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孟葭微怔。


    還未及自我介紹,這位神態淡如遠山的鍾先生,便已知道她姓孟。


    再一聽他分明的京腔,隱約猜到幾分,大概與她的父親有關。


    但她沒問,家中有外婆早就訂下的嚴苛規矩,在外人麵前,須得保持良好的儀態。不多話是起碼的。


    孟葭看眼外婆,黃梧妹拍拍她的手背,“我這外孫女,過兩日也要去北京。”


    他的音質偏冷冽調,“孟小姐去讀書?”


    孟維鈞曾說起過,按歲數算,他女兒今年高考,按家裏老太太獨斷的脾性,大約不準她報外地的大學。


    至於為什麽又會去北京?


    鍾漱石抬一抬眼皮,看向跟前這個斂眉含笑的美人,十成九是她自作主張,違背長輩意願。


    “是,念大一。”


    大概鍾先生身上清貴氣太重,有著和她見過的所有同齡男生,天差地別的風雅。


    隔著短短一張圓桌,孟葭的脊背僵直著,藏在桌下的細白手指,無聲攥著垂落下來的絳紅幕帷。


    她的緊張來的無跡可循。


    鍾漱石領悟到老人家的意思。自己身上心氣兒再高,但眼睛都是向下看的,到了兒孫輩的頭上,九分的傲氣也隻剩了兩分,但求一個平安無事。


    他斟酌著開口,“這幾天我就要回京,如果老夫人信得過,可攜孟小姐同往。”


    黃梧妹端起茶盞,輕呷一下,矜持著說聲好,那勞煩了。


    孟葭看一眼她外婆,能看出來,她很讚賞眼前人恰到好處的妥帖。


    身旁始終安靜侍立著,一直當背景板的鄭廷覺得奇怪,麵上也沒露,他主動往前一步,和孟葭交換號碼,方便聯係。


    鄭廷語帶恭謹,“孟小姐,能存一下你的號碼嗎?”


    孟葭絲毫不扭捏,她口齒清亮,報出一串數字。


    “好的,你也記一下我的。我們後天早上出發,到時我來家中接你。”


    孟葭說了句稍等,她邊上沒有手機。她睇一下張媽,那邊會意,輕便地送上一副紙筆。


    她伸長了手,奉上甜笑一簇,說了聲謝謝張媽,就要接過來。


    張媽遞過來的中途,卻被燈光下一隻冷白膚色的手臂給攔住。


    鍾漱石截下那張便箋,卻沒有要筆。不為別的,隻是向來用不慣旁人的物件。


    鍾漱石手掌往後頭一伸,鄭廷吃驚歸吃驚,他迅速明白過來,從襯袋裏取下一支銀色鋼筆,摘掉筆帽,穩當放進他手中。


    這已是今日第二遭反常。


    客廳內萬籟無聲,孟葭聽見粼粼冷光的筆尖,和素白箋紙摩擦時的沙沙響動。


    不必窺探,也知這位鍾先生筆力遒勁。


    “這是我的號碼,望孟小姐惠存。”


    他徑直把便箋推過去,象牙白衣袖下,一段手臂線條結實利落。


    鍾漱石的眼睛黑得清透。正式又嚴陣的口氣,還當著她外婆的麵,很像在相親。


    孟葭被這個冷不防跳出來的怪異念頭嚇了一跳。


    她在心裏朝自己呸一口,想的都是些什麽東西嘛。


    這一段返京的行程落聽,也無事可再談。究竟鍾漱石隻是個信差,替老師來傳個話,成與不成,他的責任都已盡到了。


    清官也難斷家務。何況他一個二十來歲,還未成家的年輕人。


    他的父親在京中嶄露頭角時,和鍾漱石一般大,身邊鶯燕不斷,蝶撲蜂繞的,好不熱鬧。鍾夫人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角色,才從下麵調回來,出手又快又利,理清了自己丈夫身邊走馬燈似的妖精貨色。


    到現在,連上了年紀的鍾老太爺,無事時同心腹部下們感慨起來,也坦言鍾家能保住今日榮光,他兒媳有大勳勞。


    鍾夫人曾經聲高而驕大的,對兒子坦言,“別以為爺爺總誇你比旁人老成曆練,這治家的門道學問,其中長短的拿捏,你就是再潛心悟上十年,也比不上這院兒裏的任何一位女主人。”


