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冰涼的玉盞若即若離地抵在唇邊,其中猩紅的酒液輕輕晃動,泛起漣漪。


    容錦愣了一瞬,等到反應過來麵前這位的意思後,也不顧得藏了,難以置信地抬眼看去。


    沈相長了張清俊的臉,尤其是眉眼,極為出眾,尋常女子若是被他這麽盯著,隻怕早就紅了臉。


    可容錦臉色煞白,連脂粉都難遮掩了。


    方才沈相踏上遊仙台時,容錦粗略看去,覺著這人像是個溫文爾雅的書生。如今離得近了,才發現他縱然帶著溫和的笑意,那笑也不入眼。


    漆黑的眼眸莫名叫人想起山中的深潭,寂靜、望不到底,看久了甚至會生出懼意。


    容錦移開了視線,精心修剪過的指甲掐著掌心,幾乎要嵌進肉裏。


    但這不是能多做猶豫的時候,她微微頷首,啟唇含住發涼的青玉杯沿,由著沈裕將那酒給自己灌了下去。


    此舉乍一看倒像是早些時候賓客與舞姬們調情時的做派,可沈裕眼中沒半點色|欲或是溫情,放下酒杯後,向著黎王輕描淡寫道:“恰逢倒春寒,太醫署說臣舊疾複發,不宜飲酒,隻好請人代勞了。”


    “自然是身體為重。”黎王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回了這麽一句,瞥了眼低眉順眼跪在沈裕旁的容錦,話鋒一轉,“沈相既然看這婢女順眼,本王便將她送與你了,還望沈相切莫再辜負一番好意啊。”


    沈裕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這些年思慕他的世家貴女不在少數,可他不僅至今未曾婚配,連個紅袖添香的侍妾都沒。


    他倒是不急,可聖上都漸漸坐不住,甚至讓皇後親自為他張羅婚事。


    若是此時領回個黎王後宅養出來的女人,豈非是辜負帝後好意?


    沈裕抬眼看向黎王,仍舊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王爺客氣了。”


    “滿京上下都知道,本王這裏最好的便是美酒、美人,”黎王打定了主意不肯輕易放過,向他舉了舉杯,意味深長道,“沈相難得來一回,怎好叫你空手而歸?”


    黎王原以為沈裕會就此同他爭辯,哪知對方竟沒再猶豫,輕輕地叩了下桌案,隨後一笑:“既然王爺執意如此,那便隨您好了。”


    從前與沈裕打交道,黎王從沒占過上風,怎麽都沒想到這回能這麽輕易地成事,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甚至有些懷疑沈裕是真看上了這婢女。


    殿中眾人亦是麵麵相覷。他們都聽過沈裕的清名,隻覺著眼前這事實在不像是他會做的。但轉念一想,不少人又露出心照不宣的笑來。


    沈相他再怎麽超凡出塵,也終歸是個男人。


    這樣千嬌百媚的美人,誰不想帶回家去,肆意把玩呢?


    “你看她那臉、那身段、那肌膚……”有人壓低了聲音,與身側同窗竊竊私語,暢想道,“若是我得了,必叫她玉|體橫陳,用作畫紙……”


    說著,又摸上了一旁舞姬的腰,狠狠捏了一把。


    容錦已經無暇顧及自己在這麽短短幾句話間被送了人,她唇齒間還殘存著酒的甘甜,但興許是心理作祟,總覺著犯惡心。


    她心中清楚,黎王就算再怎麽膽大包天,也不敢當眾對沈相行凶。


    以他一貫的行事作風,這加了料的酒,八成是什麽上不得台麵的春|藥。沈裕就算真喝了,大不了尋個女人解決,也不會將這種丟臉的事情宣揚出去,隻能吃個啞巴虧。


    哪知沈裕是半點虧都不肯吃,反手將她親手倒的酒全灌了回來。


    不能再留下去了。


    算算時辰,催情香也已經生效,再留下去她未必還能維係神智清醒。


    “沈相,”容錦果斷決定賣掉黎王,偏過臉小心翼翼地看向沈裕,輕聲道,“殿中熏香有異,不宜多留。”


    她想讓自己鎮定些,可被沈裕審視著,尾音還是有些發顫。


    沈裕並無半分驚訝之色,仿佛早就知曉此事,目光並沒在她身上多做停留,倒是饒有興致地看向形態各異的進士們。


    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麽,竟笑了。


    燈火映著他半邊臉,分外雍容清逸,可那黑漆漆的眼瞳依舊沉寂無波。


    “王爺這是用的什麽香?臣孤陋寡聞,竟未分辨出來。不知可否予臣些,明日麵聖時也給陛下猜猜。”沈裕拂了拂衣袖,視線緩緩掃過殿中眾人。


    雖說大多已渾渾噩噩,但也有幾個沒徹底丟人現眼的,未曾有什麽出格之舉,此時一聽話音也反應過來了。


    被他道破背後動的手腳後,黎王臉色變了幾變,冷笑道:“好啊。”


    說著,便叫人去取香料。


    但誰都知道,他不可能老老實實交出動了手腳的真正香料。


    沈裕更是壓根沒等,徑自起身:“時辰不早,臣便不多叨擾了。”


