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麽不能當真呢?”陳守仁說道。


    白澤盯著那邋遢先生看,說道:“你要是想代師收徒之類的,還是不必了。當年臨走前,那幾本書,還是我厚著臉皮問夫子要的。其實過後我很久都沒翻開過。一直到近幾年,我才偶爾看一看。”


    “你能留著,已經實屬難得。”陳守仁笑了一聲,“他們打賭,不出三天,你就會把書撕了拿去擦屁股用。看來你並沒有。”


    白澤愕然。


    “你放心,我沒有那個心思。”陳守仁說道,“我隻是認你這個朋友。你送我一幅字,我其實很高興,隻是不知怎麽,笑不出來。大抵是幫她完成了心願吧。可字畢竟在我手裏,她也看不到了。有時候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回贈你幾個字,不是很好嗎?”


    “看得出來,你好像很在意他。”白澤不知陳守仁口中的那個他,究竟是“他”還是“她”。


    陳守仁隻沉默著看著那堆篝火。


    左弘、羅興等一眾遊俠屏息凝神,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武道止境大宗師,也不過是能做到內勁外放而已。最多不過身輕如燕,劍破百甲。


    可淩駕於武道之上的儒釋道三教真修,卻是能煉化天地靈氣,禦風飛行的神仙。這些對於山下人來說的秘辛,他們多少還是知道一些的。


    十幾年前,左弘就聽他師父說過一件往事。


    當年他師父還年輕,算得上是江湖任俠之輩。那年他在一處山崖,碰到一位衣袖飄飄,看上去道骨仙風的老者。師父大驚,連忙上去行禮,說道:“老神仙,晚輩這廂有禮了!”


    那老者回頭看了師父一眼,說道:“哈哈,少俠說笑了,這世上哪有什麽神仙?”


    師父剛要說話,卻見那老者神色忽然變了變,目光投向遠方,歎了口氣,淩空一躍,跳下山崖,乘風而去。


    師父整個人都看傻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是真看見神仙了,連忙跪下磕頭,朝著那老者飛去的方向。


    如今在這破廟裏遇見的兩人,一個布麻粗衣,佩一把鐵劍,可生得劍眉星目,氣度不凡。另一個身披大氅,是個邋裏邋遢的年輕書生,可卻能用一根燒火棍把那來勢洶洶的虎倀鬼燒得灰飛煙滅!


    怎麽看,這兩人都和師父當年遇到的神仙極為相似。


    這方破廟,尚還清醒的一眾遊俠,都意識到天大的機緣即將砸在他們的腦門上了!畢竟他們都清楚得很,三教真修對他們的真才實學極少透露。很多拜入儒門的學子,窮其一生,也就是學會了怎麽讀書罷了。


    這還不算慘的。


    再怎麽說,飽讀詩書,再不濟,還能去參加朝廷科考,萬一祖墳噴火,中了功名,也算是光耀門楣了。


    道門和佛門的才是真的慘。


    得不到那些道長、禪師的青睞,不過是在山上劈柴撞鍾罷了。能多少學點東西的,將來下山,還能當個江湖術士,哄騙點錢財養家糊口。啥也學不到的,下山了就是個廢物。


    所以接下來兩人的對話,如果能聽明白哪怕那麽一絲天機,他們的武道,就有超越武道止境大宗師的可能!


    眾人隻覺自己的心跳有如擂鼓,咚咚作響。


    “說起來,我也的確有幾個在讀書時,很喜歡的字。”白澤忽然開口,說道:“可三教有別,你確定你幹這事兒,被袁先生知道了,他不會打斷你的腿?”


    “你不說我不說,他哪裏會知曉這事兒?”陳守仁無所謂地說道,“三教的確有別,可有些東西,不是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這一點,我想你應該也很清楚。”


    白澤再次愕然。


    這句話能從陳守仁嘴裏說出來,白澤隻覺瘋狂。


    若是楚陽說出這種“混賬話”,白澤不會有一點兒吃驚。可說這話的,偏偏是稷下學宮,一向被他們認為是“最正人君子”的陳守仁!


    白澤心裏驚疑,按理說當年汜水關一戰,最終是陳守仁贏了,為何這短短三年,陳守仁會變成這幅樣子?


    莫非那場天下矚目的小先生與儒劍之間的大戰,另有玄機?白澤仔細思索,這兩人大戰之後,一個成了這幅邋遢模樣,一個身敗名裂,被驅逐朝堂,背井離鄉。


    如此看來,當年的事情,恐怕還真有什麽變故,是白澤不知曉的。


    白澤直覺陳守仁的變化,與他口中的那個人息息相關。


    莫非,那個人……


    那布衣劍客瞳孔微微一縮,想到了唯一的可能。


    死了。


    白澤幾乎是瞬間,就想起一個人。


    那個當年被送進稷下學宮,陪陳守仁念書的女童。


    可白澤隻是聽陳俊麟他們說起過,陳守仁身邊有一個“童養媳”。可那個童養媳是誰,叫什麽名字,長什麽模樣,白澤卻是一無所知。


    因為他們壓根就沒見過麵。


    “你要是不嫌棄,我還有一詞,想一並寫給你看看。”白澤很快平複情緒,輕輕說道。


    “哦?”陳守仁笑了笑,從大氅裏又摸出一個卷軸,“看來今天是賺到了。能得到兩幅你的字,想來這份殊榮,隻有我一人吧?”


