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衝我發什麽火?你都說是要死的老婆子了,還管她幹嘛?讓她在牢裏自生自滅去!”曾安惡狠狠地瞪她一眼,提著東西就往回走,“娘的,省得浪費這些好東西!”


    曾三娘快步跟上他:“她到底是我們親奶奶!你見死不救也不怕遭報應!”


    “我遭報應?該遭報應的是她自己!”


    門外聲音漸遠,王初翠“嘖嘖”兩聲:“作孽哦。”


    柳箏喝了口茶,無所謂道:“不管他們。”


    反正管也沒用。別說她壓根不打算原諒曾婆了,她剛才說的哪句不是實話?她哪有能耐從官府手底下救人。


    “三娘是個好姑娘,這個曾安,平時裝得人模狗樣的,打量我們在裏頭聽不見是吧?嘴真髒!唉呀,要說這曾婆子,也是活該,我聽蔡家媳婦說,這倆孩子的娘是被她害死的!仗著自己年輕時候殺豬宰羊養活了兒子了不起,娶個媳婦可勁兒地磋磨,懷著孕呢快臨盆了,被她支使去河邊洗衣服,哦喲,腳一滑跌進去啦,一屍兩命哦,你說孩子怎麽可能不恨她?”王初翠抓了把瓜子邊嗑邊說,“不光這個,三娘上頭其實還有個姐姐曾二娘,小姑娘長得水靈水靈的,懂事得不得了,曾婆嫌她是個女孩兒,四五歲大就逮著罵她是個勾人的狐媚子。你說說,這不是有病是什麽?”


    “那二娘呢?死了嗎?”


    “死啦!曾家媳婦一死,曾婆整天撕著她的嘴說是被她克死的!小孩子哪能聽得了這種話?數九寒天啊,半夜裹著單衣鑿冰跳下去了。孩子丟了他們也不去找,還是人家捕魚的給撈上來的,屍身泡發得不成樣子了。岸邊上,還放著她親娘給她做的小繡鞋,小姑娘平時都舍不得穿的。”


    柳箏心裏一陣一陣的難受:“他們爹呢?”


    “爹?這世上有幾個好爹!媳婦死了,二姑娘死了,街坊天天戳著他們的脊梁骨罵,他受不了拿錢跑了,帶著一個寡婦跑的!聽說是南下跑漕運去了,誰知道?你要說曾婆不容易嘛,她是不容易,十七八歲抱著孩子逃荒來的,硬生生靠自己攢下了家業,四五十歲又重操舊業養活了孫子孫女,可落得這個結局,她能怪得了誰啊?報應哦,報應得還是太輕了。”


    柳箏若有所思,更不打算管別人家的閑事了。


    又聊了會兒別的閑話,手裏的瓜子磕完了,王初翠拍拍手上的灰拾掇東西,柳箏把地上的瓜子皮掃了倒院子裏去,路過時看到了先前想倒卻忘了倒的血水。血水散著淡淡的腥氣,舊紗布還浸在裏頭。柳箏拿上花鋤,在院子裏挖個坑倒進去埋了。


    想到宋硯臨走時的樣子,她總有點過意不去。他一個金尊玉貴的世子爺,不曾經受人世間的苦楚,怎麽會傷成那樣呢?


    馮策端著藥在居竹院門外來回走動,急得不行。明明找他拿花的時候,主子還是一臉高興的,怎麽一回來就成這樣了?門緊閉著不準開,也不吩咐人伺候。其實主子不算多內斂的人,從小若有什麽煩心事,多少會跟他透露一點,隻是有的話並不適合對他說。馮策既不能事事都問,也不能事事都不問,他還受著傷呢,多讓人擔心。


    宋硯站在書案前,正在持筆習字。從小他剛會抓筷子的時候就會握筆了,一筆一劃地練,早在習武之前指際就生了一層薄薄的繭。祖母很愛看他習字時的樣子,說阿墨乖得不得了,是天底下最乖的小郎君。他討厭寫字,討厭寫道德文章,討厭背經史子集,但他隻要乖一點,娘親的日子就能好過一點。


    那時候娘親還沒被關到莊子裏去,她住在國公府最偏僻的角落,院子裏種滿了竹子。從他記事起,娘就是那個誰都不認連親生孩子都恨不得生吃了的瘋子。她像個可怖的妖怪,所有人都不許他靠近。他們教導他百善孝為先,長大了一定要對祖母好啊。


