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水。


    羅幼度帶著鬥笠,手中拿著魚竿,獨坐船頭垂釣,大有寒江獨釣的感覺。


    也不知是不是他心不夠靜,還是不夠誠心,根本沒有魚兒咬鉤,忙活的半晌是一尾魚兒都未釣上。


    羅幼度看著湖麵,心底想著如果自己轉行當個漁夫,還不得餓死?


    一葉輕舟徐徐而來。


    浮標恰巧落下,羅幼度急忙收杆,一尾魚兒落入手中。


    魚兒上鉤了!


    羅幼度眼中露出一抹喜意,第三步:誘其腹心。


    輕舟與他所在的烏篷船相匯。


    一位年過半百的文士矯健地躍上了烏篷船,身手尤為靈活。


    羅幼度穩住了身形,作揖道:“晚生羅幼度見過孟文先生。”


    來人正是羅幼度讓趙普幫他約見的孫光憲。


    孫光憲字孟文,自號葆光子,陵州貴平人氏。


    孫光憲他出身貧寒,祖上幾代都是農民,而且家住在川蜀山區,缺乏學習的環境。


    為了學習知識,孫光憲翻越二峨山,負笈遠行,在資州、成都等地,以文會友,結識了好些蜀中較為有名的文人前輩。


    這一待就是十五年,他習得了一身文采,還學會了詩詞創作,作詞水準堪稱一絕。


    曆史上孫光憲是花間派的扛鼎人物之一,晚唐五代詞人中,與溫庭筠、韋莊三足鼎立的存在。


    後來孫光憲離開了蜀都,翻越秦嶺,抵達秦隴,開始了他的山水遊曆生活。


    詳盡領略西北秦隴風土人情之後,孫光憲放下了文人斯文與清高,在鳳城東穀一帶與當地的山人道士以及土匪強紳互相往來,為日後的《北夢瑣言》累積了大量的閱曆素材。


    三十歲的孫光憲,在外玩夠了,打算收心仕官。


    但是唐莊宗派魏王李繼岌、郭崇韜等率兵六萬攻打前蜀,將前蜀覆滅。


    身為前蜀舊吏,孫光憲隻能從嘉州乘舟南行,前往江陵避亂。


    他因文采飛揚,受到了當時南平首席謀士梁震的推薦,進入南平武信王處任書記,從此在江陵立足。


    孫光憲在南平國侍奉了三位國王,都處在幕府中,是三代南平王的心腹大臣。


    現在官拜荊南節度副使、禦史中丞。


    相比李彥瑋這種高掛起來賣名聲的大儒宰相,孫光憲才是名副其實的南平第一文臣。


    南平三代國王高季興、高從誨、高保融都對他推崇備至,所提之事無有不從。


    孫光憲看著眼前這年紀輕輕就名動天下的少年,眼眸深處有一絲小小的羨慕。他現今五十有六,可名聲遠不及麵前這小子萬一。


    他臉上卻麵無表情地說道:“不知閣下這位大周的小諸葛請老朽這位南平禦史中丞來這漢水中心所謂何事?”


    他故意將大周、南平兩字咬得極重。


    以表達自己的立場。


    羅幼度暗笑,真要有立場就不會來這裏了。


    他說道:“此事不急,孟文先生先且坐下。晚輩方剛釣了一尾荊州大白刁,讓先生見識一下晚輩的刀功。”


    古人雲:君子遠庖廚。


    這會做飯在古代並不值得驕傲,但是你有一手好的刀工,能夠將鱠,也就是生魚片切得晶瑩剔透,卻是極有麵子的事情。


    尤其是當年的長安,你要是不會一手好的刀功,都不好意思點生魚片吃。


    孫光憲自然知道這個典故,心底懷念:在蜀地的時候,他們三五好友也曾聚在一起,吃著岷江打撈的鮮魚,相互展露著自己的刀功,那是何等少年意氣。


    現在呢?


    南平下轄三州,惟江陵有些人氣。


    可小小江陵上下又有幾人能夠懂自己?能夠與自己暢遊湖上,比試刀功?


    他一言不發,卻也走進了烏篷船。


    羅幼度將自己今晨從漁民手上買來的已經處理好的荊州大白刁取來,帶著幾分熟練地切成了數十塊大小不一的魚片。


    魚片薄是薄的,就是形狀大小不一。


    羅幼度左右看了看道:“唉,果然如禹均先生說得那樣,功夫不到家。原本是雅事,現在真不流行嘍。”


    孫光憲說道:“還是老夫來吧!”


    孫光憲說著走上了前。


    羅幼度立刻讓開了位子。


    孫光憲手起刀落,好似一個老廚師,不過片刻就將一塊魚肉切成了晶瑩剔透的魚生,而且大大小小近乎一致。


    羅幼度讚歎道:“好刀功,在某看來,當今世上隻有禹均先生能與孟文先生一較高下了。”


    反正吹牛不犯法,他就沒跟竇禹均一起吃過生魚片。


    孫光憲將魚生移入盤中,放在艙內桌上。


    羅幼度給他斟滿了酒。


    孫光憲問道:“開封還盛行此道?”


