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賀將筆洗遞回太監手裏,接過金子,沉甸甸的十分壓手。


    他抬起頭,燦然一笑:“謝謝皇爺爺。”


    雪停了,一束陽光灑進暖閣。


    祖孫二人四目相對片刻,皇帝遲疑地抬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問祁王:“現在是誰在教他?”


    祁王終於可以說話了,他說:“國子監司業,沈聿。”


    ……


    懷安一路給哥哥姐姐以及芃姐兒又買了好些零食,才跟著老爹回了家。


    傍晚,一家人聚在上房,對坐閑談,孩子們在院子裏堵著耳朵放鞭炮。


    禮部來了一個官員,沈聿知道衙中有事,忙起身去前院接待。


    再回來時,不忍攪了家人的興致,又與眾人聊了幾句,才悄悄回房。許聽瀾跟過去,便見丈夫進了暖閣書房,正在鋪紙。


    她默默上前,提起小泥壺往硯台中點了幾點水,修長的手指捏起一塊鬆墨緩緩研墨。


    直至研好了半池不滯不稀的墨,沈聿的目光才依依不舍的從妻子身上離開,提筆蘸飽了墨,卻懸在紙上半晌無法落筆。


    許聽瀾輕笑:“還有你寫不出來的文章?”


    沈聿苦笑:“陛下明日設壇祭天,傳諭百官撰寫賀表,讚頌一個……坐著雪橇鑽煙囪進屋的白胡子神仙。”


    “哈?”許聽瀾活到這麽大,也沒聽說有這樣一位神仙。


    沈聿懸筆思索片刻,道:“你去把懷安叫來,讓他幫我編。”


    第74章


    “叫懷銘進來幫你寫?”許聽瀾以為自己聽錯了。


    “叫懷安來。”沈聿道:“信口雌黃的事還是得交給他來做。”


    許聽瀾一路犯嘀咕,丈夫這官是當膩了吧?讓懷安寫賀表,得寫成什麽樣啊?


    尊敬的皇帝陛下,臣對您的敬愛之情猶如什刹海的水倒過來,奔流不息滔滔不絕……


    賀表是上午交的,烏紗是下午丟的。


    許聽瀾叫進院子裏玩的正起勁的懷安,道:“懷安,你過來。”


    懷安手裏的“地老鼠”吧嗒一聲掉在地上,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許聽瀾一路告訴他:“世子看見了什麽坐雪橇鑽煙囪的白胡子老神仙,皇帝讓百官寫賀表,去給你爹參詳參詳。”


    懷安越聽越耳熟,不是,什麽情況?為什麽會亂入聖誕老人?


    哦,好像確實是他先講的,他那是隨口講給世子玩的,世子為什麽會講給皇帝?


    攤上事兒了,攤上大事兒了!


    懷安溜進書房,那副狗狗祟祟的樣子讓人看了頭疼。


    沈聿抱臂坐在書案後看著他。


    懷安賠笑道:“爹,我要是說,這件事跟我沒關係,你信不信?”


    沈聿麵無表情但十分肯定:“不信。”


    “哈哈。”懷安尷尬的笑笑:“其實我也不信。”


    沈聿倏然起身,懷安拔腿就跑。


    可他那兩條腿的長度,哪裏跑得過老爹啊,沒摸到門框就被拎住了後脖領。


    沈聿二話沒說,將兒子拎回到書桌前:“自己編的胡話自己給我圓回來。”


    懷安欲哭無淚,這怎麽圓啊,串係統了!


    沈聿坐回書案後,提起筆,提醒道:“先說說他的道號。”


    懷安兩手一攤:“沒有道號,沒有宗門,沒有師承,是個散仙。”


    沈聿一聽,哦——還是個編外人員。


    “總該有個名字吧?”沈聿問。


    懷安開始擺爛:“迅雷不及掩耳盜鈴兒響叮當道人。”


    沈聿:“……”


    沒名字就沒名字吧……


    “平時都做些什麽事?”沈聿又問。


    懷安道:“他生活在北極,北極就是……比奴兒幹都司還要往北。平時穿著紅棉襖,戴著紅帽子,架著馴鹿拉著的雪橇,雲遊四海,接濟窮人。還喜歡給小孩子送禮物,禮物裝在襪子裏,順著煙囪爬進屋,偷偷塞在小孩子的枕頭底下。”


    哦——樂善好施。


    書房內安靜下來,隻剩刷刷的寫字聲。一篇文章做成,懷安已經趴在他的案頭睡著了。


    燭光將那張稚嫩的小臉映得紅撲撲的,沈聿不由哂笑,取一隻幹淨的紫毫在他的鼻孔旁掃了兩下,迅速掛回原處。


    “阿嚏!阿嚏!”懷安打了兩個大大的噴嚏,醒了。


    揉揉鼻子,茫然的看著老爹。


    沈聿裝作沒事人似的:“醒了?”