    宋硯小時候害怕祖母,比起會吃他的娘親,她更像個妖怪。她總是不苟言笑地坐在堂中央,一手撥盤著佛珠,一手抓握著拐杖,背著光看著他。她說阿墨,行禮時腰不能太彎了,劉婆子聽了,手裏的棍子就會落到他的腰背上去;她說阿墨,坐下時下擺的衣褶一定要理好了,劉婆子聽了,手裏的棍子就會落到他的肚子上。打得並不算多疼,但實在太冷太冰了,她的每一句話都泛著寒氣,連懷抱也毫無溫度。


    墨用幹了,寫到最後字跡淅淅瀝瀝。宋硯擱下筆,捂住了心口,那裏又疼又癢,像舊傷在發作,也像新傷在愈合。


    不知何時天漸漸昏暗了,濃厚的烏雲裹挾著狂風湧來,閃電照亮了屋子。宋硯坐下來,靜靜地望著烏雲。


    “爺,要下雨了,屬下進來了啊!”馮策朝裏喊了一聲,也不管他答應不答應,推門就進來了,看見他好端端地披衣坐在窗前,馮策鬆口氣,放下藥關上了窗,“爺,您快把藥喝了吧。”


    “我不想喝。”


    馮策苦口婆心:“您又不是小孩子了,怎麽喝個藥還得屬下哄呢。”


    “一點小傷而已,它自己能好。這藥無非是補點氣血,聊勝於無。”


    “真不喝?”


    “不喝。”


    “那屬下可得稟報給老太太知道了啊,別忘了屬下最重要的任務是聽老太太的令看護您。”馮策威脅似的把腳往外邁,剛邁到一半,外頭炸了一道響雷,嚇他一跳,差點來個平地摔。


    宋硯笑了:“你以為你膽子比我大?”


    馮策拍拍屁股站起來,一臉不高興:“你還怕苦呢。”


    宋硯無言,在他不容玩笑的目光下一口悶幹了藥汁,捂胸咳嗽起來,連吃了幾個鹽漬梅子嘴裏都還在發苦。宋硯疲憊地倚著椅子道:“馮策,她好像一點都不喜歡我。”


    “啊,是嗎?不喜歡就不喜歡唄,您還缺人喜歡?”


    宋硯沉默。


    “剛才花姨娘來過了,帶了兩個貌美如花的小娘子,我瞧著其中一個眼熟得很,一細想,不正是老太太最喜歡的那個丫頭懷夕嘛。花姨娘想塞您院子裏給您做通房呢。一聽到世子兩個字,倆姑娘羞得要不的,你說喜不喜歡你?”


    “趕出去,不許任何外人接近我。”宋硯臉色冷下來,“否則殺了。”


    “哪還用您交代,早被我趕走了,門都沒能挨近。”馮策歎氣,把藥碗和果脯蜜餞都讓人收下去,親自給他整理著書案,“您別盯著柳娘子了吧,別說她不喜歡您了,就是喜歡,又能咋樣呢,您敢娶可她敢嫁嗎?”


    宋硯默默看他來回收拾,良久道:“我會脫離侯府,再也不回來,從此我是我,我隻是我。我愛一個人,能讓她毫無後顧之憂地愛我。”


    “那都是後話咯,留著你倆互訴衷腸的時候說。您要真的非她不可呢,不妨學一學怎麽勾引她。”


    宋硯眼神閃躲了一下,忍著羞恥問:“……怎麽勾引?”


    馮策嘿嘿笑:“最簡單的,□□唄。”


    宋硯移目看窗外,窗外竹林被大雨打得簌簌作響。他攏了攏衣衫:“誘過了。”


    馮策瞪大眼睛:“啊?”


    他隨便說說的啊!


    “她沒什麽反應,我想她抱一抱我,她還很討厭。”宋硯聲音越來越輕,“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太難受……”


    馮策擦了擦汗:“呃,您又見著血了?”


    宋硯點頭。


    馮策認真想了想:“會不會是您的手段太低端了?沒誘到點子上那不是白誘嘛。您知道她喜歡什麽樣的男人嗎?”


    宋硯想了想,搖頭:“不知道。”


    “那先搞清楚這個再說吧。還有啊,您不能總巴巴地去找她,得給自己留點餘地,欲擒故縱您懂嗎?”


    宋硯又點頭:“懂,武侯七擒七縱孟獲,讓他心服口服。”


    “咱就這麽來,這幾天您先安心養傷,別再去找她了。要學會若即若離,不然她得到了也不會珍惜。”


    “我見不到她,會想她的,我可不可以偷偷去看她?”


    馮策無語:“就有這麽喜歡嗎?你好好養養傷能怎麽樣啊?”


    “你不明白。”


    馮策在心裏犯嘀咕,我當然不明白了,誰家爺會突然之間滿腦子就這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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