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對臥龍鳳雛。


    正說著話,沈聿攀上五鳳樓,來到皇帝麵前,並袖長揖,正要跪下行禮。


    “沈師傅,免禮。”皇帝不動聲色的將懷安藏到身後:“是朕自己的主意,你不要為難懷安。”


    “陛下的主意?”沈聿側頭看去,隻見懷安從皇帝身後露出一個腦袋,被皇帝反手塞了回去。


    “是啊。”皇帝很肯定的說:“朕叫他們這麽做的。”


    “在《水滸》外麵包《尚書》的書皮,是陛下的主意?”沈聿問。


    “包……書皮?”這下輪到皇帝蒙圈了。


    沈聿道:“《尚書》全文兩萬餘字,《水滸》每卷二十餘萬字,他們以為包上書皮就看不清厚度了,實則一目了然。”


    皇帝連忙伸手將懷安從身後揪了出來,撇清道:“這可不是朕的主意啊。”


    懷安:???


    這就把他扔出來了?


    “陛下說的不是這件事?”沈聿問。


    “咳,當然不是,朕怎麽可能教他們上課呢。”皇帝幹咳一聲:“沈師傅你忙,朕要去那個……批奏折了。”


    沈聿一頭霧水,看到太監手裏端著的千裏鏡,又看向午門西側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六科廊,心知皇帝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這裏,一定是來看熱鬧的。


    一個念頭自心底升起,六科廊的熱鬧……別是沈懷安的主意吧?!


    恭送皇帝離開,側頭看去,懷安正墊著腳往六科廊的方向看:“爹,反正這課也上不成了,咱們也去悄悄熱鬧吧?”


    沈聿眼前都有些發黑,扶著高低起伏的城垛,緩了好幾口氣。


    懷安還以為老爹又低血糖了,忙上去掐他的人中,沈聿十分痛苦地吐出一口濁氣,拎著他下了城樓。


    ……


    皇帝回到乾清宮,值守太監稟報:“陛下,皇後娘娘派人來請,長公主進宮來了。”


    皇帝麵露喜色,片刻沒耽擱,乘步輦來到坤寧宮,人還未踏進門檻,笑聲先傳進殿中:“溫陽,大忙人,還記得來看兄嫂啊?”


    溫陽起身福了一禮:“還不是皇兄日理萬機?我月月都進宮來看皇嫂和祖母,卻不是回回都能見到皇兄啊。”


    皇後也笑道:“可不是麽,兄妹難得見一回,你還挑她的理。”


    “行行行,都是朕的不是。”皇帝道。


    “皇兄今天心情好?”溫陽問。


    兄妹難得聚一聚,皇帝不願將前朝那些灶雞子講給二人聽,隻是搪塞道:“你來了,自然心情好。”


    皇後令人拿來嶺南進貢的荔枝,剝開一顆晶瑩白皙的果肉遞給溫陽。


    皇帝看著自己唯一的胞妹,這是母妃為他留在世上唯一的親人。自打做了皇帝,沒過過一天舒心的日子,可溫陽似乎過的很舒心,連氣色都好了許多,仿佛又變回從前那個不經世事的小女孩——在皇帝眼裏,溫陽無論多大都是小女孩。


    所以每看到她這副無憂無慮開心的樣子,他都覺得自己這洋罪受得值。


    “皇兄,我打算去趟禹州。”溫陽道:“特地進宮來,是要將手裏的皇莊皇鋪交接給皇嫂暫管。”


    “禹州?你去那邊陲蠻荒之地幹什麽?”皇帝一愣,這才想起駙馬就在禹州。


    皇後也好言相勸:“溫陽,你想出去遊玩,不如去富甲天下的江南,禹州有什麽好去的,再說了,你與駙馬不是老死不相往來麽,好不容易把他發落到了禹州,怎麽又要去見他呢?”