    這不是男人家擅長的領域。


    鍾漱石陪坐了一盞茶的功夫。他起身係扣,聊表歉意,“這一趟忙中趕閑,叨擾老夫人休息了。老師的提議,您可以再考慮兩日,若有信了,鍾某隨時恭候。”


    黃梧妹要送他出門,被鍾漱石以手相阻,“老夫人留步。”


    “那也好,葭葭,你送鍾先生。”


    天邊銀練月色,像一叢溪水在寬闊的屋梁上蜿蜒泄下,皓皓然,懍懍焉。


    孟葭引著他從正門出去,少女青澀的端莊還不穩,她努力掌控住裙邊擺動的幅度。


    這是她父親那邊的人,想來回去以後,免不了細述一番。孟葭不想給身邊這個白玉麵色的鍾先生,留下一個沒規沒矩的印象,叫她爸爸在心裏怪罪外婆將她養得不好。


    她很好。不好的是身為人父的孟維鈞。


    行至銅門邊那株圓整高大的柳杉前。孟葭在樹姿秀麗中停住腳,她細聲,“山路陡峭,先生慢行。”


    鍾漱石聞言站定,回頭時,一隅潔白的花影捎過她脆稚的麵頰,隱隱迢迢的生動。


    他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好。”


    鄭廷是副營出身,部隊上轉業出來的,開再陡的路也不在話下,何況這麽一小段山坡。


    他想起孟葭的叮嚀,握著方向盤笑了下,“孟院長這個女兒,似乎很懂事。”


    “不見得。”


    鍾漱石闔眼靠在椅背上,想起孟葭那一雙秋水橫波的眼。


    明明是在笑,卻瞧見萬般沉寂和淒清,悉堆眉梢。


    但她的眼底沒有山川,沒有花落,也沒有蟲鳴,一切該看見的、能看見的,她看不見,甚至裝不進照麵和她說話的人。


    隻有冰雪自利的精致。


    鍾漱石師從孟維鈞,研習古典哲學,後又赴德國深造。他早知自己選什麽專業都無用,終歸是要走家裏鋪好的路,索性選了個最枯燥乏味的。


    僅見過一麵,就對一個女孩子做評判,這不是他的作風。但非要形容的話,鍾漱石更傾向於認為,孟葭是個隱於俗世的大叛逆者。


    鄭廷幾分調侃的語調,“你把你的私人號碼,給了孟小姐?”


    鍾漱石乜他一眼,唇角若隱若現的笑意,“你現在真是會提問。”


    過了幾秒,為自己找了個,聽起來貼切些的由頭,“她是我老師的女兒,算在私事內不為過。”


    鄭廷笑得古怪,“小敏姑娘是你堂表親,上回她問你要一幅鄭板橋的畫,說有要緊的客,借去家裏掛兩日,過後就原樣兒送回來,你把我電話給她。這反倒成公事了。”


    鍾漱石埋首史冊典籍日久,不大習慣與人交談,性情可稱得上沉默寡言。


    也正因如此,身上總是揮散不去的,有種高不可攀的莫測感。


    他妥協,“廷叔,你就不要笑話我了。”


    紅色尾燈轉了個彎,消失在一片黢黑山影裏,漸漸瞧不清楚了。


    孟葭鎖好大門,拍了拍手上沾到的鐵屑,回到大廳,黃梧妹問她說,“人送走了?”


    “嗯,走了。”


    方才有客在,她茶喝得矜持,很小口的抿,又耐不住炎天暑熱,喉嚨燥得發癢。


    這會兒沒了外人,孟葭捧起茶盞就喝,白釉鬥笠杯眼看淺下去大半。


    黃梧妹大嫌她魯直,跟張媽說,“你看她這樣子,哪裏規矩得了一刻鍾!”