    懷安說好陪著老爹寫賀表,結果提前睡著了,怪不好意思的,賠著笑臉取過那篇文章來看。


    “冬十月,京師有道人架鹿輦騰雲而至。深眼高鼻,鶴發垂肩,貌體詰曲有奇相。衣紅袍,冠紅冠,負紅囊,藏蓄靈芝仙草聖果金丹於其中。常沿灶突潛入人家,布施物種,授種植之法,以綾襪包裹置於枕下。


    有好事者問曰:何方仙人?


    對曰:上界真人,謂仙人也。仙人猶有官府之事,不如雲夫為散仙,終日嬉遊也。


    感其慈悲善行,遂得此賦。


    應皇家之盛德,蓋神靈之所遣。傲遊四海,散淡九州,自茲以往,其壽無疆。


    其來也,則天祚明德,神推有仁,故以奇果賜世人。其去也,則雙鹿挾輦,峙仙人冰雪之姿,護聖主靈長之體。”


    懷安不由驚呼:“好啊好啊!”


    好沒節操啊!懷安心想。


    但他還是個幼崽,遠沒到活膩了的年紀。


    隻敢狂拍馬屁:“爹爹真是妙筆生花,花團錦簇,猝不及防,防不勝防!”


    沈聿越聽越頭疼,急急的攆他出去玩兒,還朝他身後輕踹了一腳。


    ……


    百官的賀表由寅時抬入宮中,此時天還未亮,皇帝已乘坐步輦從端妃的住處去往乾清宮。


    大年初二,不是去處理政務的,而是去乾清宮看賀表的。


    賀表都是稱讚祥瑞的,或者那個鑽煙囪的白胡子老神仙,當然,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稱頌陛下萬壽無疆,皇帝愛看這樣的歌功頌德,且要一份一份的看,親自看。


    看到上乘的文字,總要激動的誇讚:“好文章,當浮一大白。”


    看到平實敷衍的文字,總是蹙眉搖頭,丟棄一旁。


    吳閣老妻子病重,年前就已告假,皇帝特命其父子不必上本。可少了這兩位精妙絕倫的好文章,其餘賀表總覺得乏善可陳。


    就連次輔鄭遷,都及不上吳家父子一半的功力。


    他昨日又聽到沈聿的名字,特意留心了沈聿的文章,行文不可謂不用心,隻是沒幾行便看完了。皇帝意猶未盡的想:這也太短小了……


    堂堂一屆探花,翰林院學士、國子監司業,怎麽文采退步成這個樣子?


    皇帝將沈聿的賀表也扔在一旁,片刻又撿回來,念在他教導自己的孫子還算用心,一並賞賜吧。


    然後祭宗廟,祭天地,告知列祖列宗,他是一個很有出息的皇帝,他的治下又出現祥瑞了!


    ……


    正旦休假五日,這難得的五日,沈聿也過得滿滿當當。


    早起陪著兒女在院子裏打拳練劍,舒活舒活筋骨。然後檢查懷銘懷安前一晚的功課,這一步驟往往會在懷安那裏有卡頓,所以時長無法估量。


    下午待客或帶著全家上街。還帶孩子們去了兩趟什刹海,滿足懷安冰上嬉戲的願望。


    懷安摔了幾個大馬趴,熱情澆滅了一半,倒是芃姐兒穿的像個毛團子坐在雪橇上,哥哥姐姐輪流推她,張著小手咯咯笑,直呼:“再來再來!”。


    轉眼就到了初六,百官須到衙門當值到初十,十一日到二十日的十天才是上元節例假。


    而初六到二十日,是官眷頻繁走動的日子,尤其是家中有待娶之男、待嫁之女的,則更加熱衷於交際。


    懷安要麽在家裏陪祖母,要麽陪著娘親出門做客,不用跟著老爹去翰林院。


    沈聿上了數月以來最清閑的衙,清晨泡上一杯熱茶,開始看邸報打發時間。


    謝彥開反而不習慣了,問道:“你家小子怎麽沒帶來?”


    沈聿吹散水麵上的浮茶:“大過年的,好歹讓我清淨幾天罷。”


    謝彥開點點頭,他倒是喜歡熱鬧的,奈何家中兒女一個比一個喜靜。


    沈聿閑閑的翻看一本書,是從榮賀那裏沒收的,還是連載的——看完一本就盼著榮賀再買一本,然後盯著他抓現形。


    隻能說坊間的話本兒寫的越來越精彩了,難怪孩子們沒有心思讀書。


    早春的暖陽透過窗格灑進來,輪廓分明的側臉仿佛鍍了一層薄薄的光暈。


    忙碌小半年的沈學士終於找回一點做學官本有的生活節奏來。


    正在享受高文憑換來的歲月靜好,忽聽有太監在門外傳旨:“有旨意!”


    值房內的學士們紛紛起身到院中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製曰:翰林院侍讀學士、國子監司業沈聿德才兼備,實心任事,甚合朕意,茲特進爾為左春坊左庶子,賞金丹一粒,賜穿忠靜服。欽此。”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親爹是當朝首輔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王廿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王廿七並收藏我親爹是當朝首輔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