    左弘這回瞪大了眼睛,篤定那先生的大氅裏壓根就沒放什麽卷軸。那卷軸就像是他從大氅裏憑空變出來的一樣!


    “的確如此。”白澤笑道,“大抵除了你,也沒人會看上我寫的字。”


    “沒想到,十幾年不見,你倒是謙虛了很多。”陳守仁說道,“謙虛好啊……滿招損,謙受益嘛。早點明白這個道理,也會少走很多彎路。”


    或許也會少失去一些人,錯過一些事。


    羅興一不做二不休,再度毛遂自薦,為白澤鋪開卷軸。餘下一眾遊俠見鬼了似的瞪著他,心裏一邊羨慕羅興的勇氣,一邊暗罵自己不爭氣。


    白澤從篝火裏拾出一根燒火棍,吹滅火焰,隨手甩了甩,那碳棍上火焰餘溫已經散盡,筆走龍蛇,不出片刻,已然寫完。


    陳守仁站了起來,湊過去看了一眼,念道:


    “兒時聽雪青鬆嶺,風弄婆娑影。


    少時聽雪漫途中,海闊天空,金翅憑東風。


    而今聽雪江湖上,螢火青紗帳。


    莫言身世似浮萍,小楫輕舟泛夜到天明。”


    “虞美人,聽雪。”陳守仁笑道,“什麽時候寫的?”


    “大約是去歲南遊時路過哪裏,有些感觸,記不大清了。”白澤含糊其辭。


    “挺有意思。”陳守仁笑道,“一字一句,好像都在寫雪,可一字一句,又處處是春。陰陽合和,自然流轉,生生不息。怎麽說呢,意境高遠?”


    “哈哈哈。”白澤大笑道,“隨你怎麽想,至於是不是,你自個兒去猜吧。”


    “那我猜,自然是雪。”陳守仁合手而立,聽著破廟外呼嘯的風雪聲,說道:“都說聖賢書裏藏義理,所謂文以載道。此道於你我本身,得到了,便是身具文脈。我且問一句,你身上的這一條文脈,雪字何解?”


    此話一出,白澤立地頓悟。


    原本被道門真氣死死壓製,藏而不顯的浩然正氣,竟然與在這一刻交相呼應起來!


    白澤心中駭然。


    他這才知曉,當年在燕國南域河陽城,陶弘景給他的兩本劍譜、,這第一本劍譜乃是道門五行妙法,可第二本,竟然真的是儒門劍經!


    原本白澤心裏還一直奇怪,為何陶弘景給他的劍譜,取名竟然是“浩然正氣”。如今文脈貫通,那浩然劍經與文脈交相感應,他這才意識到那位前半生,被中州江湖尊稱“半仙”的人物,究竟下了一盤多大的棋!


    白澤瞬間開悟,也讓陳守仁始料不及。


    那邋遢先生微微眯起雙眼,隻見白澤身上浩然劍氣吞滅白芒,端是直接可以和儒門浸淫劍道多年的正統劍修比肩!


    羅興手持卷軸,被白澤身上的氣息逼得“噔噔噔”倒退三步,差點摔倒在篝火當中。陳守仁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收起卷軸,示意一眾遊俠噤聲。


    當此時,左弘等人已經目瞪口呆,隻覺眼前那布衣劍客不可直視,否則雙眼有如針紮,刺痛難忍。那些五大三粗的遊俠漢子,皆是頭皮發麻,仿佛他們麵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把沒有出鞘的絕世神劍!


    破廟之外,狂風怒吼,暴雪漫天。


    這一刻,白澤隻覺神魂仿佛離開軀體,飛出破廟,來到廣袤天地,俯瞰萬丈雪濤,聽潮起潮落。


    破廟當中,羅興堪堪回神,隻覺渾身遍布冷汗,卻又不覺得難受,仿佛渾身每一個毛孔都被打開,通透無比。


    可那年輕遊俠還沒來得及仔細體會這種奇妙的感覺,忽然聽見破廟外,驚現莫名吼聲,蓋壓風雪,咆哮天地,逼得整座廟宇都抖動起來,隨時都會傾塌一般。


    陳守仁默念“定”字訣,隻不過瞬息,廟宇複歸寧靜,不動如山。


    那邋遢先生靜靜聽著雪龍怒吼,衝向萬丈天空。


    魂海當中,巨大的魂泉,白澤的真我在泉水當中驀然睜開雙眼,緩緩起身。當此時,玄庭魂海轟然一震,白澤煉化“雪”字印,暴雪漫天的蒼穹之上,那一縷神識隻覺仿佛有人在身後駐足。


    “怪哉。”破廟當中,陳守仁抬頭,心裏莫名,“初入世尊境,便能遠遊陽神,是我瘋了,還是這世道瘋了?”


    暴雪之下,那一縷神識回頭,隻見蒼茫天地,身後那人,不是白澤,又是何人?


    陽神遠遊,冥冥邈邈,白澤心有所感,隻覺東方有一襲綠衣隱現,天地間琴音絕響,仿若銀鈴般的笑聲,端是窈窕淑女,在水一方。


    白澤心中詫異,目光所至,東方百裏,不過漫天暴雪。而在那暴雪當中,有一把飛劍,正在天地之間遊走,斬妖除魔,氣息與破廟當中的那邋遢先生相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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