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吏見孟博瀚沒有阻攔的意思,招手示意另外幾人上前,把那名囚犯死死押跪在地,動彈不得。


    囚犯怒目圓睜,嘴裏不停咒罵,小吏甩了幾個巴掌上去,鉗起他的下巴逼迫他仰麵張大嘴,承接舀來的那一勺勺滾燙鐵水。


    刑房裏傳來皮肉被燙熟的聲響和那囚犯殺豬般撕心裂肺的嚎叫。但他沒能嚎幾聲,因為很快就被燙毀了喉嚨。


    孟博瀚從前也做過清吏司主事,刑訊拷打的活當然沒少幹,比這更血腥的場麵都見過,頭兩年想想還會犯惡心,如今已經能麵不改色地看完全程了。剩下那兩個囚犯就不一樣了,這半年來他們雖受了不少刑,但頂多就是鐵釘鞭沾鹽水抽、拿鐵鉗子燙掉幾塊肉下來,疼痛難忍可也死不了。直接拿鐵水往嘴裏灌,這還是頭一回……


    幾勺下去,剛才還鐵骨錚錚叫囂著的漢子四肢無力地抽搐幾下,不動了。


    “把他們三個關回去吧。”


    小吏茫然:“大人,這個已經死了。”


    宋硯笑了下:“關回去。以後不必給他們送飯送水了,反正也審不出有用的東西,浪費米糧。”


    小吏應下照辦,把麵如土色的兩人和那具死相淒慘的屍體一起拖回了死牢。


    孟博瀚已經猜出了宋硯的意圖。死牢裏無水無糧,隻有一具屍體,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可想而知。


    宋硯不怕他們死,也不怕查出旁人不敢查的真相,他真是來辦事的。這對刑部而言再好不過,出了事,可以全部推到他頭上去;立了功,多少會給刑部算上一點。


    離開刑部監後,宋硯單獨回到值房,馮策立刻端來一隻黑漆痰盂給他。


    宋硯伏坐在椅上,搜心抖肺般吐出一灘酸水,以帕掩唇才勉強平複下來,兩邊眼尾泛出濕紅。


    馮策衝了碗蜜水給他漱口,幾度猶豫,還是開口道:“爺,要不咱還是算了吧,刑部這汙糟地方,哪裏是您能待的,屬下不信就沒別的地方能幫到章閣老了。”


    “眼下湖廣這樁案子是最要緊的,就算不為著老師,為著湖廣百姓和枉死的周經業一家,也該查辦清楚。”


    “那您也該為自己考慮考慮。”


    “我有沒有為著我自己,你不清楚嗎?”


    馮策欲言又止。他看了眼地上門縫泄出的光,光影明滅,偶有幾人路過。主子必須擺脫侯府的一切控製和監視,否則救不出侯夫人。救不出侯夫人,那他這些年的心血,都白費了。


    用過午食,柳箏在二樓花房的陽台上歇了會兒晌,等日頭沒那麽烈了才去明照訪找段井匠。段井匠叫兒子小段師傅先跟她回去看看能不能打。不是什麽地方都能打井的,要是底下沒水,挖再深都是白費功夫。


    柳箏領著小段師傅回到家,引得街坊們紛紛側目。小段師傅臉被曬得通紅,一路上都不敢正眼瞧柳箏,直到進了門,王初翠麵容和藹地和他搭話,他才卸下緊張,跟去院子裏看地方。


    柳箏把各個門都開開了,行人路過時朝裏一望,就能望到院子盡頭。陳嫂和幾個鄰居們坐在家門口擇菜掰豆角嘮嗑,邊嘮邊往裏瞧。井可不是誰家都打得起的!


    柳箏一概不理會,徑自進了豆腐房洗豆子、泡豆子。


    小段師傅看過了院子,說能打,但最好打在右手邊,那邊雜草長得多,底下水也豐沛,約莫著挖三丈深就夠了。柳箏拿出十兩銀子做定款,和他約定明天上午涼快的時候就來打。臨走前,柳箏挑了幾塊鮮嫩的豆腐給他裝籃子裏帶上,小段師傅急紅了臉推辭,卻擰不過王初翠,隻能小心翼翼地抱起籃子,頂著眾人熱辣的目光回去了。


    申牌時分,宋硯下值回到侯府,一路被迎進了碧霞閣。廊上宮燈盞盞明耀,守在廊側的婢女如一座座死寂的木雕,整齊地立成兩排。碧霞閣前跪了個正強忍抽泣的婢女,似乎是三夫人沈氏身邊的,兩邊臉腫得高高的,膝下一片血跡,正跪在一堆碎瓷上。宋硯別過視線,早已空蕩蕩的胃裏又一陣痙攣。


    馮策朝管家劉升使個眼色,想讓他找塊布來給她蓋一蓋,劉升卻一腳把婢女踢趴在地,罵她跪髒了世子爺的眼。婢女嘴裏溢出慘叫,被人拖了下去。


    宋硯扶著馮策的手臂走到屋內,還未行禮,秦老太太先一步下來握住他兩手,心疼道:“瞧瞧你這手涼的,這臉白的,在都督府的時候何曾這樣過!是不是那些酸腐文人嫌你資曆淺,欺負你了?”


