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在黎王府那段日子,容錦過得朝不保夕,但也分外清醒,每一日都算得清清楚楚。但在沈家別院,尤其是那個雨夜之後,卻開始有些渾渾噩噩。


    她就像是沒了主心骨,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期盼什麽。


    直到蘇婆婆帶著新裁製的夏裝來細柳院,說是沈裕允準,許她今夜出門去廟會看燈,容錦這才恍然發覺,竟已經到了每年一度的廟會。


    從前在家中,她與阿綺都對這廟會翹首以盼。


    阿綺是喜歡熱熱鬧鬧地出去玩,而她,則是一早就盤算起來該怎麽趁此機會賺些銀錢。哪怕會被繼母要走部分,還能給阿綺買些零嘴糕點,自己再攢下一些。


    而如今,容錦倒是不必再絞盡腦汁為銀子煩憂,隻眼前這一件天水碧的衣裙,就輕易抵過她辛苦攢了好些年的私房錢了。


    “你這一病就更消瘦了,來陣大風怕是就能吹走。”蘇婆婆替她整理腰間繁複的係帶,看得忍不住皺眉,“改日還是該請荀大夫再開個方子,給你多補補。”


    上了年紀的老人家欣賞不來時下偏愛的“弱不勝衣之態”,總覺著圓潤些才好看,有福氣。


    容錦無聲地笑了笑:“有勞婆婆惦記,但還是別平白浪費藥材了。”


    俗話說“心寬體胖”,她心上壓著事情,空耗心力,喝再多補藥也不見得有用。


    蘇婆婆自然清楚這個道理,歎了口氣,一時無言。


    換了這樣精致的衣裳,也不好素麵朝天出門,容錦在蘇婆婆的催促下重新梳了個隨雲髻,並沒用步搖,而是簪了兩朵秀雅的通草絹花,總算是收拾妥當。


    此時已是夕陽西下,陪她們一道出門的除了駕車的車夫,還有商陸。


    雖說知道商陸本就喜歡熱鬧,可見著他懶散地靠著車軾等候時,容錦還是忍不住想,他會不會是沈裕遣來監看自己的?免得她趁此機會逃脫?


    時至今日,她已再難將沈裕的任何舉動往好處想了。


    商陸原本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見著她們後眼都亮了,利落地跳下車:“可算是來了。”


    每年一度的廟市以城中最大的華嚴寺為主,香積寺、薦福寺等大大小小的寺廟這幾日都會有講經會、水陸道場,而夜間的西市也會迎來除年節外最為繁盛的時候,各色販夫走卒齊聚於此,直到子夜後方才逐漸散去。


    在清淨的別院關了這麽久,再聽到這熙熙攘攘的叫賣聲,容錦竟有些不適應。


    商陸見她拎著裙擺小心翼翼地下車,順手扶了一把,看著長街上往來的百姓,忍不住感慨道:“可真是熱鬧……”


    他總是看什麽都覺著新奇,容錦撫平衣裙上的褶皺,亦有些好奇:“你從前沒見過嗎?”


    哪怕是尋常百姓,每逢廟會也大都是要來逛逛的,她看了這麽多年,對此眼前這場景並不覺得有多值得讚歎。


    “很少,”商陸在前走著,伸手替她與蘇婆婆在人群中分出一條路,“我自小在漠北長大,是公子將我帶到長安來的,他不喜歡這樣人來人往吵鬧的地方。”


    他大略提了兩句,倒是坐實了容錦的猜測。


    邊塞苦寒之地長大的孩子,自是沒見過長安的繁華,沈裕會教他念書識字,卻不會領他來湊這種熱鬧。


    “雲姐你呢?”商陸回頭看了眼,笑問道。


    “我每年都會來,不過不是閑逛,而是來擺攤。”容錦在一處賣糕點和果子飲的攤子停住腳步,同商陸講解,“這時節,幾乎是一年到頭最好賺錢的時候了。”


    攤主見她駐足,立時殷勤地招攬道:“姑娘可要嚐嚐我這裏的糕點?我這裏的蓮花酥和梅子酒可是一絕,整個西市都知道……”


    容錦聽她舌燦蓮花自誇一通,抿唇笑道:“您的嘴皮子還是這麽利落。”


    攤主訕訕笑著,打量麵前這位戴著麵紗、身形窈窕的美人,絞盡腦汁,卻依舊沒想起來自己何時見過她。


    容錦從荷包中翻出些散錢,買了幾塊糕點,並沒多做停留。


    她將糕點捧到蘇婆婆麵前:“年娘的廚藝確實不錯,這蓮花酥的方子據說是一位宮中禦廚給的呢。”


    再往前走,有個聚了不少人的攤位。


    商陸踮了踮腳,尚未看清那裏究竟是在做什麽,便聽一旁的容錦提醒道:“八成是投壺或套環□□頭。”


    蘇婆婆拈了塊蓮花酥,見商陸興致勃勃,便笑道:“既是好奇,就去看看吧,我去茶肆等你們。”


