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已亡故?”


    祝卿梧從未覺得短短幾個字會如此難念,每一個字都像是碎了的琉璃盞攪弄舌尖,割爛血肉,一動便會流出淋漓的鮮血。


    故物,物故,人已經亡故。


    是誰亡故?又到底出了什麽變故?


    門上珠簾輕動,祝卿梧抬起頭來,是秦太醫隨著宮人走了進來。


    他先是行了個禮,然後放下手裏的醫箱,走過來準備給他把脈。


    然而還沒來得及動作,便被祝卿梧反手握住。


    秦太醫看向他,隻見祝卿梧麵色蒼白,原本好看的眸子驟然失去了神采,烏沉一片,像是失了靈魂一般。


    “祝公公?”秦太醫望著他,眼中帶著幾分茫然。


    祝卿梧也知道自己此時的模樣定然很嚇人,但他已經什麽也不顧上,隻是抓著他的胳膊問道:“秦太醫,物故是何意?”


    “什麽?”


    “物故!物故是什麽意思?”


    秦太醫被他嚇得一愣,下意識想向後退去,然而胳膊還在祝卿梧手裏,隻能被迫站在原地。


    “祝公公,我先來給您把把脈。”


    然而祝卿梧哪裏還聽得進去這些,隻是拚命抓著他,細白的手指幾乎要隔著太醫服陷進他的肉裏,神色茫亂,像是抓著最後一根稻草一般。


    “我沒事,我沒事。”祝卿梧拚命擠出一絲笑來,想要證明自己,然而這笑容卻越來越難看。


    “我隻要知道物故是何意?”


    秦太醫雖疑惑不已,但身為禦醫,對於諱稱實在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因此還是如實回道:“《漢書蘇武傳》中說‘前以降及物故,凡隨武還者九人’,故顏師古注……”1


    “什麽?”


    秦太醫隻能繼續說下去,“顏師古注:“物故謂死也。”2


    “這是諱稱,祝公公問這是何意?”


    “死?”祝卿梧怔了片刻,喃喃地念出了這個字,隻一刹那,原本緊緊抓著秦太醫的手驟然失了力氣,重重跌回身側。


    一旁的玉珠見狀連忙過來扶住了他,在他麵前說著什麽。


    然而無論祝卿梧怎麽努力,依舊什麽也聽不清。


    耳邊反反複複,隻剩下了那日小豆子與他道別時的聲音。


    “阿梧,我是來跟你道別的。”


    “陛下待你很好,但阿梧,我們終究是奴。”


    “阿梧,再見了。”


    “就當我說的是胡話。”


    “好好吃飯,好好養病。”


    “阿梧,要歲歲無憂,身體康健。”


    “阿梧……”


    心口猛地縮緊,像是被人用刀削去一塊,疼得他猛然俯下身來。


    耳邊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急,最後隻剩下了一句,“阿梧,我們終究是奴。”


    奴、奴、奴……


    一遍一遍,反反複複。


    那日小豆子來與他道別時他還不知道是何意?隻當小豆子在胡言亂語,直到今日才了悟。


    這裏不是二十一世紀,這裏是大涼,沒有什麽平等民主。


    他以為真心可以換真心。


    他以為他們互稱對方的姓名,坐在同一張桌前分食一塊月餅便是平等。


    原來這一切隻是他的一廂情願而已。


    堂溪澗如今是這裏的皇帝,抬手間便可翻雲覆雨,而他不過是一個太監,一個奴仆。


    隻要堂溪澗想,隨時都可以要了他的命。


    八年的陪伴與情分,也不過是一句,“宦官而已。”


    他所珍視之人,哪怕苦苦哀求,也改變不了他的命運。


    胸口越來越疼,那種感覺再次襲來,明明周圍滿是空氣,卻依舊喘不上氣,整個人仿佛要溺死在這裏。


    祝卿梧努力大口呼吸,頭腦卻又開始陣陣發暈,接著不受控製地湧出亂七八糟的過往回憶。


    不知怎麽,他竟想起了許多年前他生辰的那日。


    因著想念故裏,他半夜時怎麽也睡不著,於是穿了衣服來到院中,望著天上的明月發愣。


    誰知堂溪澗也走了出來,問他為什麽還不休息?


    “想家了。”


    祝卿梧望著天上亙古不變的明月,隨口說了一句。


    堂溪澗沒有再問,隻是想了一會兒,突然轉身去了後院,不一會兒竟拿了一把鋤頭回來。


    “你拿這個做什麽?”


    堂溪澗沒答,隻是示意他看向不遠處的結香樹。


    堂溪澗走到樹下,竟挖了一壇酒出來。


    祝卿梧稀罕地走了過去,問他,“哪裏來的酒?”


    “藏的。”堂溪澗淡淡地回答。


    祝卿梧知道他沒有說實話,但也沒有再問,隻是問道:“你能喝酒嗎?”


    彼時的少年已有了幾分成人的輪廓,望著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試試就知道了。”


    於是祝卿梧便拿了兩樽白玉盞同他喝了起來。


    祝卿梧並不常喝酒,因此嚐不出來這到底是什麽酒,隻能感覺到入口甜甜的,帶著淺淺的花香,味道很不錯。


    於是便貪杯幾盞,沒想到竟會喝多。


    這酒嚐著甜淡,竟很上頭,祝卿梧臉喝的通紅,整個人輕飄飄的,覺得自己簡直要羽化而登仙。


    他暈暈乎乎地抬頭望著天上的月亮,起身想要跟著月亮走。


    然而手腕一重,他低下頭,是堂溪澗的手。


    少年的眼神在月光下亮得不像話,像是落進了星星。


    “阿梧。”


    他握著自己的手腕,突然說了一句,“生辰快樂!”


