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孟葭在山道上下車,付給司機車費,順道一指,“是走這裏上去嗎?”


    司機不知道她什麽來頭,但此處遍地是顯貴,朱甍碧瓦的明製園林,都矗在風光最好的山腰上。


    他說是,“你沿著這條路走,但能不能進得去,我就不敢打包票了。”


    孟葭撐起把小陽傘,一手拎了紙袋,加快步子往上走。


    彎曲的環山小道看似歪扭,但一步一景,別有意趣。北地蒼嶺橫翠,莊嚴凝重的建築風格,和嶺南大相徑庭。


    若非午間陽光毒辣,孟葭吹著這段青嫩的山風,倒真想停下來歇腳。


    約莫走了十分鍾,她就被值守的崗哨給攔下,問是幹什麽的。


    孟葭解釋說,“我找一下鍾先生,他說他在家。”


    工作人員狐疑地打量她,嚴格按章程辦事,“請出示證件,到這邊登記。”


    孟葭從包裏拿出身份證給他。


    鍾先生昨晚回了園子不假,可這也不是什麽難探聽的消息,但凡他在山上,扯著拜訪的名頭來求見他的人,總是找盡理由尋過來。


    放進去一個,今天這份長達萬字的檢討,他就做定了。


    但眼前這麽點年紀的女學生,怎麽看,都和別有居心四個字,靠不上邊。


    “稍等,我打個電話。”


    “麻煩了。”


    他回了值崗亭,撥通鍾漱石家中的電話,響了三聲後,是鄭廷接的。


    “鄭主任,有一個叫孟葭的女孩,說要找鍾先生。”


    鄭廷掃了眼客廳軟榻上,闔了一雙眼,半臥半靠的鍾漱石,說讓她進來。


    今天中午這頓酒喝得不輕鬆,因為錢飛闖下的禍,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連帶著京中相關單位,都來了一次大整肅。


    鍾漱石在大會上,三番五次發言表態,今後將杜絕此類事件發生,好不容易上邊才過了勁。


    趁著周日天兒好,鍾漱石在園內設宴,招待幾個位高顯赫的叔伯。


    鄭廷陪著喝了幾杯,酒咽下肚時,環視一圈桌上的這七八位,遙想上一回他們聚得這樣齊,還是春節前的團拜會上。


    到底是鍾老爺子的名號響。


    從稱呼上,就能顯出鍾漱石的身份不同來,別人遇上在座的,無一不是稱職務,隻有他是敬家中長輩的口吻,叫張叔、李伯。


    他躬低身,給鍾漱石又墊了個靠枕,回話說,“孟小姐來了。”


    “知道了,你去吧。”


    鄭廷收起公文包,“好,你先休息。我把文件送回集團。”


    孟葭要來她的身份證,道聲謝,踩著白帆布鞋,繼續往裏走。


    她原本想交給這個警衛,他看上去非常有責任心,但被拒絕。人家隻說,“我不能擅離職守,而且鍾先生讓你進去,你就自己送吧。”


    孟葭隻能作罷。


    她在園門前駐足觀望時,見一輛車開出來,司機她不認識,但這個車牌,和車前插的那兩麵小旗,孟葭有印象。


    當天在首都機場,來接的他們的,依稀就是這輛。


    鄭廷靠坐後排,隻吩咐司機趕快開,沒打下車窗招呼她。


    他固然是鍾漱石身邊,最得力的那一個,集團的高管們,私下裏笑稱他三把手。但上級的私事,能不摻和的,就最好撇得幹淨點,躲越遠越好。


    方才席間,鄭廷就聽鍾漱石談起,孟葭要來還他的西裝。


    他懶散地笑一下,說,小姑娘還想你去取呢。


    話裏行間的意思很清明,鍾先生撂開了,就是要親自見她。


    他這個時候開窗,萬一孟小姐突發奇想,圖個便利,把西裝往車內塞過來,那才叫碰到鬼。


    鍾漱石不會輕易饒了他。


    這是孟葭第一次走進這座園子。


    茂林篁竹,樓前曲橋三座,以一扇月洞門隔開,水擊如鳴珮,六角攢尖的亭台連綿,各有精巧,像從綠蔭之中憑空浮出的一般。


    她攥緊了手裏的紙袋,一步三回頭,總要看看大門關沒關,生怕走錯了,會被人鎖在這裏。


    路上並沒有一個人,孟葭緊走一陣,才見著一個手持長竿網,動作熟練而迅速,打撈湖麵上枯葉的阿姨。


    她不敢大聲說話,走到近前,先衝人笑一下,“我跟您打聽個事,鍾先生是住這吧?”