    孟葭原本想說,喝水而已,教養再好的淑女,要有一天快被渴死了,也會凶性大發的牛飲。


    但一想,已經沒剩幾日在家,就不惹外婆動氣了。


    她擦嘴角,放下手頭杯皿,撫平裙擺,儀態優雅地坐下,端起來啜一口,一副很受教的模樣。


    黃梧妹拿她沒辦法,隻丟下一句,“去睡覺。”


    孟葭不動聲色地收起桌上的箋紙,轉身退下去。


    跨出院門時,聽見張媽謹慎的一聲問,“老太太,真不打算去市區住?到底,是孟院長的一番好意。”


    黃梧妹登時冷臉,“我老了,消受不起這福分。”


    張媽壯起膽子說句心裏話,“您不要,留給葭葭也好,總得為她的將來打算。”


    “依她的心性,也未必肯要。”


    張媽沒敢再往深了勸,她知道老太太折不下傲骨,如果不是家裏缺人手,當年恐怕連她都不會被留下。


    孟葭洗過澡,撐著手坐在鬆軟的床沿上。


    鼓囔的夜風夾雜著林間山果的清香,從捧壽窗裏蕩進來,吹起她的翠色真絲吊帶睡裙,一雙細白的腳踝時隱時現。


    她手裏捏著那張便箋,看了一會兒,把號碼存在手機裏,輸入鍾先生三個字。


    樓梯上響起緩慢的腳步聲,張媽篤篤叩門,“睡了嗎?葭葭。”


    孟葭慌不擇路地把紙條往枕頭底下一塞。


    她說,“沒有,進來。”


    張媽把熱好的牛奶放在她床頭,“喝了早點睡。”


    孟葭把玻璃杯端在手裏,“謝謝張媽。”


    張媽囑咐她,“等去了學校,張媽可就照顧不了你了,自己要多保重。”


    孟葭喝了小半杯就擱下,“張媽,晚上來的那位,你以前見過嗎?”


    “那是鍾家的獨孫,那麽容易就叫我見著了?我算老幾啊我。”


    張媽哎唷著,一臉受了大抬舉的笑模樣,替她把窗子關好。


    孟葭乖乖躺好,烏錦般的長發鋪開在枕頭上,微闔了眼問,“外婆哪一天去禪修?”


    “後日。”


    “我陪她一起。”


    “好,老人家會高興的,睡吧。”


    張媽替她掖一掖被,收起空瓶放在木托盤裏,下了樓。


    黃梧妹是六榕寺往來最勤的香客之一。每逢住持講經日,她必得到場,端坐在蒲團上,雙手合十,敬聆佛家箴言。


    孟葭跟著去當過一回誌工。


    她和小沙彌們一道打掃庭院,後又換到菩薩跟前,一盞挨著一盞,一殿換過一殿,按次序點燈。


    竟日下來,累得孟葭直不起腰,還沒出殿門就嚷著下次不來了,說這功德不要也罷。


    黃梧妹氣得拿掌心拍她後背,罵她胡言亂語。孟葭扶著牆訛外婆,“別,斷氣了再。”


    饒是寺中的師父們修為深,也忍不住發笑。


    後天一早起來,黃梧妹穿藏青色衣裙,收拾停當後,又親自翻揀了一遍竹籃裏的香條、蠟燭等物。


    見孟葭哈欠連連,歪靠在桌邊喝清粥,她走過去,敲外孫女的背,“坐沒坐相。”


    沒注意到她外婆已經起來,孟葭揉一揉背,端正了姿勢,“外婆,今天我陪你去上香。但先講好,我不做事的。”


    黃梧妹將一碟子什錦小菜給她推過去,“沒哪個敢要你做事,從小到大,你洗過一隻碗沒有?”


    孟葭埋頭攪粥,不吭一聲。


    張媽在廚房吃完,麻利地來前廳收拾餐桌,她守著本分,從不在桌上吃飯。黃梧妹幾次相請,都被她拒絕,張媽說,“叫人家看見,不成樣子的。”


    孟葭攙著外婆出門時,她舅公黃興候在鐵門外,見她們出來,滿臉堆笑。


    她一看見這標準的無賴笑容就知道,舅公炒股又賠了錢,尋著外婆出門的間隙,來獻殷勤,討幾兩碎銀子的。


    這些年黃梧妹沒少接濟他們。


    孟葭還記得,外婆有一個燒藍嵌玉珠盒,晚清時期的工藝,裏麵放著各式金銀纏絲的首飾,小到一枚配絲巾的別針,大到紅寶石戒指,渾圓瑩潤的珍珠和緬玉手鐲。


    可這些年過來,為了貼補不成器的舅公們,也為了孟葭,匣子裏的寶貝東西,已被變賣的不剩幾樣。


    孟葭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她高二那年,參加在廣州舉行的國際長笛比賽,拿了冠軍,除了獎杯和證書外,作為獎勵,還獲得了一張往返倫敦的商務艙機票。