    “嫂嫂,一日夫妻百日恩嘛,我們從前是有些不和睦,可是一晃五年過去了,再多的不快也都釋懷了,那畢竟是我的丈夫啊!”溫陽道。


    皇帝和皇後對視一眼,都覺得這妹子精神狀態不是很好。


    “臣妹聽說,禹州山川秀麗,雪山巍峨,是絕佳的遊玩勝地,就想著這一次去先禹州,過幾年再去江南。”溫陽道。


    皇帝隻好暫時答應下來,轉頭叫來統領東廠的張承,讓他去問一問,溫陽長公主最近在跟什麽人來往。


    張承當晚便回來複命:“長公主殿下這兩年常被噩夢纏繞,時常請雲青觀的周道長去公主府驅魔,時常一去就是一整天。”


    “周道長?周息塵?”皇帝忽然想起了這個名字。


    “是。”


    “他不是擅長扶乩嗎?”皇帝一臉納罕。


    皇後補充道:“後來又說扶乩是糊弄先皇的小把戲,其實真正擅長的是觀天象,還看出了雍王謀反的前兆。”


    “他還真是多才多藝呢……”皇帝話音剛落,越想越覺得不對,冷聲道:“什麽妖魔鬼怪兩年鋤不掉,怕是心中的邪念吧!”


    張承一臉尷尬,低頭默認。


    皇後聞言,大驚失色,屏退左右。壓低了聲音道:“陛下,看破不說破。”


    皇帝背著手來回踱步:“這可怎麽是好,我大亓沒有二嫁的公主,這是要捅馬蜂窩的!”


    “人家也沒說要二嫁嘛。”皇後道。


    “那就更不行了!”皇帝聞言,憤恨不已:“定然是這個妖道使了什麽法術,毀我妹妹的名節,他還真以為朕的天子劍是擺設!”


    說著,從牆上取下沉重的寶劍,握著那金光閃閃的劍鞘,因為不會用劍簧,拔了幾下沒拔出來,隻能殺氣騰騰的拍在桌上。


    虧他還自作多情的以為溫陽過得舒心是因為有個當皇帝的哥哥,原來……原來……


    皇後忙起身寬慰安撫,汗濕了一背,才勉強安撫皇帝坐下來。


    皇帝氣的灌下一盅涼茶,仍憤憤道:“他完了他完了,他真的完了!”


    “好好好,陛下息怒。”等他這頓火氣消下去,皇後才緩緩開口道:“陛下,溫陽小時候受的苦,臣妾就不說了,好不容易熬到成人出閣,又攤上個那樣的駙馬,她是個要強的人,從不在咱們麵前哭訴抱怨,可您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得體諒她的苦處。”


    “我再體諒她,也不能體諒她的……”皇帝壓低了聲音道:“奸情吧。”


    “什麽是奸情啊?被人撞破的才算奸情。”皇後道:“可是事情已經兩年了,咱們不也是剛剛知道,這說明她並不打算公然違反祖製。您不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她高興吧。”


    皇帝嘟囔道:“這像個皇後說出來的話嗎……”


    皇後好說歹說,總算消去了皇帝目光中的殺意,不管怎樣,先保住周息塵的小命再說吧。


    ……


    芃姐兒的蛐蛐兒跑了,帶著兩個小丫頭在院子裏掘地三尺,院子裏到處都能聽見蛐蛐兒叫聲,就是找不見。


    一個丫頭道:“還是叫小爺來抓吧?”


    另一個丫頭道:“連小爺自己都被抓起來了。”


    晚飯過後,懷安就被老爹抓進房裏,進行一場親切友好懇切的長談,談話的內容包括但不限於:君子與小人的區別,賢臣和佞幸的區別,良善與凶惡的區別,人類與畜牲的區別……


    “爹,就事論事,不要人身攻擊!”懷安抗議道。


    但是抗議無效,沈聿還是給他講了一刻鍾的人畜之分。


    懷安臉皮倒是很厚了,隻是專注力不太好,一會兒被窗外的蟋蟀聲吸引,一會兒又被娘親的算盤聲吸引。


    沈聿敲敲桌子:“沈懷安,我剛剛說了什麽?”


    懷安不假思索的開口:“讓我做誌向高潔的君子,清正廉明的賢臣,樂善好施的良善。”


    沈聿歎了口氣:“我說讓你做個人。”


    懷安眨眨眼,要求已經放的這麽低了嗎?


    “懷安,兒啊。”沈聿將他拉到身邊,語氣幾近哀求:“爹不介意你做個庸碌無為的順民,但求你別做個一味媚上的佞臣,你要是進了《佞臣傳》,後世子孫可怎麽抬頭做人啊。”


    懷安一臉踟躕:“這麽嚴重啊?”