    容錦正猶豫著,商陸已經滿口應了下來,扯著她的衣袖往前。


    分開看熱鬧的人群,其中確實是個投壺□□的攤子。


    那位鬢發花白的攤主正不厭其煩地講著規矩,說是二十文錢換八支箭,若是連續投中三支便開始有小彩頭;若是能八支連中,則可以帶走那枚價值十兩銀子的玉佩;若是八支連中外還能“貫耳”,就送那對出自惠山祁大師之手的泥人。


    江南惠山一帶最有名的便是泥人,先帝在時南巡,見過祁大師那栩栩如生的手藝後,曾為此禦筆題詩。自那以後,祁大師捏出來的泥人備受追捧,輕易便能賣出幾十兩銀子。


    廟會上投壺□□的攤子並不少見,但像這般大方的彩頭卻不多,故而眾人大都聚集在此。


    隻不過連中六支以上的人寥寥無幾,更多的甚至連四支都難。


    見商陸躍躍欲試,容錦便數了二十文錢,問攤主換來了相應的羽箭。


    商陸自負有武藝在身,雖沒到百步穿楊的地步,投壺總是不在話下,哪知第一箭就失了手。等到八支箭陸續投完,也隻是連中四支,換了個小孩子喜歡的泥鷓鴣。


    “別想了,”容錦見他一副摸不著頭腦的震驚模樣,沒忍住笑了出來,輕聲道,“這箭和投壺都是動了手腳的,若不然真叫人輕易把頭獎贏了去,攤子還怎麽開下去。”


    “怪不得我總覺得那箭的手感不對,”商陸這才回過味,又疑惑道,“你怎麽知道這些?”


    容錦掩唇咳了聲:“改日再告訴你。”


    商陸已經知道這其中有詐,卻依舊不甘心就這麽放棄,問容錦討了銀錢,還要再來。


    他執拗起來也是不講道理,容錦看他又輸了幾輪,仿佛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眼裏再沒旁的事情,無奈地歎了口氣,隨後橫插一手,拿過了新換的那八支箭:“我來試試吧。”


    攤主老神在在,並沒將她這麽個嬌滴滴的姑娘放在眼中,轉頭就去招呼其它客人。


    容錦沒急著投,而是掂量著那竹箭,似是猶豫不決。


    周遭聚著看熱鬧的人見她遲遲未有動靜,紛紛不耐煩起來,甚至還有出聲喝倒彩的。


    容錦也沒急,彈了彈箭身,在眾人的催促聲中信手一擲。


    隨著“當啷”一聲,竹箭不偏不倚,正入銅壺之中,原本的催促聲、喝倒彩聲隨之一滯。


    有人難以置信道:“是運氣吧!”


    而接下來,她便沒再怎麽猶豫,接連擲出數箭,竟都穩穩當當地進了銅壺。


    四下議論聲越來越小,等到她手中隻剩最後一支箭,更是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原本不以為意的攤主瞪圓了眼,咬著牙,祈禱這一箭最好落空。


    竹箭破空,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之下,落入細小的壺耳。


    攤主麵無血色,眾人有羨慕嫉妒的,也有撫掌讚歎的,甚至還有人應景吹口哨的。


    容錦揉著手腕,一時也被這氣氛感染,笑得眉眼彎彎。


    她投之前並沒十足把握,能夠全中,其實有運氣使然的因素,好運眷顧也是件值得開懷的事。


    見愁眉苦臉的攤主不情不願地捧著那對泥人過來,容錦莞爾道:“給我一個就夠了。”


    廟市還有兩日,若她今夜就把頭彩拿走,後麵的生意就不大好做了。這泥人就算拆開,可畢竟是祁大師的手筆,也能鎮鎮場子。


    攤主回過神,忙不迭地道謝。


    隻不過他這欣喜還沒持續片刻,另一邊,竟又有人投了全中貫耳。


    圍觀之人算是看足了熱鬧,紛紛起哄,攤主的心情可謂是天上地下,剛拿回來的泥人還沒熱乎,就又轉頭送了出去。


    容錦本來已經打算離開,聽到動靜,好奇地回頭看了眼。


    那是位身著青衫的公子,長身玉立,掌心托著另一隻泥人,竟也正向著她這邊看來。隻是他臉上戴了張廟市賣的辟邪麵具,遮了半張臉,嘴角噙著溫和的笑意。


    容錦客氣地微微頷首,轉身時的餘光瞥見他腰間懸著的那塊青玉,霎時一愣。


    商陸注意到她的反常,疑惑道:“怎麽了?”


    “我……”容錦語無倫次,反應過來後想要去尋那人的蹤跡,可不過眨眼的功夫,那青衣身影已經沒入長街來來往往的人流中。


    她想要快步追上,卻聽有人喚了聲“錦錦”。


    容錦又是一僵。


    這聲音她絕不會記岔,可窮盡想象,她也想不出來沈裕口中吐出這兩個字的情形。


    她停下腳步,心中想要循著那青衣身影,可卻還是沒敢置之不理,僵硬地回頭看。


    確實是沈裕。


    他身旁還另有一位紫袍公子,再旁邊,則是曾有過一麵之緣的明安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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