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防火防盜防外公,一定要作為書坊的核心價值觀,每個人都要牢記在心。


    最後還握著他們的手,聲情並茂的說:“兩位是我手下最得力的掌櫃,一定要和衷共濟,再創輝煌。”


    許、李二位掌櫃榮幸之至,熱淚盈眶的說:“承蒙小東家如此看中,我們一定不辜負您的期望!”


    渾然忘了懷安手下隻有他們兩位掌櫃。


    ……


    下午,懷安趕在申時之前來到學堂門外,等著趙盼放學。


    等學堂裏的孩子們稀稀拉拉的散盡,兩人才躲進空曠無人的巷子裏。


    “東西帶了嗎?”趙盼低聲問。


    “帶了。”懷安環顧四周,小心將一個精致的錦盒拿出來,交給趙盼:“先驗驗貨。”


    趙盼打開錦盒,綻開心滿意足的笑容。


    他們可不是在交易什麽黑市違禁品,盒子裏裝著的是九枚精致的書簽。


    作為懷安的好朋友,又是其中四張書簽的原型模特,趙盼自然能拿到全部全套。


    不過這玩意近來太過緊俏,怕同窗們羨慕嫉妒恨,所以偷偷摸摸的交接,藏在衣裳前襟底下,鬼鬼祟祟的回了家。


    平時乖巧誠實的好孩子,做這些小動作的時候總是特別明顯。如果換了懷安,越是幹壞事的時候,越是大搖大擺穿堂而過,反而不太容易被大人發現。


    可是趙盼一路捂著肚子裏的寶貝,剛回家就被趙淳看出了端倪,一臉絕望的交出錦盒。


    看到盒子裏的書簽,還有四張神似他的兒子。趙淳不怒自威的方臉上帶著點迷惑不解,似乎完全不能理解現在孩子的興趣愛好。


    這東西有什麽好玩?有什麽好藏?


    不就是幾張紙片嗎,為什麽當做寶貝?


    可愛麽……是挺可愛的,可它再可愛,還是幾張紙啊,添到爐膛裏燒把火都不夠。


    趙盼小心翼翼的盯著老爹和他手上的盒子,生怕他憤怒之下一揚手,連盒子帶書簽一並扔進灶膛裏。


    趙淳翻來覆去的看了好久,終於放棄了弄明白這件事的念頭,“啪”一聲闔上蓋子。


    趙盼悚然一驚,兩隻烏黑的眼睛充滿哀求。


    “拿去。”趙淳竟將盒子原封不動的還給了他,囑咐說:“做完功課再玩。”


    趙盼簡直驚喜的難以置信,頃刻間笑容飛綻,用力的點了點頭。


    小孩子的快樂其實特別簡單,大人可以不用理解,隻要需要適當尊重。


    ……


    陳甍被接來沈宅的時候,迎春已經綻放,連翹也吐露花蕊,白色的梨花星星點點掛上枝頭,和煦的春風吹綠環池的楊柳,朵朵白雲將刺眼的陽光篩的細碎斑駁,萬物都變得繾綣溫柔。


    他先入內宅見姑祖母,陳氏拉著他時哭時笑,許聽瀾和季氏都對他噓寒問暖,表兄表弟表妹們精心為他準備了禮物。


    懷銘懷遠送了他全套的文房四寶,是哥倆舍不得用的珍品;懷安送的是書坊新書,新鮮出爐帶著墨香,懷瑩送的是一隻筆架,筆架一側刻了折支的臘梅,歪歪扭扭帶著些稚氣;懷薇送的是湘妃竹的一柄描金折扇,扇麵上還有她親筆題的詩呢:


    細雨熟櫻鶯正啼,簌簌梅舟臥淺溪。


    夾岸千絲拂碧水,互道春來由衷意。1


    滿堂為之喝彩,紛紛誇讚懷薇是個小才女,才九歲就能作詩了。


    麵對一家子男神童女神童,懷安除了高呼六六六,也沒什麽別的選擇了。


    直到沈聿來到上房,滿室盈喧的笑語聲才漸漸停歇下來。


    陳甍正色,並袖再拜,深謝叔父的恩情。


    沈聿看著一身素衣清瘦單薄的表侄,隻說了一句:“莫道浮雲終蔽日,嚴冬過盡綻春蕾。2”