    興許是跪的太久,又興許是藥效漸漸發作,容錦隻覺著腿腳發軟。但她也知道不能錯過這個離開王府的機會,強撐著起身跟了上去。


    她將腳步放得盡可能輕,隻盼著沈裕將自己當作個不起眼的影子。


    雨勢漸緊,候在殿外的侍從見著沈裕出來,連忙張開傘,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容錦無遮無擋,由著雨水打濕鬢發、衣裙,倒覺著體內那股燥熱稍稍緩解些。她跟在沈裕身後,穿過一道又一道院門,一路暢行無阻。


    那些平素裏對她們凶神惡煞的仆從,隻敢恭恭敬敬地行禮。


    等到真踏出王府正門,容錦回望那玉階彤庭,刻意挑高的門庭在夜色之中如猛獸巨口,倒叫她生出些劫後餘生的滋味。


    隻是轉念想到自己眼下的處境,也笑不出來。


    且不說這位沈相品性如何,隻說方才飲的酒、被熏的香,就夠她受的了。


    “主子,咱們接下來要回府嗎?還是……”沈家的馬車一直候在府外,驅車的侍衛見著自家主子身後跟著的美人,問了一半的話卡在了那裏,隨後有些慌亂地挪開了視線。


    沈裕終於回頭瞥了眼容錦。


    她淋了雨,原本就單薄的衣裙幾乎濕透,勾勒出愈發窈窕的身形。胸口繪的那枝桃花沾水後有些暈開,雨水混著顏料,沿著起伏的輪廓滾落,很是引人遐想。


    應當是藥性發作,眼尾泛紅,透著外露的春|情,豔麗得不可方物。


    沈裕卻不曾為之意動,見她眼瞳清明,並沒因此失了神智,這才準她跟上了車。


    容錦敏銳地覺察到了他的情緒,上車之後便將自己縮在了角落裏,不聲不響的。


    她曾聽王府後宅的侍妾炫耀自己隨黎王出行,繪聲繪色地講著那馬車是如何奢華,鑲金飾玉,內裏又是如何寬敞舒適,一應器具俱全,可肆意作樂。


    相較而言,這馬車壓根配不上沈相這樣的地位。


    沒什麽裝飾,其中更是隻擺了張小幾,放著茶水和幾卷書。


    容錦抱膝聽著外邊的風雨聲,情緒漸漸安定下來,被壓下的燥熱又卷土重來,大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她自問不算嬌氣的人,從小到大吃了不知多少苦,可漸漸地卻有些撐不住,不知不覺中呼吸都重了些。


    這滋味實在難以言喻,她寧願寒冬臘月去給人浣衣,也不想受此折磨。


    容錦攥緊了衣襟,大著膽子去看沈裕。


    他自上車後便開始閉目養神,明明是休憩,卻依舊端坐得筆直,身形似翠竹、似鬆柏。明明近在咫尺,卻叫人覺著高不可攀。


    他不是黎王爺那種貪圖美色之人,縱然真收下了她,眼下的情形來看,也不是像那些文人般道貌岸然。


    在這方麵來說,算得上是個君子了。


    她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胡思亂想著,試圖轉移自己的注意,可沈裕就像是覺察到她的窺探,睜開了眼。


    心跳地愈發快了,在他居高臨下的目光中,容錦既覺著難堪,又在藥效的驅使之下想要靠近。


    那股邪火像是融進了血液之中,流遍通身,又像是將她整個人都架在了火上炙烤,每寸肌膚都渴求著什麽。


    她咬著自己的手腕,生怕克製不住,去觸碰不遠處那垂下的衣擺。


    “你若真受不住……”


    清淩淩的聲音在寂靜的車廂之中響起,仍舊不疾不徐,仿佛不管怎樣的情形都不會讓這人動容。


    容錦再次看去,隻見他薄唇微啟,輕描淡寫道:“可以放血。”


    放血?


    容錦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當真有用嗎?”


    沈裕懶得回答。


    這人分明什麽都沒說,容錦卻莫名懂了他的意思:你還有別的選擇嗎?


    他這樣的人,總不至於作弄自己。


    容錦下意識地信了這乍聽有些荒謬的法子,抬起顫抖的手,摸到了鬢發上那根簪子。


    然而還沒等她對自己下手,忽而聽到風雨聲中夾雜了旁的動靜,馬車忽而停了下來,隨後便響起別的動靜。


    容錦怔了怔,渾渾噩噩的腦子終於反應過來,是有箭射在了車廂上。隻是不知沈家這馬車究竟有什麽玄機,竟安然無恙。


    風雨之中外邊亂作一團,而沈裕沒半點驚慌,還有心思同她閑話:“你下不去手嗎?”


    容錦搖了搖頭,就連聲音都在顫抖:“我沒力氣了。”


    她攤開掌心,將那根金簪奉到了沈裕麵前,祈求道:“您能幫我嗎?”


    她現在的模樣狼狽又脆弱,像是被逼到了懸崖邊,顫顫巍巍,搖搖欲墜。


    沈裕垂眼看著她,噙著笑意,緩緩道:“可我不能沾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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