    宋硯笑了笑:“沒有。”


    秦老太太板起臉衝外斥道:“沒規矩的東西,讓她自己把地上收拾幹淨!也不用等明早了,一會兒便叫來人牙子按斤兩稱了發賣出去吧。”


    沈氏失神地望著門外,張了張口,察覺被三爺宋清捏痛的手心,又把湧到喉口的話悉數咽了回去,眼底卻浮起淚花。那是她的陪嫁丫頭。


    方氏命人將放了粗鹽衝泡的茶水端給宋硯,宋硯接過漱完口,才繼續與秦老太太說話。


    秦老太太百般勸他遞上辭呈,或請調他處,宋硯隻搖頭不語。用完晚食,已經戌時二刻了,宋硯出了碧霞閣,迎麵遇上花姨娘和庶弟宋確。侯夫人瘋了,至今被關在京郊的莊子裏,這些年大房無人理事,便由宋津做主將大房的一應事務交給了花姨娘執掌。


    “阿墨今天一天怎樣?可還順利嗎?”花姨娘忐忑地打量他的神情,笑容討好,“聽你們父親說,刑部大牢裏可嚇人了,確哥兒為你擔心了一整日呢。確哥兒,你不是說那個什麽什麽劍式你總練不好嗎?來,請兄長教教你。”


    宋確今年十四,比宋硯小三歲,長了一雙和花姨娘八分相似的桃花眼,秦老太太因此對他十分不喜。宋津疼愛他,把兩個孩子放在一起教,但宋確沒什麽習武天賦,宋硯在他這個年紀都參加武舉了,他練著劍還能割傷自己的手臂。


    宋確被花姨娘別別扭扭地推到了前麵,見兄長看過來了,立刻恭敬地行了一禮,然後就呆站著不說話了。


    宋硯平淡道:“父親會教得更好,去找他吧。”


    花姨娘眼睜睜看他走了,搡了宋確一把,低聲罵他啞巴。路過的其他幾房人瞧見了,鄙夷地笑笑,各自回了院子。


    眾人都知道花姨娘心裏那不切實際的念頭。大房沒有當家主母,她最得寵,等哪天熬死了莊子裏那位,她說不準就能被扶正了。國公府的爵位宋確是不用想了,打宋硯出生起,注定就是他的。但宋硯從小沒親娘疼愛,她努力待他好,總能把他的心捂熱,那不就和親娘是一樣的了嗎?總歸是一家人。


    十多年前花姨娘剛生下宋確在大房站穩腳跟的時候,就憑著這念頭可勁兒地討好宋硯了。給他做衣服、做吃的,比照顧宋確還用心,卻招來秦老太太的不滿,怕她往衣服裏藏針、往吃食裏投毒。花姨娘是侯爺從煙花地裏贖回來的,如果不是秦老太太一直對侯爺心有虧欠,絕不可能同意她進門。進了門,還敢接近她的心肝嫡孫,秦老太太恨不得拿拐杖把她打出去。直到兩個孩子都長大些了,見宋硯在府裏少與幾個堂兄弟來往,也沒什麽同輩朋友,總是孑然一身,秦老太太心疼,才對花姨娘總帶著宋確接近宋硯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諒她也沒那個膽子和腦子做壞事。


    終於得以回到居竹苑,宋硯靠在榻上,揉按眉眼,放鬆著緊繃了一天的肩頸。


    “讓劉賢把人買下來,送到蓮山下的莊子裏去。”


    “方才就已吩咐下去了,爺您就別操心這些了。您都累一天了……”馮策將蜜餞和洗淨的時令鮮果捧到他麵前,想說就是他一個做下人的看了都心疼……再一想,除了他們零星幾個體己人會心疼,這世上哪還有人真的會心疼他們主子。侯府裏是有幾分親情,可這幾分親情能將他活活壓死。而本該最疼他的人,卻是最恨他的那個。主子聽見這話,難免要傷懷。


    宋硯隨手拈了塊果脯放入口中含著,等齒間漸生口津,才讓人都退下,獨自走進水房沐浴。沐浴完後,他坐在案前看了會兒書,直至夜深才入帳休息。


    輾轉難眠。


    宋硯睜開眼,於一片漆黑中望著帳頂,吐納幾回,心中仍然悶悶。他幹脆起身,拿了太合劍到後院練劍。晚風微涼,劍意淩厲,刃尖月光如雪般紛紛而落。


    宋硯凝望著四方院內的颯颯竹林,忽然想起那盛開在花農扁擔上的榴花。他心跳砰砰,不確定是不是因為練劍所致。他竟對那條巷子有些神往。


    他很快聯想起那個隻用荊釵挽了發,卻會簪一朵榴花在發間的少女。怎麽會有女孩子笑得那樣自然,似乎從不會考慮該不該笑、能不能露齒。她就這麽從巷子裏慢慢走出來,那麽多人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根本移不開。


    他也移不開。


    宋硯捂著心跳劇烈的胸口,疑心自己是不是病了,怎麽臉也熱,脖子也熱,連耳朵都滾燙。他總不會輕浮到因為遠遠看了人家一眼,就情動不能自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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