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容錦在別院這幾日一直規規矩矩的,沒半點出格之舉,蘇婆婆見她如此知情識趣,原本那點對她出身的芥蒂也放下些。


    聽了商陸的轉述,知曉她想要為過世的母親抄佛經,更是心軟,特地叫人送了上等的筆墨紙硯過去。


    自小到大這麽些年,容錦還未用過這樣好的紙筆,下筆時加倍小心,生怕寫壞了字浪費紙張。


    腕上的傷仍未痊愈,寫上片刻,就得暫時擱筆緩緩。


    容錦揉著傷處,暗自感慨沈裕下手之狠時,也會時不時想起那夜的情形。


    沈裕這個人,實在是捉摸不透,直覺使她敬而遠之,卻又不自覺地惦記著揣摩。


    “雲姐,你看,”商陸隔著窗,獻寶似的將掌心那隻小雀碰到容錦麵前,“它的傷終於好了。”


    容錦已經漸漸習慣他的突然出現,不會為此受驚。


    她將小幾上晾幹的佛經收攏好,順勢傾身趴在窗邊,打量過那小雀的舊傷後,笑道:“不錯。”


    見商陸愛不釋手,容錦又額外叮囑了句:“偶爾看看還好,別多碰它。若是沾染太多陌生的氣息,怕是它爹娘會不認。”


    商陸經她這麽一提,也警醒起來,隨後將小雀放回巢中。


    他拍去衣袖上沾染的塵土,再回到窗前,隻見容錦又端坐在榻上,脊背挺得筆直,慢慢地謄寫著佛經。


    午後晴好的日光穿過敞開的花窗,灑在她身上,顯得格外和煦溫軟。


    商陸托腮看著,發了會兒愣,並沒像往常那般覺著無趣,也沒出聲打擾。等到容錦放下筆歇息,他才好奇道:“雲姐,你這字練了多久?”


    他沒正經開蒙過,也不愛看書,雖被沈裕壓著斷斷續續學了兩年,也就認些常見的字。若是自己提筆寫,各個“歪瓜裂棗”,和蟲子爬沒什麽兩樣。


    而容錦這字,看起來秀麗清逸,不像是能隨隨便便寫出來的。


    容錦揉捏著手腕,如實道:“並沒刻意練過。”


    家中不算富裕,何況她又是個女孩,讀書寫字沒什麽用處,自是不會刻意教她學這些。隻是因娘親的緣故,家中倒是存了好些本佛經,她也是因此得以識字、寫字的。


    “怎麽可能?”商陸難以置信道,“我早前練了足足有半年,總是不成樣,還險些把公子給氣著……”


    商陸在武學一道上無師自通,可在念書識字上,卻像是天生少了根筋。沈裕試圖教過,但卻是事倍功半,終於還是不再勉強,由他去了。


    “我家小妹也是如此。”容錦想起舊事,抿唇笑了起來,“練字這種事情,若是真心想寫好,倒也不難,隻是須得平心靜氣、持之以恒。”


    “但你若是本就無意於此,也不必勉強,能認能寫就夠了。”


    容錦看向商陸腰間那柄匕首,微微歎息:“若是叫我選,我倒希望能有你這般利落的身手。”


    來去自如,無拘無束。


    商陸對容錦這話深以為然,並沒覺察到她話音裏那隱晦的惋惜,倒是誇起沈裕來:“還是公子最厲害,既能寫得一手好字,什麽都知道,身手也好,當年……”


    他對沈裕的崇仰溢於言表,隻是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狠狠地抿了抿唇。


    容錦猜他是想起沈裕的腿傷,思及荀大夫那日的“診斷”,也明白過來,沈裕他再沒辦法像從前那樣了。


    無論他當年再怎麽縱橫沙場,身手了得,如今都隻能被病痛折磨著,甚至難以行走自如。


    這樣的天差地別的境地,在她這種外人看來都覺著唏噓,何況親近之人呢?


    沈裕告假之後,在別院休養數日。


    荀朔恨不得他就這麽一直歇著,不要再為那些所謂的朝政勞心勞力,自己也就能趁此安排一番,好好地調理調理這舊疾。


    可誰都知道這不可能。


    以沈裕如今的地位,注定是要“鞠躬盡瘁”,難以偷閑的。


    他告假這些時日,手頭累積了不少庶務,可還沒來得及處理,剛下早朝後就又被召去了含元殿。


    蕭平衍先是問了些政務,等到正事議得差不多,話鋒一轉:“聽聞你這幾日都宿在別院,未曾回府。”


    沈氏是開朝以來的百年世家,鍾鳴鼎食,沈裕又是無可挑剔的嫡係,承襲家業也順理成章。可因著早年父輩那些舊事,沈裕與族中反倒算不得親近,尤其是自漠北歸來後,並不常住在沈宅。


