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初翠站在門前目送他們騎馬離開,也不管周圍那些看熱鬧的人,趕緊回身關上門,跑回柳箏身邊,拍著胸口呼道:“啊呀!這官爺還是太年輕,說話不當心,聽得我冷汗都下來了。”


    王初翠是有點兒巴結權貴的意思,畢竟能和權貴打好交道是件很值得顯擺的事。借了權貴的勢,尋常人就不敢欺負她們了。打見第一麵的時候,她就看出來宋硯對柳箏有那意思,這不稀奇,箏箏的美貌世有共睹。但她覺得宋硯是個好人,不是那種輕狂子弟,所以很歡迎他們常來做客。哪裏想得到,他雖不輕狂,卻這麽莽撞……她們哪裏敢真的攀扯貴人!人家隨便動動手指頭,就能把她們捏死了。


    柳箏滌幹淨衣服,一件件擰了晾掛起來,心還在噗通噗通亂跳個不停。倒不是動了春心,是她長這麽大,就沒見過宋硯這樣的。容易害羞的男人她見過不少,譬如小段師傅,臉經常通紅通紅的,說話時喜歡試探,問個問題要繞一大圈子;直腸子的她也見過,比如曾安,總是由著他自己的意願強行對她好;情場老手她見的就更多了,連眼神都要調情,每個字都在有意撩撥,這種最令人生厭。


    唯獨沒見過又害羞又大膽的。


    柳箏歎息了一下,王初翠一邊幫她擰衣服,一邊琢磨宋硯剛才的話,覷了覷柳箏的表情:“你說,宋官爺的話裏,有沒有八分真呢?”


    王初翠看了看堂屋桌麵上還沒收下去的碗碟,想起宋硯吃東西時那斯斯文文的樣子,感慨道:“他身份也太高了!”


    “姥姥,趁早打消了你那個念頭吧。您自己心裏應該清楚,世上男女之間本就沒幾分真情。就是有,也絕不可能落在他那等人身上。”


    “那你是怎麽想的呢?”


    “什麽怎麽想?”


    “我瞧著你的臉好像也有點紅。”


    柳箏笑了,摸摸臉頰道:“換作一個豐神俊朗的伯伯站到你麵前突然說心悅你,姥姥你也是會臉紅的。”


    “你個臭箏箏,連姥姥的玩笑都敢開了是吧?沒大沒小!”王初翠笑罵著往她臉上潑水,“還豐神俊朗的伯伯,你見哪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子還能豐神俊朗啊?呸,能讓我臉紅的最多也隻能是四十出頭!”


    柳箏邊躲邊反擊,鬧到後麵祖孫兩個都濕了衣服,還得換了再洗。


    晾完了衣服,柳箏上樓給花草們澆水施肥,拉下竹簾子,換了裏衣抱著竹夫人躺榻上睡覺了。天熱得很,不過屋裏通風不錯,躺著也不算太難受。柳箏摳弄著竹夫人身上的竹編空隙,想著姥姥問她的話。


    她對宋硯是沒什麽男女想法的,但他幫她說話,她心裏真誠地感激著。再有他和章鶴之間是師生關係這點,讓她很難抗拒他的接近。這種不抗拒和些微的目的性與宋硯的直率坦誠相比,顯得她似乎有那麽一小點點的齷齪。柳箏想到這皺起眉,很快摒棄了這個想法。他沒逾越,可她也沒逾矩嘛,她又不曾故意勾引他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反而以現在的情形來說,說是他在勾引她要更恰當點。她哪裏就齷齪了?往後他若再有那樣的話,她便實話實說,免得落這個嫌疑。


    至於章鶴的事……他願意告知當然最好,不願意的話她也不可能真的為此犧牲色相。要是可以的話,她還想托他幫忙尋找舅舅,花多少錢她都願意。羅先生說他們當年剛搬到京城的時候其實就已經小範圍地找過了,沒能找到,現在以他們的能力再查,恐怕也查不出什麽結果。宋硯身份不一般,他要是肯幫忙,找到的機率應當會大很多。


    想通這些,柳箏翻了個身。早上起床後她忙到現在都沒停歇過,加上昨晚沒睡好,她身子累乏得緊,很快就入眠了。


    回到居竹院,馮策趕緊扶宋硯到榻上趴著去。仆從端來藥瓶藥罐,馮策解了他的衣衫,入目就是一片血紅,早晨剛換過的紗布又被血浸透了。他小心地揭掉紗布,過程中還是難免粘帶下來點皮肉,宋硯卻始終沒什麽反應,隻有兩邊肩胛上肌肉會時不時聳動一下,看得出來在強忍著。馮策將褪下來的髒物都扔進銅盆裏,命人立刻燒了,不能一直擺在主子麵前。


    “這是昨晚花姨娘叫人送來的金瘡藥和凝露膏,爺,要留著嗎?”馮策將兩隻罐子擺到了宋硯麵前,“金瘡藥倒不稀奇,這凝露膏……好像女人用的多,說是能祛疤,不管多深的疤隻要堅持塗抹,都能消褪。”


