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極北荒原。


    真炎部王庭。


    大雪紛飛,夜色極深。汗王金帳當中,盆火燃燒,晃動大帳當中的人影。真炎部的勇士裹著皮襖,腰間佩一把彎刀,將汗王金帳團團包圍。


    真炎部汗王蕭摩訶座下第一勇士巴倫和年輕的薩滿斡難垂手而立,靜靜在金帳外等待。


    兩人都不發一言,任由大雪將肩頭覆蓋,也沒有動彈一下。


    金帳之中,蕭摩訶滿眼疲憊,雄壯的身軀在麵對眼前的少女時,本該十分威武,可眼下卻顯得過分佝僂。


    而這位叱吒荒原的汗王麵前的,正是他兩年前剛從荒原找回的王女,他的骨血,炎姬。


    然而造化弄人,父女團聚不過兩載,如今又要麵臨生離死別。老薩滿聲稱祭祀出了些問題,需要身具王血的少女作為靈媒,向天神祈求預言。


    老薩滿挑中了炎姬。


    而炎姬,乃是蕭摩訶唯一的女兒。


    “炎姬……”蕭摩訶撫摸少女的頭頂,語氣裏滿是愧疚,“你會怪罪阿爹嗎?”


    麵前的少女似乎並不領情,嗤笑一聲,仰頭看著那個真炎部最偉大的男人,說道:“你是誰的阿爹?阿母跟我說過,我的阿爹早就死了!還有,我叫格桑,阿母死了,我隻有兩個親人。我的阿爺不是真炎部的大君,他叫謝玄,總有一天他會和阿弟來接我去大宋的,那裏有一望無際的海……”


    “住口!”蕭摩訶怒喝一聲,揚起巴掌,作勢要扇那少女,厲聲道:“你是我蕭摩訶的女兒,你的阿弟是蕭讓,你的阿爺是真炎部大君,不是謝玄!”


    少女閉上眼睛,毫不退縮,可料想中的疼痛並未落下來。


    “炎姬,你心裏生氣,阿爹知道。”蕭摩訶按著少女的肩膀,“是我對不起你的阿母。阿爹如果不是真炎部的汗王就好了……可或許這就是我蕭家的命。”


    突然的爭吵,讓金帳外的兩人嚇了一跳,肩頭的積雪都抖落三分。


    可隨即的沉默,卻是更加讓人煎熬。


    正當斡難被凍到渾身麻木,以為自己要凍死在金帳外時,大帳終於從裏麵掀開,那火一樣的少女神情冷漠地走了出來,看了守在金帳外的兩人以及真炎部勇士一眼,斡難隻覺得好像更冷了。


    隻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大帳掀開的瞬間,他好像在汗王的臉上,看見了淚痕?


    金帳落下,將兩道身影狠狠隔開。


    “斡難薩滿,讓你久等了。”少女語氣冰冷,抬了抬下頜,說道:“我們走吧。”


    斡難沒吭一聲,隻想趕快離開這裏。


    兩人剛一動身,巴倫便翻身上馬。


    “巴倫,你帶這麽多人包圍金帳,是怕我跑了嗎?”炎姬坐在踏雪烏騅馬上,礙於巴倫熊一樣高大結實的身形,她不得不仰頭看著那個男人,嗤笑道:“放心吧,我要是想跑,就算是你,也未必能追上我的縱地金光。你還是帶著你的人,接著守在金帳,保護汗王的安全吧。”


    說罷,駕馭踏雪烏騅馬,向大雪更深處走去。


    斡難連忙跟了上去。


    而巴倫就像聾啞一般,一聲不吭。等少女稍微走遠,這才趕著馬跟了上去。


    斡難的騎術很差勁,遠遠不如炎姬。眼看距離越拉越遠,心裏一急,狠心抽了一馬鞭,把胯下那匹馬嚇了一跳,撒開蹄子跑了起來,斡難嚇得臉都白了,大呼小叫起來。


    跟在後麵的巴倫聽見動靜,連忙加快速度去追。


    斡難的馬一跑起來,壓根刹不住,一溜煙超過了炎姬,馬背上那年輕的薩滿被嚇得哇哇亂叫,一點兒也沒有身為薩滿的風範。


    巴倫眼見情況有些不妙,顧不得許多,一夾馬腹,很快追上炎姬,並超了過去。


    錯身而過的瞬間,巴倫鬼使神差地側眸看了少女一眼,竟看到少女臉上全部都是凍結成冰花的淚痕。


    巴倫一時間失神,沒注意斡難已經摔下馬去,眼看巴倫胯下的戰馬就要一蹄子把那年輕薩滿的腦袋踩出醬汁,斡難驚恐地閉上眼睛大叫起來。


    好在巴倫在最後關頭回過神來,這才勒馬收蹄。斡難死裏逃生,連滾帶爬地從雪地裏起身,心有餘悸,卻敢怒不敢言。


    當此時,炎姬縱馬過來,嗤笑一聲,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個狼狽的年輕薩滿,說道:“斡難,你可真是給薩滿丟人。你在老薩滿那裏,沒學到一句咒語嗎?”