    沈聿鄭重其事的點點頭。


    “那我以後不給陛下出主意了。”懷安道:“我一定做個有風骨的人,以後名留青史,讓子孫沾光。”


    沈聿欣慰道:“這就對了!今後除非是爹教你出的主意,一律不要擅自做主。”


    “嗯嗯。”懷安鄭重點頭,忽然又皺起眉頭:“怎麽好像哪裏不對?”


    “有什麽不對?”沈聿將他往外攆:“芃兒叫你好幾聲了,還不出去看看。”


    第140章


    懷安反複回味著老爹的話,來到院子裏,隻見妹妹已經滾成個泥團兒了。


    “去拿一點饅頭碎屑和白糖。”懷安吩咐小丫頭。


    懷安仔細辨別了蟋蟀的方向,從屋裏找出一張練字用的廢紙。隨即將碎屑拌勻,灑在聲音傳出的位置,然後蓋上報紙。


    “好了,回房洗澡睡覺,明天一早它就出來了。”懷安道


    芃姐兒將信將疑,一步三回頭的回西屋去了。


    次日一早,陽光將將穿破雲層,朝露還沒有被曬幹,輕輕掀開紙張,蟋蟀果然吃飽喝足,躺在底下休息呢。懷安輕輕將它掃進籠子裏,躡手躡腳的放在妹妹床頭的小幾上,然後背上書包,跟著老爹去了衙門。


    今□□廷的六十二名給事中,十三人向吏部遞交了辭呈,這還是鄭瑾苦苦相勸的結果。


    而所有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的奏疏,都要現拿到六科進行“科抄”,也就是備份,再發往相應的衙門進行處理,換言之,不經過科抄的政令是根本得不到施行。所以六科缺額嚴重,會幹擾朝政的正常運轉。


    鄭遷找到皇帝,希望他下旨慰留一下,不要鬧得這麽僵。


    皇帝麵對這位兩朝元老,也總算硬氣了一回:“讓吏部從各衙觀政的庶吉士中重新選拔,十三人還選不出來嗎?朕知道,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是當年倒吳的急先鋒,可是閣老平心而論,朕對他們還不夠寬容嗎?就差當祖宗供起來了!”


    鄭遷被搶白的麵上有些掛不住,但言官幾次三番的幹涉皇帝的私事,拿他當軟柿子捏,皇帝沒有像先帝那樣打他們一個生活不能自理,隻是一個個扒出他們的黑料,已經算是宅心仁厚了。


    其實鄭遷並不完全認可這些言官的做法,可是沒辦法,言官是他發家的倚仗,自己利用了人家,就得替人家頂缸。再者,太*祖建立科道製度,都察院十三道監察禦史為“道”,六科給事中為“科”,凡大事廷議,大臣廷推,大獄廷鞫,六科皆可參與,以小製大,為的就是牽製朝中不同的利益集團,起到平衡的作用。


    貿然打壓科道,會破壞這種平衡,讓內閣、六部權利膨脹,後果不堪設想。


    鄭遷苦心相勸,皇帝卻說:“閣老,朕並沒有打壓言路的意思,昨天的做法,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出一口氣罷了,可這些辭呈不是朕逼他們寫的,他們執意要撂挑子,您該去勸他們,不該來勸朕啊。”


    鄭遷見皇帝並沒有鬆口的意思,隻好恭聲告退。


    沈聿在文淵閣碰到了姚閣老。姚濱雖然脾氣不好,對小孩子卻是真心喜歡。他的發妻早些年生產時落下了病根,再也無法生育,後來他們的獨女長到四歲時也夭折了,夫妻二人年過五旬仍沒有孩子。


    因此他每次見到懷銘,都會感歎一句“芝蘭玉樹”,看到懷安則更不客氣,通常是直接上手,不是摸頭就是捏臉,不然就是揪耳朵。弄的懷安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不過懷安還是很欽佩他的,新朝不到三年,身為吏部“天官”,姚濱不拘一格舉薦了很多人才,黃河泛濫得到了控製,兩廣叛亂得到了緩解,在稅收最高的幾個省份,各自任用了不少有遠見卓識的官員,他們在各地嚐試了許多稅製改革的方法,抑製土地兼並的同時,也在慢慢為朝廷創收。


    但姚濱這次單獨來找沈聿,是在淮陽樓訂了個雅間,想在散衙後請他單獨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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