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府衙。


    畢士元將自己遇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


    從他在租賃的屋舍裏書寫,給一群官兵破門緝拿,一直到受毒打恐嚇,然後發現自己四年抄寫的書籍損毀了大半,自己藏在棉衣裏的貴重物品,以及錢袋都給收走了。


    作為一個讀書人,畢士元思緒清晰,語言組織能力非凡,將情況詳細敘述出來。


    這讓聽的人猶如親眼所見一般。


    尤其是當他說到書籍大半損毀的時候,語調微微顫抖,眼眶微紅的樣子,更是讓人動容。


    王彥升站在一旁,一臉的無動於衷,絲毫沒有反駁的意思。


    坐在上首的寇湘聽著畢士元說著“毀書”之舉,眼中也透著一絲怒意。


    同樣身為讀書人,寇湘自然知道書籍對於一個讀書人的意義所在。


    這種感覺後世人是無法體會的。


    後世人因為有各種科技,不管紙張印刷還是電腦存儲,都能將書籍有效合理的存儲。


    需要的時候,甚至隻用打幾個關鍵字就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而古代受環境的影響,書籍不易儲存,諸多書籍隻存於少數人之手。隻要一個存儲不當,發生一點意外,就有可能導致典籍的失傳。


    毀書在讀書人的心中是最不能原諒,最不能接受的事情。


    但就是讀書人眼中最不能原諒的行為,在王彥升心底卻是那樣的微不足道。


    所以當寇湘問向王彥升, 畢士元所言是否屬實的時候。


    王彥升很大方地承認了,說道:“此事是我的不對, 聽信了謠言, 誤以為他是北漢細作, 這才將他拿下的。”


    “至於錢財之事,估計是哪個下屬手腳不幹淨, 給私吞了。這個沒事,損失了多少,我雙倍賠償, 五倍也行。至於打了他,是我脾氣差,一時激動。官家也曾讓我收斂一點,以後一定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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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帶著幾分隨意地說著,壓根就沒有提毀書一事, 在他心中, 那些東西燒了都嫌煙大, 又怎麽會在乎。


    這一路上,王彥升都想明白了。


    自己有什麽錯?


    抓錯了人而已, 然後貪了點錢, 打了對方一頓。


    道個歉, 賠點錢, 然後受點小罰就是了。


    自己為大周殺敵無數, 為大周立下汗馬功勞, 就揍了幾個人,算什麽大錯?


    該怎麽判就怎麽判吧。


    連趙都指揮使都不用找,這點小事,自己就能解決,能夠扛下。


    隻是麵子丟了不少,要想法子找回來。


    王彥升死豬不怕開水燙, 居然盼著快點結案, 自己好早點回巡檢司,免得亂傳謠言,丟更多的臉。


    寇湘看著堂下毫無畏懼, 甚至有些不難煩的王彥升,給氣笑了。


    在開封府法曹參軍這個位子上已經幹了近乎一年了, 沒少遇到這樣的人。


    明明犯了大罪, 自己卻毫無察覺, 隻以為自己認為的就是法律, 自己以為的就是對的。


    寇湘經過長時間的磨練, 對於如何審案斷案,有了自己的心得,說道:“巡檢使是說,你聽到了有人告這位畢士元是北漢細作?”


    王彥升回答得很直接道:“不錯!”


    寇湘問道:“後來發現抓錯了?”


    王彥升答道:“也沒錯。”


    寇湘又問:“怎麽發現的?”


    王彥升道:“當然是查的唄。”


    寇湘再問:“然後確認了就將他放了?”


    王彥升頓時覺得上麵這個所謂的法曹參軍蠢不可及,這簡單的問題都要問得那麽詳細,難怪都說文人貪婪,就知道領俸祿不幹事。不像他們,幹得是賣命的活。


    “官家也真是,就這種活我也能幹,何必提拔這群蠢材?”


    王彥升不耐煩地在心底發著牢騷。


    對於寇湘的問題,也有著一定的不耐煩,說道:“不然呢?不是細作,自然就放了,還留著用膳不成?”


    “混賬!”


    寇湘猛地一拍驚堂木,喝道:“本官就不論你見財起意,毀聖人典籍之罪。就憑你胡亂抓放,濫用職權,足以將你明正典刑。”


    寇湘這瞬間變臉讓王彥升嚇了一跳,但對於什麽“胡亂抓放,濫用職權”的罪名,攪得雲裏霧裏。


    反應過來之後,王彥升怒瞪著寇湘道:“你敢陷害老子?”


    寇湘冷笑道:“愚蠢無知,你可知你身為巡檢使自身的職責?”


    王彥升有了種不祥的預感,說道:“不就是抓人嘛!”


    “對!”寇湘厲聲道:“你的職責是維護京師南城治安,任務就是抓人,任何違法犯忌之人皆可抓。但是你們抓人之後,理當將人送往城中監獄。依照對方所犯罪行,自然會有開封府、刑部接手。是否有罪, 得經過審訊方可下達定論。”


    “誰給你放人的權力了?誰給你審案的權力了?”