    斡難聞言麵紅耳赤。


    “走吧,和我一起。”巴倫坐在馬鞍上,向斡難伸出寬厚的手掌。


    那年輕的薩滿被巴倫輕輕一拉,上了馬背。


    巴倫又看了那少女一眼,可現在,她那張臉上,哪裏還有什麽冰花一樣的淚痕?


    巴倫一時間心緒複雜。


    一直抵達老薩滿所在的祭山,巴倫還是覺得心神恍惚。他眼睜睜看著少女被斡難帶進祭山,在風雪裏站成一座雪人。


    他知道,或許這一輩子,他再也遇不到另一個像火一樣的少女了。


    真炎部的曆史上,進入祭山的王女,沒有一個能活著離開祭山的。


    大雪一直下,一直下。


    ……


    祭山當中,炎姬再次見到那個長得像是妖鬼一般的老薩滿,還是會忍不住打心底害怕。


    儀\/式準備了七天七夜。炎姬聽著老薩滿破風箱一樣的喘氣聲,幾乎要懷疑他還沒能布置好祭壇,就要一命嗚呼了。


    可是布置祭壇的不止那個老東西,還有斡難那個幫凶,以及幾個相貌同樣醜陋的大薩滿。


    炎姬懷疑,斡難跟著這些家夥一直學下去,遲早也會變成這副醜陋的嘴臉。


    這七天裏,少女沒有吃哪怕一丁點食物,餓了就吃冰,渴了就吃雪。除了每天都要沐浴,還要被薰一種奇怪的香,然後就是那個老妖鬼神神叨叨地拿著轉輪法器,對著她念念有詞,時不時還要摸她兩下。


    可該來的總會來的。


    祭壇終於布置完成。


    少女被老薩滿鄭重地帶上一頂用香草編織成的花冠,褪去全身衣物,一步一步走上祭壇。


    昏暗的火光裏,那潔白的少女像是霜雪,更像是一團暖玉,暖的那年輕薩滿幾乎失神。


    炎姬走上祭壇,真到了這一刻,她甚至分不清楚心裏到底是在恐懼,還是在極力感受解脫的滋味。


    她平靜地躺在祭壇上,老薩滿用一把塗滿藥水的匕首割開她的手腕和腳腕。鮮血一直流,少女能清楚地感知到生命的流失。


    真炎部的薩滿們圍繞祭壇念念有詞,祈禱神跡降臨。炎姬聽著耳邊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到某一刻,祭壇之上,忽然有一股莫能言表的意誌君臨。


    “天神……天神降臨了……”


    老薩滿五體投地,一眾薩滿更是匍匐著頭也不敢抬。


    祭壇上,那垂死的少女睜開失神的雙眼,不帶絲毫感情地開口:“永夜將至……”


    此話一出,老薩滿猛地坐了起來,瞪大雙眼,喃喃自語:“怎會如此,怎會如此……天神,請憐憫您的子民!”


    “永夜將至……”


    祭壇上的少女沒有回應,隻將那句話複述一遍,又一遍,直到氣息漸漸走向斷絕。


    祭山當中,陰冷的風雪灌入每一個人的心底。沒有人知道,祭壇上的少女是怎麽消失的。他們沉浸在驚恐與絕望當中,等到回過神來時,也沒有人在意那道消失的身影。


    老薩滿還沒有從請神成功的喜悅中掙脫,已經被鋪天蓋地的絕望吞沒。


    甚至他已經不在乎,這是數百年來,真炎部從一個逐水草而居的小部落,到漸漸成為如今的荒原五霸之一,唯一一次在王女身上成功降神。


    永夜將至,荒原深處,那些埋葬在無盡冰原裏的恐怖,就要衝出禁忌,屠滅整個荒原的生靈了!


    祭山深處,斡難眼睜睜看著老薩滿發出癲狂的大笑,橫死在祭山當中,死不瞑目。


    這則消息,很快便被送出祭山,引發王庭震悚。


    同一時間,荒原各大部族,一年一度的祭神大典,各大部族的老薩滿盡皆橫死。


    恐怖的流言在荒原極速傳播。


    五大部族在這一年凜冬召開緊急集會。沒人知道五大部族的汗王們究竟商議了什麽。隻知道三天之後,五部汗王親自前往拓蒼山,拜謁山門,見到了偃月宗宗主。


    七天後,一場毫無征兆的屠殺開始了。


    煽動“永夜將至”的人,被五部汗王的親衛隊砍下腦袋,在各部祭山築起京觀。


    新的神意被傳達:天神指引荒原部族南下長城,去奪取屬於他們的財富、奴隸。


    隻是不可避免的,“永夜將至”的傳言,還是發了瘋一般在整個荒原蔓延開來。


    然而在那五座用腦袋堆起來的京觀威懾下,明麵上沒有人再敢胡言亂語。


    那一年的凜冬,格外漫長。


    長到那個躺在祭壇上的少女,再也等不到來自長城外的希望。


    長到她在那一年的冬夜,被一陣寒風帶上拓蒼山,開始了又一段漫長而孤獨的旅程。


    拓蒼山上的格桑花開了又落,紅的像火,也像那夜燃燒的生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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