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席卷大半個北境,到了宋國,已經是撒鹽空中。可越往北,雪勢越大。到了大周和衛國,那雪已經不是飄,而是直接往地上砸。


    虎牢關。


    慕隨風安排好後續事務,三天前已經出發前往當陽關。


    邯鄲兵發虎牢,最大的後手就是與齊國對峙的當陽關,出兵合擊,讓趙盾和慕隨風腹背受敵。


    所以慕隨風此去當陽關,隻為一件事,那就是讓當陽關鎮守將軍承認大公的正統之位。


    他路過河陽城時並未入城,世子和郡主都跟趙盾去了軍旅,跟大公一起攻伐渭城。


    這邊慕隨風是距離當陽關還遠,可有人已經到了他要去的地方。他叫葉軒,虎牢關巡檢統領,慕隨風安插在虎牢的暗樁。


    司馬王朗的軍隊已經開到了桃州,不過十天,軍旅急行,頂著大雪就能趕到虎牢關。


    前提是雪不能再大。


    再大,軍旅急行就要有人被活活凍死。燕國戰馬不比大周和衛國,馬是北原野馬良種,不懼風雪。燕國的馬比北原馬低整整一個馬頭,就是雨是暴雨,跑起來就四蹄直飄。


    所以在騎兵上,大周和衛國永遠是北境第一。燕國四麵環敵,最擅長的就是守城。齊國步卒無雙。晉國最擅攻城。宋國水師七國無敵。而鄭國,廟堂籌謀尤為高妙。


    司馬王朗端坐在軍帳之中,邯鄲再傳急令,命他七日之內,必須敲開虎牢關關門,南下渭城平亂。


    “軍師高見?”王朗年過五旬,可身披甲胄,仍是威武將軍。須發霜白,沒有給人年邁的感覺,反而是一種深沉的閱曆,讓人不容輕視。


    軍帳之中,王朗對坐的軍師一身大氅,麵容儒雅,說:“將軍心知肚明,何必問我呢?如今邯鄲急令,再三催促將軍急行,其目的,無非是讓將軍出虎牢關,正麵戰場上給大公壓力,迫使他停止對渭城的攻伐。”


    “那軍師認為,本將當急行與否?”王朗問。


    “將軍急行,軍旅奔襲,抵達虎牢關必然怨聲載道。”軍師說,“況且雪越下越大,急行軍,將士必然有所死傷,對將軍的名譽多有損傷。將軍不急行,此番大公出手,渭城被破是遲早的事情。而何宗棠本家勢力根源就在渭城,渭城死傷慘重,他在王朝的威望,必一落千丈。”


    “看來於情於理,本將都不該急行軍。”王朗說,“自古文武不相容,何宗棠與本將雖同為三司,執掌燕國政務和軍務。可何宗棠這人,曆來對以本將為首的武官不放在眼裏。”


    “何宗棠對慕隨風出手,一半因為私仇,報二十年前南域七城叛亂時,他兄長何憲被慕隨風一槍挑死的仇。”軍師說,“另一半,就是他對武官體係的打壓。”


    “慕隨風此人,雖與本將不是同一陣營,可終究還是武官體係的一員。”王朗說,“可兩虎相鬥,必兩敗俱傷。如今這局麵,不就是本將坐收漁翁之利的時候?”


    軍師點頭,“此戰過後,將軍在王朝一手遮天。渭城世家,以大公的手段,怕是十不能存三。何宗棠一蹶不振,慕隨風退出陣局,王朝就隻有將軍說了算了。”


    “有軍師一半功勞。”王朗說。


    “可將軍缺少一個理由。”軍師說,“一個能正當拖慢行軍速度的理由。”


    王朗一聽,笑了,說:“願聞軍師高見。”


    “高見談不上。”軍師說,“天時地利,都站在將軍這邊。如今隆冬大雪,行軍路線難以推進,是也。可將軍尚缺一環。”


    “軍師此話,似乎已有對策。”王朗說,“朗願聞其詳。”


    ……


    風雪愈發緊了。


    燕國大司馬王朗率軍南下,領兵三萬,五千騎兵,兩萬步卒,五千弓弩手。王朗途經桃州,軍營就駐紮在城外五裏的野地,軍帳綿延三裏路。


    將士出征,時節不對。隆冬出兵,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大忌。因為天氣惡劣,往往還未等到開戰,自己已經損失三成兵力。


    且時近年關,將士本該與家人共度佳節,遠行出征,生死未知,自然士氣也不會很高。


    可這些,廟堂籌謀者都視之不見。王朗此人成名遠在趙盾和慕隨風之前,隻是因為他早年身居廟堂,為人太過鋒芒,以至於四麵樹敵。雖有軍功在身,可二十年前南域七城叛亂時,因為正妻在幽王王後宮宴時被禮部尚書美妾羞辱,王朗一怒之下登門一劍刺死尚書美妾,導致後來鋃鐺入獄,平亂期間根本沒有人記得他這個人。


    或者他被人刻意遺忘在牢獄之中。


    可王朗對那件事從未後悔過。


    他雖然是一介武夫,可尚書一介妾室,也敢在前王後宮宴中當麵羞辱他的正妻,揚言弗兒是“一介村婦,不知禮數”。王朗怎能受得了這等惡氣?