    羅幼度道:“今我大周明主在位,一改往日風貌。中原士林在禹均先生的努力下,開封上下既有古韻風采,亦有新貌氣象。”


    孫光憲沉默不言,心底卻有些意動。


    這百廢待興,缺的不就是自己這樣能夠獨領風騷的好人物?


    竇燕山?一個北方蠻子,還能跟我這巴蜀名士相比?


    羅幼度說道:“某此行是為我陛下取南平而來,希望得孟文先生相助。”


    孫光憲冷笑道:“小先生莫不以為某是背主之臣?來一通什麽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便讓某背離君上,遺臭萬年?”


    羅幼度並不接話,而是從懷中取出張折疊起來的紙張,遞給孫光憲,然後夾起一塊魚生,蘸了蘸佐料,放入嘴裏吃了起來。


    孫光憲古怪地接過紙張,打開一看,上麵寫道:“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南平王領孫光憲降……”


    他雙手猛地一拍案桌,喝道:“你這是何意?”


    他用力過大,他麵前的酒碗都跳了起來,倒在了桌上,酒水撒在了身上,絲毫不察。


    羅幼度慢悠悠地說道:“這是目前我能想象的,關於孟文先生在後世史書記載中,能夠出現的字數。三個字?或許更多一點。十個字?不能再多了。”


    孫光憲雙拳緊握,胸口起伏不定。


    文人一生所求,不就是在青史上多留幾個字?


    這三字,十字,勝過各種罵人的話語。


    羅幼度悠然道:“我主接下來會將心思用於北地,與北漢、契丹爭鋒。南邊之事,將長時間地擱置。契丹的實力,孟文先生應該知道一二,一時半會兒拿不下來。是五年,十年,還是二十年?都有可能!今日孟文先生若不助我主,那下一次我主動武平的念頭就在十幾二十年以後了。”


    “孟文先生現在五十有六,十幾二十年就是六十六、七十六,這花甲、古稀之年,孟文先生難不成還想效仿薑太公?”


    孫光憲一言不發,眼眸卻是漸漸赤紅,腦中一片混亂。


    他在南平侍奉三主,主意出了不少,廉政亦有建樹,可小小的南平哪裏看得出成效,又有誰知道自己的良謀?


    羅幼度輕輕地念道:“寧知獲麟之筆,反為倚馬之用!”


    “一生不得文章力,百口空為飽暖家!”


    殺人誅心,莫過於此。


    一生不得文章力,百口空為飽暖家!


    這是劉禹錫《郡齋書懷寄江南白尹兼簡分司崔賓客》裏的詩句,說的就是懷才不遇。


    孫光憲在江陵為官,有事沒事都會念兩口這首詩。


    至於寧知獲麟之筆,反為倚馬之用,這是孫光憲一次醉酒後說的。


    前後用意都很明顯了。


    總結就是八個字:懷才不遇,明珠暗投。


    用羅幼度的話來形容,孫光憲這種人就是賤。


    想要當那個,還想要一個牌坊。


    覺得自己有能力,覺得自己明珠暗投,又狠不下心辭官,也拉不下臉投降,然後自己一個人怨聲載道,感歎世事不公。


    若不是現在非用他不可,羅幼度才懶得在這裏伺候這種人。


    羅幼度看著已經動搖的孫光憲道:“如果某所料不差,要不了多久,江陵將會大亂。屆時先生身為南平王之腹心,勸你家大王棄城北逃,投我大周,以保周全。某可以保證,你家大王此生榮華富貴,享受不盡。而先生忠心護主,也將名垂青史。先生隻要到了開封,理所當然地成為我大周臣子,無需背負任何汙名。屆時為明主效力,豈不勝於在這小小的江陵,吟誦懷才不遇的文章詩句?”


    孫光憲瞬間怦然心動。


    羅幼度激道:“莫不是孟文先生覺得自己才能不夠,在南平這一畝三分之地,尚可擔任節度副使、禦史中丞這雄職,轉入我大周,將會泯滅於我大周眾多俊傑之後,最後落得無人問津的下場?”


    孫光憲怒道:“先生莫要小覷人,孫某不過是時運不濟,拜得庸主,才籍籍無名至今。若有幸與先生這樣,一入仕便遇得明主,孫光憲三字早已響徹大江南北。何至於今日,年過半百,讓先生於此嘲笑?”


    他霍然起身道:“若江陵有變,某自會勸說我主遠離動蕩之地,以護我主周全。若江陵太平無事,今日孫某與先生不曾見過。”


    羅幼度做了一個請得動作。


    孫光憲氣衝衝地離去了。


    羅幼度笑著搖頭,低聲道:“賤不賤呐!”


    孫光憲離開了烏篷船,站在輕舟前,卻是心情愉悅,隻覺得自己即將一飛衝天,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第四章 誘其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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