    孟葭來北京這段時間,最大的感受是,他們對話基本不說你,都用您字。


    但阿姨說不知道,她也是第一天來。


    直到後來,孟葭住進這裏,她才了解到,在鍾先生身邊做事的人,都不固定。


    甚至打掃園子的清潔員,和後廚的掌勺師傅,以及給室內家具做清潔的傭人,他們互相不認識。


    他是個對私密性極為注重的人。


    這些人完全搞不清,他到底是做什麽的,也無人敢問。


    孟葭沒辦法,不好把衣服塞給一個陌生人,都已經到這裏了,別再出什麽岔子,隻能自己去找。


    她轉過一條悄愴幽邃的回廊,一棟兩層高的小樓凸顯眼前,四麵鏤雕的落地大窗,樓背靠山,三處環水,一座廊橋與水麵齊平,像臥在蓮池上,別有洞天三十六。


    她小心蹚過去,總疑心被風湧上來的池水,會打濕她的鞋子。


    大門緊閉,孟葭不敢貿然進去,但隔著明淨的落地窗,她看見一身白衫的鍾漱石,安然睡在裏麵,色如琅玕。


    孟葭敲了兩下,沒人應,隔著一道窄細的門縫,她又輕喚幾聲,“鍾先生。”


    鍾漱石最終被她吵醒。


    他忍著胃疼,皺了皺眉,方才喝了太多種類的酒,白的紅的都有,遠沒到醉的程度,但就是暈。


    許是陳釀後勁大,躺了好一陣子,頭反而更痛了。


    鍾漱石伸手往矮幾上摸,碰到一個長物體時,也沒看來的是誰,隻胡亂摁了下,沉重的雕花木門緩緩打開。


    孟葭抬腿進去。


    沒幾步,她的一雙腿,就陷在柔軟馨香的織花地毯上,孟葭環視一圈,細看了陣,上麵繡的是整幅的桃源圖。


    她瞠目,這麽精細的活計,要耗費幾多人力?


    室內的冷調香氛,混合著地毯洗滌劑的清香,讓孟葭有一種,置身雨季青翠叢林的錯覺。


    恍惚間,她仿佛聽見鍾漱石說了句,“水。”


    孟葭沒聽清,她低下頭,耳朵湊近了他,“什麽?”


    她才注意到,他白淨的玉色麵容上,已有醉態。


    鍾漱石喃喃複述了遍,“我要喝水。”


    他溫熱的氣息,夾雜著清冽醇厚的泉酒香,輕拂起孟葭烏黑細長的鬢發時,她全身上下每一根敏感或遲鈍的神經,都在一瞬間繃得很緊。


    “好,你等我一下。”


    孟葭拔腿就跑了。


    像運動會上,做好蹲踞式起跑動作的參賽選手,鍾漱石的這句話,仿佛裁判員手裏的令槍,槍響了,她一刻都不敢停留。


    生怕多耽誤一秒,就要輸掉什麽。


    可她又能輸掉什麽呢?除了她自己,她這個人,她這顆心之外,孟葭本就什麽都沒有。


    她高中時,偷喝過外婆釀的青橘酒,醉後喝一點冰水,雖然於解酒無益,但更舒服。


    孟葭滿屋子轉個遍,才探到冰箱的位置,取出僅剩的,最後一瓶礦泉水。


    她拿個玻璃杯倒出來,兩隻手仔細捧著,一路小跑回去。


    孟葭駐足軟塌邊,鍾漱石的頭部墊得夠高,不需她來扶。


    她隻是拍他肩,“鍾先生,水來了。”


    鍾漱石側一下身體,腦中一片混沌,使勁渾身的力氣,也隻能打開一星眼眸。


    他一再地睜著,眼前模糊出一個楚腰風鬢的柔順少女,蘸滿春光秋水的白皮膚,橫波目裏盛著朝夕氣象,娟秀得可堪入畫。


    孟葭半跪半蹲著,她看起來有些擔心,端著杯水,半點照顧人的經驗都沒有,頭一回碰上這種情形,不知怎生是好,隻管臉色著急地凝望他。


    眼眸開合間,他望見的,隻是一副,將此深心奉塵刹的愁容。


    都說酒後無德,但那時鍾漱石想的是什麽?他想,就是深具君子之德的人,此情此景,也免不了凡心大動。


    這一幕來得太倉促。


    倉促到沉醉在那一刻裏的鍾先生,都沒有餘力去思量,他縝密周全的人生,是不是能容得下這樣一次,魯莽而激越的心跳?