    她八歲學吹長笛,到第七年才考下十級,不算天賦型選手。


    主辦方隻提供機票,其餘的費用例如住宿,還是得自己掏腰包。


    孟葭知道,倫敦物價貴,這是筆不小的開銷,她聽班上去過歐洲旅遊的同學說,他們一家人,七天就花掉十三萬。


    她咋舌,偶爾聽張媽和外婆對賬,家裏一年的菜錢,都用不了這麽多。


    孟葭把機票藏在書包裏,回家以後,沒事兒人似的吃飯、寫功課。但畢竟年紀小,去不成總歸有遺憾,無處可排解,熬到半夜都睡不著,慪得眼下烏青。


    可沒過兩天,外婆就把一張卡交到她手裏,說拿上,跟著指導老師一起去倫敦,見見世麵。


    孟葭先是一愣,然後說不要,“錢你自己留著,我不愛去什麽倫敦。真想去,等我以後掙了錢再說。”


    黃梧妹硬塞到她手裏,嗬斥她,“你非要跟外婆較真是吧?家裏雖然艱難,但還沒難到這個份上,要你儉省什麽!”


    張媽知道原委,等孟葭走了,才道,“老太太,其實去不去倫敦,真的沒有所謂。”


    黃梧妹跌坐在圈椅上,“我雖沒經過大富貴,但比葭葭總強多了,寧可我撐著些,也別委屈了她。”


    孟葭去機場的路上,才聽舅婆說,這張卡裏的錢,是外婆典賣了一枚翡翠戒指湊來的。


    舅婆搖著頭說,“可惜了,市麵上哪還找得到那種成色的玉啊?就賣這幾個錢。”


    當時舅婆臉上的表情,孟葭一輩子都忘不了。她攥緊了機票,在舅婆麵前強撐著,上了飛機才哭出來。


    不過望著窗外晃神的功夫,黃興開著車,已經按捺不住,開始問他姐姐討要東西。


    “太婆留下來的,那塊翠玉瓔珞鎖是在你那裏吧?借我用兩天。”


    黃梧妹被他們夾纏多年,已見怪不怪,也知道這一借,定是有去無回的。她一副水潑不進的冷臉子,“早不知道丟哪裏了,你要,等我找出來告訴你。”


    孟葭心裏煩她舅公,永遠一副市儈樣,多少年了也沒長進。但坐著人家的車,也沒有小輩訓尊長的理,她別過頭,隻看著窗外出神。


    但黃興偏偏把話頭往她身上引,“葭葭,快開學了吧?幾號走,舅公送你。”


    孟葭倔著臉沒說話。


    黃梧妹替她答了,“她不用你送,你管好自己就是。”


    “我們葭葭真是有大出息了,考上那麽好的大學,將來可別忘了舅公啊,小輩裏頭我可是最疼你的。”


    黃興開著車,說這話時,手還不往朝孟葭臉上指。


    孟葭心說,是嗎?把她的壓歲錢偷了去押莊,還真是疼她。


    她扯了下嘴角,捏著怪調,“是啊,舅公的好,我可都記著呢。”


    黃梧妹在後視鏡裏瞪了她一眼。孟葭撅了下唇,低頭看自己的裙擺。


    到了六榕寺,未進寺門,遠遠就瞧見數名僧人站成兩排,大熱天的,個個藏青佛袍加身,手持串珠,莊重肅穆。


    孟葭以為又有什麽重大活動在寺內舉行。


    她們在樹蔭下站定,孟葭的手搭在眉骨上遮涼,“外婆,寶蓮文化節不是才過去嗎?”


    “怕是有什麽大人物要來吧。”黃梧妹說。


    張媽搖著扇,“能讓師父們親迎的,來頭小不到哪兒去。”


    很快,她們口中議論的人,就出現在了視線裏。


    張媽低呼了聲,“是鍾先生。”


    孟葭抬眸。寺門前穿白色短袖襯衫,統一著裝的中青年隊伍,少說十幾個,簇擁著一位麵容身量都惹眼的年輕男人,抬腿從車上下來。


    他同樣是穿白襯衫,衣擺束進西褲裏,卻有種可望不可即的矜貴。明明什麽都沒做,就輕而易舉的,將身邊人襯得灰頭草麵,舉動流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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