞧瞧,這可是好東西。小的敢打包票,便是京城,也找不到比這更好的了。”


    硯台四四方方,下襯流水潺潺,其上所刻泉石嶙峋,又有遊魚在水中嬉戲,石上還站著兩稚童,梳著總角。


    掌櫃侃侃而談,又拿來一漆木錦匣,匣內紅綢所裹,是一支斑竹管玉筍筆,帽口嵌了象牙。


    宋令枝淡淡瞥一眼:“這是狼毫?”


    掌櫃滿臉堆笑,忙應“是”。


    宋令枝未語,白芷已上前半步:“都包起來罷。”


    語畢,又悄聲問掌櫃,“適才來你家的書生,可是掌櫃的熟人?”


    掌櫃笑道:“也不算熟人,隻是那書生字寫著一手好字,他近來又拮據,故而在我這抄書換錢罷了。”


    算算時日,賀鳴來宋家不久,便在這書坊抄書了。


    宋令枝和白芷相視一眼,又皆移開目光,自去看別的了。


    宋令枝出手闊綽,別的不提,單是跟著的侍女,身上穿的比尋常人家的姑娘小姐還要體麵,光是鬢間的海棠點翠玉簪,便可買下半間鋪子。


    掌櫃眼尖,知宋令枝不可能無緣無故問起賀鳴,遂絮絮叨叨,將賀鳴在他這所抄的詩文都拿了出來。


    “賀公子還有畫在我這,姑娘可要瞧瞧。”話說一半,掌櫃又一拍腦門,“瞧我這腦子,書坊這月剛進了新貨,姑娘瞧瞧這顏料。”


    尋常顏料,不過桃紅蔥綠柳黃胭脂。而掌櫃雙手捧著的描金洋漆錦匣,卻足有上百種顏色,足以令人眼花繚亂,目不轉睛。更妙的是那顏料並不似尋常那般死氣沉沉,落在紙上如浮光掠影,似映出紅霞。


    “果真好看。”


    宋令枝眼前一亮,先前她還想著為祖母畫祝壽圖,若是有了此等顏料,定如錦上添花,如虎添翼。


    這顏料雖好看,然價值不菲,文人雅士見了,都望而卻步。


    今見宋令枝有意,掌櫃恨不得當場生出三寸不爛之舌,又捧來雪浪紙,親與宋令枝一試。


    ……


    酒樓雅間內,楹花窗半支,嶽栩垂手:“主子,這是郭府剛送來的三萬兩黃金。”


    宋瀚遠自以為找了故友幫忙,卻不知那故友是照著沈硯的吩咐做事。郭家收到宋瀚遠的謝禮,一刻也不敢多留,忙忙打發人送來。


    沈硯臉上淡淡,隻眼底多了幾分譏誚。忽而瞧見對麵書坊的宋令枝,沈硯緩緩抬眸。


    畫案前,宋令枝素手輕懸空中,筆墨揮落。下筆之處,無半點猶豫踟躕。


    宋令枝前世拜京中趙旭先生為師,運筆用色皆像極了趙旭,就比如這……


    驀地,後背寒意漸起。


    宋令枝轉首,猝不及防撞上一雙漆黑眸子,沈硯麵上淡淡,似漫不經心掠過她手下畫作。


    心口不安湧動,宋令枝鬆開筆,尚未出聲,忽見沈硯信步朝她走來,腳步輕緩。


    “畫得不錯。”沈硯聲音輕輕,輕薄眼皮低垂,“你這畫……是何人所教?”


    聲音似古鍾磬石,不疾不徐。


    “隨便畫罷了,哪有什麽名師。”宋令枝胡謅,“若說老師,許是那年來我家的一位瞎眼先生,隻他來無影去無蹤,如今我也不知他在何方。”


    那位瞎眼先生確實教過宋令枝幾日畫畫,隻宋令枝那時坐不住,學了幾日就丟開。沈硯若真心去查,也隻能查到一個瞎眼老頭。


    宋令枝自言自語。


    一語未盡,驀地,耳邊落下一聲笑。


    那笑極輕極輕,似簷外飄雪。


    後背不寒而栗,宋令枝強穩住心神,“且若不是為了賀哥哥,我才懶得畫這勞什子的玩意。”


    沈硯平靜黑眸難得流露幾分訝異。


    宋令枝振振有詞:“賀哥哥通文墨,我自是不能落在他其後。”


    沈硯不動聲色:“……你喜歡他?”


    宋令枝眉眼彎彎:“自然喜歡了,若非祖母說春闈將至,不讓我前去叨擾賀哥哥念書,我定是日日前去尋他的。賀哥哥長得好看,又那般有學問,祖母和父親都對他讚不絕口,這樣的人……”


    餘音未落,倏見白芷瞪圓眼睛,直盯宋令枝身後:“……賀、賀公子?”


    書坊簷下,落雪沾了賀鳴一身。


    他一手提著藥包,滿目震驚愣在原地,久久不曾回神。


    獨耳尖似染上胭脂紅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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