    他茫然伸手,要去夠孟葭手裏那杯水,但大腦在酒精的支配下,已無法掌控肢體。


    鍾漱石幾次都沒能攏住杯身。


    孟葭見狀,大致領悟到了他的意思,摁下他的手,“你張嘴就好。”


    說完,她將杯沿輕抵上他的唇。


    鍾漱石略抬一點肩膀,朦朦朧朧的,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


    孟葭放了心,一手扶著的絲絨軟榻,握杯的另一隻手調轉,將水杯放在了矮幾上。


    就在她回頭的同時,按在榻邊的細白手腕被猛地捉住,緊緊收牢,孟葭掙紮一下,“鍾先生!?”


    但鍾漱石已經疲憊地闔上眼。他食指放在唇上,噓了聲。


    她高聲驚詫起來,“我是來送衣服,請你放手。”


    孟葭連續好幾次發力,掙得纖細的脖子都漲成紺色,停下來時,大口喘粗氣。


    但他們力量懸殊,她不是他的對手。孟葭在心裏啐了句有毛病,早知道就不管他死活,渴死這個燒酒佬好了。


    她又連喊幾句鍾先生。


    酒後的鍾漱石,一身燥鬱無處可排解,耳邊聽著她綿柔的叫嚷,胸口更似籠了個火盆,燒得他的血肉滋啦作響。


    他再一次收緊力道,沉沉開口,“你想走,就等我睡著,安靜一點。”


    孟葭掙不動了,她挫敗地屈膝坐在地毯上,冷笑道,“我以為您是規矩人。”


    鍾漱石勾唇一笑,“等規矩人醒了,就給你賠不是。”


    滿室甘醇的甜香裏,飄來絲絲涼沁,燎燒後,層次分明的氣味經久不散。


    孟葭閉目輕嗅,她在香料一事上不入道,但也隱約聞出來,這應該就外婆跟她講過的,一片萬金的白奇楠。


    她還記得,當時外婆捧著本《香經》說,“要是家裏還沒落敗,這些小玩意由得你作弄,現在就聽一聽吧,權當聞過了。”


    夏日午後,易生懶倦,疊腿坐久了,鼻間俱是這一味安神香,鍾漱石攥著她搭在小腹上的手,隨著他悠長的呼吸而起伏,孟葭也打了個哈欠,困勁一點點的上頭。


    她趴在長榻邊,盡量不挨到鍾漱石的身體,隻占一小部分位置。


    孟葭頭如搗蒜般,第三次點下來時,以一種高難度的動作幅度,伏在榻上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極沉。


    鍾漱石醒來時,手裏仍緊抓她嫩白的細腕,指腹無意識的,在她手背摩挲兩下,滿手握不住的膩滑。


    還未及日暮,但窗外天已經暗沉下來,幾株挺直的羅漢鬆被風刮得倒歪,跟前就有一場暴雨要下,難怪室內這麽熱躁。


    他低頭,孟葭枕在她的手臂上,睡得正酣甜,長發幾乎遮去大半麵容,濃密的睫毛安靜覆在眼瞼上,看起來更乖了。


    因為穿了條高領壓褶裙,修長脖頸間,柔白的肌膚被悶得粉紅。


    鍾漱石咽動一下喉結,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為她撥開這綹頭發。卻又在快碰到她發梢時,因太過急劇的脈搏,生生頓住。


    他觸電似的縮回來,鬆開她的手腕,起身往浴室的方向走。


    鍾漱石才邁了兩步台階,往下看去時,注意到她歪扭的睡姿,又回身,將她抱到了榻上。


    他滾燙的手心掌住她的腰窩,貼上她單薄的脊背,彎下腰時,薄唇幾乎快要蹭上她臉頰,一刹那,呼吸都變得紊亂起來。


    鍾漱石胡亂放下她,眉間成川,後撤兩步,腳步踉蹌著,扶穩欄杆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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