    蕭平衍自然清楚這點,以往從未就此多問過,隻是眼下中傷沈裕的風言風語正滿天飛,甚至說沈相從黎王府後宅討了個外室養著,喜歡得不得了的。


    他原本都想著揭過此事,不再同沈裕計較,如今卻還是沒法置之不理。


    “是。”沈裕若無其事地認了下來,無奈道,“您知道我家那境況,若回府養傷,少不得會有各種親戚問候探看,倒不如在別院清淨些。”


    “你想要清淨,就當真不顧及自己的名聲了?朕素來以為你是個聰明人,怎麽在此事上如此……”


    蕭平衍從沒這般對沈裕“恨鐵不成鋼”過,隻是還沒訓斥完,內侍小心翼翼地來通傳,說是太後遣明安郡主送點心來了。


    論及輩分,明安郡主算是蕭平衍的表妹,少時養在太後膝下,格外受她老人家的疼愛,比之公主也不遑多讓。


    蕭平衍扶了扶額,沒好氣地瞪了沈裕一眼。


    明眼人都知道明安郡主愛慕沈裕,太後也屬意於他,可沈裕執意要為亡故的父母守當初未盡的孝,誰也不好多說什麽。


    偏偏明安郡主就是認定了他,這兩年執意不肯議親,好不容易等到出了孝期,太後都有賜婚之意了,誰知沈裕去了趟黎王府,招惹出後續這些麻煩。


    太後一早得知後,賜婚的心倒是緩了緩,可明安郡主這回過來,顯然還是放不下。


    本來皆大歡喜的事成了這樣,蕭平衍就算再怎麽倚重沈裕,還是一看他就來氣。


    明安郡主得了傳召後,扶了扶步搖,這才從宮女手中接過食盒,施施然進了門。


    她今日是特地打扮過的,描眉畫眼,妝容精致,一襲豔麗的石榴裙更是格外豔麗多嬌。可沈裕垂著眼睫,目不斜視,像是個入定的高僧。


    蕭平衍將此看在眼中,暗自歎息。


    這兩年下來,他也看出來沈裕無意於明安,隻是仍想著撮合。一來是順著太後的心意,二來,則是想讓自己外祖家與沈裕結親,長久籠絡著。


    無論出身還是相貌,明安都是世家貴女之中頭一等,又一片癡心傾慕,沈裕卻始終不為所動。


    明安行禮問安後,笑盈盈地問沈裕:“前幾日聽聞沈相舊疾複發,如今可好些了?兄長近日得了株雪蓮,最易入藥,改日給你送去。”


    沈裕微微一笑:“有勞郡主掛懷。不過沉屙已久,隻能慢慢將養著,這樣貴重的藥材其實派不上什麽用場,予我也是浪費。”


    明安駁道:“這怎能叫浪費?哪怕能有些許效用,也是好的。”


    蕭平衍不耐煩看這兒女情長的拉扯,索性道:“明安也是一番好意,你就別推拒了。”


    沈裕這才應了下來。


    好在蕭平衍也知道還有不少事務等著料理,又留著他說了會兒閑話,便放人了。


    這幾日積壓的事務令沈裕忙了大半日,一直到日暮西垂,才離了皇城。他沒將白日裏的申飭放在心上,未曾回沈宅,依舊去了別院。


    沈裕掃了眼迎上來的成英與長風,隨口道:“商陸呢?”


    他原本沒在意,隨口一問後,倒也意識到這幾日確實沒怎麽見到商陸的蹤影。


    長風不假思索道:“應當是在細柳院。”


    “細柳院?”沈裕腳步一頓,“他在那裏做什麽?”


    成英斟酌著措辭,如實道:“那位雲姑娘現下住在細柳院,商陸興許是閑得無趣,倒是與她熟悉了些……”


    沈裕先前未曾過問,直到這時,才知道容錦是被安排在了細柳院居住。


    “不過幾日功夫,就能算得上熟悉了嗎?”沈裕覺察到成英話音裏那分微妙,挑了挑眉,在岔路口選了往細柳院去的路。


    若非有正事在身,商陸是個坐不住的,沈裕這幾年也沒少想法子打磨,可都收效甚微,他一時也想不出那麽個小院子能有什麽有趣的。


    細柳院的院門半敞著,一眼望去,隻見樹下的石桌旁坐了個美人。


    她身著鵝黃色的襦裙,用再普通不過的銀簪綰了個家常發髻,未施脂粉,通身上下也沒什麽珠玉裝飾,正專心致誌地寫著什麽。


    商陸就在她對麵,安安靜靜地裁紙,竟看不出半點急躁。


    沈裕當時將人從黎王府帶回來,是順水推舟,借黎王之手來緩解皇室施壓。外頭盡是流言蜚語,說他如何色令智昏,為了個身份低賤的女人昏了頭,可他從沒將人放在眼裏過,甚至不知她究竟姓甚名誰。


    非要細究的話,是個模樣不錯、不吵不鬧,也還算知情識趣的。


    而如今,沈裕遠遠看了會兒,忽而意識到,自己似乎是小瞧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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