    祝卿梧那日喝得爛醉,竟大逆不道地拍了拍他的臉,回了句,“你也快樂!”


    堂溪澗似乎被他的舉動鎮住,許久都沒有動作,好半天才笑了一下,對著他問道:“你想要的生辰禮物是什麽?”


    祝卿梧搖了搖頭。


    他沒什麽想要的,隻想要回家,小豆子還在等著他賺錢治病,但這世上恐怕沒人能做到吧。


    他怕是回不去了。


    “什麽都不想要嗎?”堂溪澗問他,“那如果是功名利祿,尊貴榮耀,榮華富貴?”


    被他這麽一追問,祝卿梧倒真的想起來了什麽,於是把手抽了出來,雙手合十,對著月亮許起願來。


    睜開眼時,堂溪澗問他許了什麽願?


    祝卿梧回道:“希望小豆子可以平安康健,希望小豆子和玉珠可以平平安安。”


    堂溪澗不明白為什麽小豆子要重複兩遍,隻當他喝糊塗。


    “隻是這個嗎?”


    “還有……”祝卿梧磕磕絆絆地說道,“我想開個善堂,希望所有的無家可歸的孩子都能有一方立足之地。”


    堂溪澗聞言,久久沒有聲音。


    見堂溪澗沒有反應,祝卿梧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於是問道:“我的願望是不是很可笑?”


    “沒有。”堂溪澗立刻回道,“我隻是在想,該怎麽實現你的願望?”


    “實現我的願望?”


    “嗯。”少年抬眸望著他保證道,“我會保護好小豆子和玉珠。”


    “我會實現你的願望。”


    “……那會是一個盛世。”


    -


    “阿梧,阿梧!”


    祝卿梧的思緒被打斷,他似乎聽見了堂溪澗的聲音。


    眼前的黑暗陣陣散去,祝卿梧抬起頭,麵前竟真的是堂溪澗的身影。


    他還穿著朝服,半跪在自己麵前,正滿臉焦急地望著自己。


    “阿梧。”


    看見他清醒過來,堂溪澗似乎鬆了一口氣,抬手似乎想要安撫他。


    然而不知為何,祝卿梧看著如今的他,卻隻覺得怕。


    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後退去,然後身後就是椅子,他避無可避。


    “阿梧?”堂溪澗想要說著什麽。


    然而祝卿梧已經聽不進去,他現在滿腦子就隻有一個念頭。


    遠離他!


    於是起身便想要向外跑去。


    然而還沒跑幾步便被人從身後抱住。


    “放開我!放開!”祝卿梧拚命掙紮。


    然而身後的懷抱就像鐵鑄得一般,祝卿梧怎麽也掙不開他。


    “小豆子……”


    “住口!你不許提他!”這個名字就像一把箭直直紮在祝卿梧的心上,又攪弄了一番。


    疼得他幾乎癲狂起來,猛地轉身一巴掌打在了堂溪澗的臉上。


    這一巴掌就像是打開了暫停鍵,周圍的宮女太監瞬間齊刷刷跪到了地上,頭抵著冰冷的地麵,一眼都不敢抬頭看。


    周圍的溫度瞬間降到了零點。


    祝卿梧也愣在了原地,手指黏黏糊糊,他低頭一看,竟然是血。


    他這才發現自己的手上不知道什麽時候被紮滿了銀針。


    剛才他打人時太過用力,有幾根重重折進了穴位裏麵。


    可是他竟不覺得疼,隻是抬頭怔怔地望著堂溪澗。


    他的臉色極為難看,臉上有一道血痕,大概是剛才被他手中的銀針劃出來的。


    幾乎貫穿他的左臉。


    祝卿梧的大腦依舊混亂,但第一反應還是自己應該下跪認罪。


    畢竟損毀聖顏可是大罪。


    他茫茫然地想要跪下,可是卻又覺得不對。


    從何時起?他做錯了事的第一反應竟然是下跪?


    然而身體比腦子順從,祝卿梧還是跪了下來。


    但還沒跪到底,便被一隻手握著他的胳膊拽了起來。


    祝卿梧有些愣怔地抬頭望著眼前的人。


    堂溪澗沒有看他,隻是拉過他的手,將他手裏的銀針取出。


    “你神誌還不清楚,秦太醫給你施了針,最近好好休息。”


    堂溪澗說完,再不看他,起身向外走去。


    走到門口時,突然停下了腳步,“今日之事,若有人傳到外麵,尤其是納蘭太後的耳朵裏,殺無赦。”


    宮女太監們頭也不敢抬,一個個都哆哆嗦嗦地說了是。


    堂溪澗說完便繼續向外走去。


    祝卿梧見狀連忙衝了上去,“等等。”


    祝卿梧說著拽住了他的袖子,但隨即又意識到自己僭越了,連忙鬆開。


    “有一年……生辰,我的願望,你說會保護……小豆子。”


    祝卿梧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卻還是說得顛三倒四。


    但他知道堂溪澗明白。


    堂溪澗果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身形微亂,久久沒有說話,隻是背對著他望著門外的那株結香樹。


    許久,才轉過頭來,望著他道:“我沒有殺他。”


    “什麽?”祝卿梧聽到這句話愣了片刻,隻覺得整個人仿佛醉了一般,許久都喘不過氣來。


    一顆支離破碎的心重新從穀底升起,慢慢爬回原處。


    然而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卻聽堂溪澗繼續說道:“但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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