    他們從前是軍旅之人,天天在馬背上顛著,大傷小傷不斷,留疤就留疤了,從不在意。但這次……馮策實話說,光看主子背後的創麵,他都氣得牙根癢癢。血肉模糊,傷口縱橫交錯,昨晚來的兩個太醫一直清理到半夜,真不剩多少好皮了。


    宋硯揉捏著枕頭一角,看也未看:“扔了吧。”


    “好。”


    處理好傷口,馮策扶他坐好,又端來藥。宋硯捧著黑糊糊的藥汁,眉頭緊皺,半天沒下口,蜜餞倒下肚好幾個。


    馮策還在憤憤不平:“侯爺下手太狠,老太太心也太狠……嘴上說著疼您,鞭子沒少抽一下!到底為什麽?”


    “他們不想我再去刑部了。”


    馮策抓了抓頭發,這個緣由他當然也想得到,他是不理解為什麽就為了這個打他那麽多鞭子。把孩子當麵團養嗎?任他們搓扁揉圓,稍有點偏差就勃然大怒。還養什麽孩子,直接養麵團算了。


    宋硯並不糾結這些,他還在想今天和柳箏的談話。他問馮策:“和喜歡的人說話,也要講究章法?你教一教我。”


    “嘶。”馮策薅了把頭發,指指他的藥碗,“您先把藥喝了成不,閉住氣仰頭直接灌,兩三口的事。一會兒放涼了隻會更苦更難喝。”


    宋硯抿唇,一口氣喝完藥,又吃了幾個蜜餞,追問他:“你到底會不會?”


    馮策嘿嘿笑:“不會。”


    宋硯心裏苦惱,突然想到了什麽:“從明天起你不必跟我進西街巷了,在外等著就好。”


    “啊?”馮策麵露委屈,“屬下就是想催您趕緊喝藥,沒壞心啊!”


    “跟這個無關。”宋硯瞥他一眼,打量他那滿臉胡子,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總之你不要再去了。”


    “那豆腐腦我也不能吃啦?”


    “……你就這麽想去?你也喜歡箏箏嗎?”


    一頂帽子從天而降,馮策茫然地原地打了個轉,有點百口莫辯:“不是啊我,我怎麽敢!”


    “那你要是敢呢?”


    “我真不敢啊!”


    宋硯斜靠在榻上,隨便從床頭抽了本書看:“你出去吧。”


    馮策快冤枉死了,走的時候忍不住嘀咕:“什麽破醋都吃,小心眼兒……”


    後花園內,秦老太太正由定國侯宋津陪同著散步。走到蓮池邊上,她隨手撒了把魚食下去,瞬間便數十頭鯉魚湧出來爭搶。秦老太太歎了口氣,幹脆把剩下的都倒了下去。群魚吃得歡快,有一條竟不小心跳上了岸邊。見婆子彎身想撿,秦老太太沉聲道:“擱那吧。在水裏有人盡心盡力地養著不願意,以為上了岸,自己真能活得下去?等著瞧吧。”


    宋津扶秦老太太往朝月亭走,回頭看了仆從們一眼。仆從們止步後退,在烈日底下垂首等候著。


    秦老太太坐進了亭子裏,眼睛還在看那條不停打挺翻騰著的魚。魚啪嗒啪嗒跳了幾回,都沒能再跳回水中。她問宋津:“之前安排進去的人,都不明不白死了?什麽時候死的,怎麽死的,都查清楚了?”


    宋津麵色凝重道:“那幾個都是我精心挑選的暗衛,各個武功高強,但自從進了居竹院,一點話音都沒傳出。昨日我命人去探,一點蹤跡都無……我覺得不對勁,又多派幾個人去刑部和蓮山下的莊子摸底,才知道阿墨竟不知什麽時候培養了一批人。”


    “一批人?多少人?”


    “不知。但也不會太多,這些人多半是他在都督府的時候養的,兩三年而已,不成氣候。”


    秦老太太深深吸了口氣,從冰鑒裏拾了顆冰塊含著,想降降火。在都督府的時候?那就是從他去雲韞素那鬧過一場回來後了?


    “這些都是小事,兒子最擔心的還是那樁案子。今日早朝聖上難得禦門聽政了一回,為的就是此事。徐亦抓住了馬誌才的把柄,說他和劉炳欲圖勾結通政司瞞下楚王意圖謀反的事。章大人請陛下即刻下令剿匪剿叛賊,劉炳卻說楚王有冤,不可妄下定論,提議直接讓楚王剿匪,剿不成,直接判罪;剿成了,便算洗脫了他的嫌疑。”


    “這與阿墨,與我們宋家有何幹係?阿墨病了,等病好得差不多了,直接就不再去刑部了,從此跟這個案子一點關係都沒有。”


    “唉,陛下的意思是,阿墨這回斷案有功,後麵審查楚王謀逆一案,也交由他處理。從此我們再想抽身,難了。”


    這時管家劉升悄步上前,低聲稟報道:“老太太,侯爺,剛派去西街巷查探的人回來了。”


    “讓他進來回話。”秦老太太冷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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