    弗兒出身卑微,可再怎麽也是他王朗的結發妻,和他同甘共苦,斷然容不得一個上不得台麵的姬妾羞辱。


    所以王朗登禮部尚書門庭,手刃那美妾之後,直接去了刑部,自請枷鎖,直言“人是我王朗殺的,爾等看著辦吧”!


    刑部官員除了典獄司,都是武官陣營。他們一見王朗提著禮部尚書美妾的人頭進了刑部大堂,也都傻眼了。


    當時王朗已經是燕國正三品武將,誰敢抓他?刑部尚書與他平起平坐,都得敬他三分。當時刑部尚書隻覺得接了個燙手山芋,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好在禮部尚書當天大鬧王宮,哭訴王朗殘暴行徑,幽王彼時還是個昏庸無度的主,耳根子一軟,就命刑部收押王朗,等候處置。


    那時候,軍師還是個剛混進邯鄲廟堂的無用書生。可也就是那次事件,讓軍師看到王朗此人重情重義,是個可以輔佐的東家。


    於是軍師等了他三年,等王朗從刑部大牢裏出來,然後孤身一人拜謁已經門庭冷落的王府,毛遂自薦,要當王府的管事。


    王朗當時剛從監牢裏出來,蓬頭垢麵,聽弗兒說有位先生拜謁要當王府管事,他覺得有趣,直接大堂接見軍師,問他一句話:“先生跟我,不怕斷了自己的仕途?”


    “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當年意氣風發的書生看著王朗如炬的雙眼,即使蓬頭垢麵,即使三年牢獄,讓那個男人骨瘦如柴,可他賭了。


    賭上了自己的仕途。


    也賭上了王朗必將東山再起。


    近二十年的時間過去,如今書生可以告訴自己,他賭對了。


    雪越下越大,軍師一身大氅,任由風雪堆在他的須發上。他就站在軍營轅門外,過往巡邏的十人隊路過轅門時,小隊長總會過去詢問,對軍師畢恭畢敬,隻因為三萬甲士都知道,軍師是大司馬最敬重的人。


    “軍師,大雪連天,外麵太過苦寒,您不在軍帳歇息,恐怕凍壞了身子。”小隊長對軍師說。


    軍師隻是搖頭,說:“我在等一個人。”


    “是什麽人,非要軍師親自等?”小隊長心裏覺得奇怪,可軍師但笑不語,隻是吩咐小隊長:“巡守不可懈怠,去吧。”


    軍師等的那個人,在天色完全暗下來的時候終於來了。來人統領級別的玄黑甲胄加身,佩製式長刀,胯下追雲馬,直往轅門而來。


    “統領趕路疲憊,在下恭候多時。”軍師見等的人終於來了,躬身下禮。


    葉軒高坐馬上,見之被風雪凍成冰的眉頭微微一皺,翻身下馬,抱拳回軍禮,說:“虎牢關巡檢統領葉軒,奉吳將軍書信,前來請見大司馬。”


    “在下就等這封書信。”軍師說,看著葉軒年輕的麵孔,“可在下還有一事相求,還望統領應允。”


    “敢問何事?”葉軒問。


    “請統領免我家將軍一死。”軍師說。


    葉軒深不見底的眼睛殺機一閃而過,卻忍不住笑了起來,問軍師:“先生說笑了,末將不過虎牢關籍籍無名的一巡檢統領,怎敢以下犯上,刺殺司馬大人?”


    “如此說來,統領是同意在下的請求了?”軍師問。


    葉軒正色,直視軍師的眼睛,看著眼前這個年不過四旬的文士,沉聲道:“先生,是誰?”


    “儒門,袁哲。”軍師說。


    葉軒聞言,又問:“稷下學宮袁天罡,是你什麽人?”


    “族叔。”軍師袁哲說,“也是在下的老師。”


    葉軒沉默片刻,問他:“先生知道我是誰?”


    “在下七天前便以蓍草占卜,卜了一卦。”袁哲說,“卦象說,前輩氣機不可推算。在下占卜用的蓍草在那一卦全部斷裂,如劍氣所斬,又聽聞南域有劍皇行蹤,所以姑且揣測了前輩的身份。”


    葉軒聞言默然。


    “在下鬥膽,請葉統領進大營。”袁哲說,“今夜,在下會給葉統領一個滿意的答複。退一步來說,即使我家將軍身死大營,三萬甲士也依然會南下。與其陣前換將,再來一位更棘手的將領,勞煩前輩再殺一次,不如前輩直接就和我家將軍盟約,拖延這大營三萬甲士南下的速度。”


    書生言語之間,已經點破葉軒就是謝玄的事實。可雖然隻是神識附體,書生還是明白,劍皇要殺的人,活不了。


    “好。”葉軒點頭,看著袁哲,“先生既然在此已等候多時,那我也願意等先生一夜,看先生給我的答複。”


    “葉統領請。”袁哲鬆了口氣,這才發覺背後已經被冷汗濕透,寒風一吹,他直接打了個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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