    陳甍微怔之後,緩緩點頭。


    年輕的生命不畏嚴寒,一切,才剛剛開始。


    第34章


    “好了好了,”陳氏道,“趕了半天的路,想必餓了。”


    說罷便命丫鬟去花廳擺飯。


    雖說家裏仍不能大肆宴飲,但因為孝期已近尾聲,又為著陳甍的到來,還是擺了個小小的接風宴。席上八葷八素十六道菜肴,另有若幹冷碟,都是雅致的當地菜,口味甚至更偏向鄰縣的習慣。


    許聽瀾和季氏總是不經意的照顧陳甍,希望他不要過於拘謹,要像在自己家裏一樣。


    最高興的莫過於懷安,他是人來瘋,喜歡人多熱鬧,加之一桌子誘人的時蔬和生鮮,飯都多吃了小半碗。


    於是長輩們又讓懷銘懷遠多向弟弟學,好好吃飯睡覺,不要總是學習。


    懷安:……


    一點也沒有被誇讚的開心。


    他已經七歲啦。在老爹的耐心輔導下,終於讀完了《三百千》、《神童詩》等蒙課程,雖然是忘了背,背了忘,也算勉強讀完了,除此之外,又學了《孝經》和幾首毛詩,學了簡單的聲韻和訓詁,手骨也完全長成,可以正式的練字了。


    其實這個進度,相比尋常人家的學童來說算不上特別慢,畢竟不是所有孩子都能在四歲五歲開蒙的,就算在後世,七歲的孩子也不過剛讀小學二年級,隻是相比同年齡段的父兄來說,簡直是判若雲泥。


    上輩子家裏出了一個神童弟弟,按理說,作為哥哥,他應該以此為驕傲,可是弟弟的光芒太過耀眼,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他卻被遺忘在黑暗的角落裏,除了自卑,還有嫉妒。他時常為此感到自責,覺得自己心態有問題,怎麽可以嫉妒自己的親弟弟呢?


    來到這一世,前世記憶剛剛恢複的那段時間,其實是有些崩潰的。


    這是什麽命犯神童體質?上輩子是一個,這輩子是一窩呀!生活在一窩神童中間,這種壓力誰懂啊!


    但也是來到這一世,他才知道,原來作為一個普普通通的孩子,也是值得被愛的。


    爹娘也會把他抱在懷裏,告訴他:“你很棒,不要跟別人比。”


    他竟然一點也不嫉妒了,甚至覺得爹娘哥哥姐姐身上的光芒很溫柔,一點也不刺眼,反而讓人忍不住靠近。而這世上的幼崽,也並非隻有學習好壞這一條判定標準,好好吃飯睡覺,快快樂樂的長大,一樣也是好孩子。


    所以他明明有著十六歲的記憶,心理和行為卻依然幼稚,甚至比其他孩子更加活潑,除了體內生長激素的原因,還因為前世壓抑的過往。重活一世,有機會享受美滿家庭帶來的幸福童年,誰會選擇拒絕?偶爾小作一下,看著爹娘咬牙切齒又拿他沒轍的樣子格外有趣。


    飯後,大人們在堂屋打馬吊消遣,幾個孩子在院子裏踢毽子,跳百索。


    懷銘懷遠也被爹娘逼著去院子裏活動活動,兩人不是運動型人才,連弟弟妹妹也跳不過,遭到一頓嘲笑。


    陳甍則一直坐在姑祖母身邊,安安靜靜,若有若無。


    懷安駐足朝堂屋裏探頭探腦,懷銘問他:“看什麽呢?”


    “大人們在等人嗎?”懷安道。


    “你還真聰明。”懷銘笑道:“是在等鄰縣的一位名醫。”


    沈家終於請來了萬景舟,小廝將他引入內宅,李環媳婦領著他直接進了上房。沈聿和沈錄對他十分客氣,請他為季氏和陳甍診脈。


    萬景舟不愧是名醫,一針見血的指出季氏乃是肺疾,三分治七分養,身體底子又薄弱,講究用溫和的藥慢慢調補,而先前幾位郎中用藥過猛,看似對症,實則適得其反。


    又去為陳甍把脈,一番望聞問切之後,隻道這孩子麵色晦暗,憂思鬱結,問是否食欲不振,噩夢不斷,盜汗難醒。


    陳甍一一點頭,那慘烈的場麵,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他讀書一向勤勉自律不出差錯,那日卻鬼使神差的少做了一項功課,而被先生留堂做完,等他帶著書童離開私塾時天色已經擦黑了,他還在奇怪家裏為什麽沒派人來學堂找他時,隻見巷子裏火光衝天,大街上也突然冒出幾股流寇,他們用倭語囂張的叫囂,□□婦女、燒殺搶掠。