    他手指著畢士元道:“此人既然因為疑是細作被抓, 不管是不是細作, 你說的不算。本官與開封府審得, 刑部審得, 大理寺也審得,你一個巡檢使有什麽權力私設刑獄,斷人是非?”


    “真要人人如你這般,大街上隨手抓一人,就斷人生死是非,還要開封府、大理寺、刑部做什麽?”


    “這是非曲直你一言而決,將自己當成什麽了?”


    王彥升這才慌了,他哪裏知道其中居然有這講究。


    私設刑獄。


    僅聽這名字,王彥升就知道罪名不小,手足無措地道:“不,我沒有,不是我幹的。”


    他惶恐之下,靈機一動,身子一僵,直愣愣地倒在了地上。


    現在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會給判什麽罪,但他卻知道能拖多久拖多久,趙匡胤一定會來救他的。


    寇湘知道這家夥八成在裝死,但他裝不裝死結果都一樣。


    這案子雖然很清晰,王彥升將一切都招供了。


    但還有很多東西需要一點點地審理,比如王彥升說“聽信了謠言”這個謠言是誰說的,到底有沒有這個人?


    還有錢財是誰拿的?


    是王彥升貪墨,還是真有人手腳不幹淨。


    威脅恐嚇之事,也得調查清楚,理清情況。


    這種事關五品官員的案子,哪可能輕輕鬆鬆審了就能直接定罪的?


    見王彥升裝死,寇湘索性也不管他了,讓人將他押入開封府的大牢,然後命張進去調查關於謠言與貪墨的證據。


    **********


    禦營司西水門駐地。


    擔任禦營司差使竇儀想著畢士元的案件,有些心緒不寧,坐立不安。


    竇儀為人方正認真,向來是羅幼度麾下文官表率。


    今日的反常讓一旁的趙普很是訝異。


    “可象兄,你這是怎麽了,可一點也不像你呀!”


    趙普原先還有些嫉妒竇儀命好,但隨著他在謀取南平一事中立功,已經為羅幼度征辟為節度使推官了。


    這可讓趙普高興壞了。


    羅幼度麾下也有一些文臣,其中跟隨他最早的是宋琪,已經在禦營司擔任典吏了。


    餘下一些人如麵前的竇儀,皆在禦營司裏任職。


    唯獨他趙普一人是羅幼度的私人下屬,隸屬於節度使這一脈下的推官。


    獨一份的存在。


    有了這個地位,趙普自然不會再嫉妒自己的好友。


    畢竟能夠拜入羅幼度的麾下,竇儀是出了不少力的。要是沒有他,指不定自己現在因為趙匡胤、趙光義這兩混蛋,躲在遠離中央的隴右地區在秦州節度使王景的麾下混日子呢。


    對於這個朋友,趙普懷有一定的感激。


    見他狀態不對,趙普關懷道:“身體不舒服?還是有別的事情?不方便說無妨,這裏我看著,你自行處理事務便是。”


    竇儀也沒有隱瞞,將畢士元的事情向趙普細說。


    趙普聽了,登時義憤填膺,怒罵道:“好一個凶暴的惡徒,此人竟敢毀聖賢之書?天理難容!”


    他一邊罵著,心思卻活絡起來。


    作為一個隻喜歡讀《論語》的文人,趙普對於什麽聖賢之書可一點感覺也沒有。


    他在意的是王彥升背後的那個人。


    趙普心眼小,有宰相之才,並無宰相之器。


    趙匡胤、趙光義兩兄弟如此對他,焉能不記恨在心?


    隻是趙普心底清楚,自己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根本沒有資格與趙家兄弟一較高下,也不奢望能夠立刻報仇。


    在羅幼度麾下好好表現,力求獲得更多晉升機會,才是他需要做的。


    但是對於趙家兄弟的情況,趙普都會留一個心眼,以便日後用得上。


    殿前司當初的動蕩,趙普雖不知全貌,卻也憑借自己的才智,分析得到的片麵情報,了解了大概。


    其中就包括王彥升是趙匡胤最忠心的部下這則消息。


    “王彥升此人魯莽自大,不難對付。真正值得小心的是趙匡胤、趙光義此二人。他們兄弟兩人卑劣之極,王彥升是他們最器重的部下,斷不可能坐視不理的。可象兄,得提醒寇參軍,要小心提防才是。”


    竇儀皺了皺眉,說道:“趙指揮使不是這樣的人吧?”


    趙匡胤的風評不差,竇儀顯然沒有聽信片麵之詞。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趙普說道:“小心謹慎總是沒錯,我們得提醒寇參軍……”


    寇湘與宋琪交好,他們兩個因宋琪的關係,與寇湘也有一定往來。


    竇儀也覺得有道理,頷首道:“現在去他也不在家中,黃昏我們一同過去吧。”


    趙普目光灼灼頷首道:“理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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