    書童拉著他躲在一口幹涸的水甕裏,二人才勉強逃過一劫,可是他的家人、鄰裏,一整條巷子的富戶無一例外慘遭洗劫。


    他是淌著血水回到家的,院子裏橫七豎八的躺著幾具屍首,祖父倒在書房的案台底下,娘親是自盡的,爹爹臨死前用裁紙的小刀割斷一名倭寇的喉嚨,與之同歸於盡……守孝百日,這些畫麵夜夜出現在他的夢境。


    萬景舟道:“我可以開一副疏肝理氣的藥,但那隻是輔助,心結需要排解,小小的年紀,多出去走一走,與親近之人說說話。”


    陳甍隻是一味的點頭。


    “懷安。”沈聿朝著門口探出的小腦袋喊了一聲。


    “在呢在呢。”懷安立刻像小狗腿子一樣出現在眾人麵前。


    “帶表哥出去玩。”沈聿道。


    “好嘞。”懷安脆生生的說:“萌萌表哥我們走。”


    陳甍春日裏打了個寒顫,什麽萌萌表哥……


    還未來得及表達不滿,就被懷安生拉硬拽的出去了。


    孩子們都在院子裏玩,萬郎中開了藥方,又交代了幾句醫囑,便要趕回鄰縣。


    沈聿命人去照方抓藥,親自叮囑車夫一定要將萬郎中妥妥當當的送回醫館。再回到上房時,牌桌已經撤掉,一家人圍坐著,討論進京的問題。


    陳氏仍是不想進京的,季氏持無所謂的態度,反正丈夫常年在保定一帶駐守,住在哪裏都是聚少離多,加之這一兩年來身體不好,總是懨懨的提不起精神。


    “保定距京城更近,二叔空暇時便可回家。”許聽瀾道:“還有三個孩子,議親啊,讀書啊,還是在京城更方便些。”


    許聽瀾說的並不委婉,兩人稍稍有些動搖。


    季氏平時雖然沒什麽主見,卻也看的明白。眼見兩個姑娘一年年的大了,以後從翰林院或新科貢生中為她們擇婿,總比在安江縣這個小地方要好得多,另外還要考慮兒子讀書,沈聿為子侄安排的私塾,也比當地的塾師要有學問。


    念及此,便委婉表示都聽婆母的安排。


    陳氏明白她的意思,便點頭答應下來,還對許聽瀾道了聲辛苦。


    這聲辛苦倒是名副其實的,身為宗婦長媳,家裏的大事小情都要她來安排,她本可以隻和丈夫帶著兩個兒子進京,清清靜靜過日子,但為了丈夫的官聲,為了兒子的心願,不惜大動幹戈把全家搬到京城。


    放眼朝中,除了京城本地的官員、蒙皇帝賜宅的高官,誰還有這麽大的手筆?


    “那就這麽定了。”許聽瀾是個幹脆利索的性子,該拿主意的時候從不矯情謙讓:“京城的宅子需要拆牆修葺,除服後才能開始動工,大約半年完工,我盤算著先帶懷安、懷銘進京,等新宅修繕好了,再請母親和弟妹動身,不知母親意下如何?”


    安排的十分周到,陳氏點頭稱善。


    沈聿坐在一旁沉默,主要內宅諸事他也插不上話,兩年前私自處置孟姨娘的事,現在還被這婆媳倆詬病。


    他默默剝完一個柑橘,掰成兩半,半個遞給母親,半個遞給妻子。


    許聽瀾嚐了一口,神色如常的說:“甜的。”


    沈聿這才給自己剝了一個,他很怕酸,結果冰涼的橘子瓣入口,疏朗的眉目瞬間扭曲,險些酸倒了牙。


    許聽瀾好計得逞,別開臉竊竊地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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