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安又抄起一塊磚頭,趙盼臉上青白交錯,小手骨節攥得發白,揮舞著鐵鍬徑直朝青年砸去。


    驛館上下見小衙內衝上去了,還管什麽三七二十一,擼起袖子一擁而上,和幾名打手打作一團。畢竟人數眾多,不到盞茶功夫,打手們並錦衣青年一起被摁倒在地。


    “哎!”劉驛丞從人堆兒裏爬出來,揮舞雙手:“不能打,不能打。這是解總督的公子,打不得呀!”


    眾人停下手,踟躕的看向驛丞。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解公子啊!懷安心想,還真是巧,剛聽說這位衰神到了安江縣,就被他們撞了個正著。


    “既然是總督公子……”懷安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那就不打死,隻打殘吧!”


    趙盼握緊小拳頭,一聲令下:“打!”


    眾人早被羞辱的忍不下去,聽小老爺發了話,轉身又撲打上去,直揍得解公子一行人鼻青臉腫、哭爹喊娘。


    “你現在知道爹娘好啦,早幹什麽去了?”懷安指著他大罵:“就該把你打回娘胎裏去,省的到處禍害人!”


    “兩位,兩位……誒呦……”劉驛丞一瘸一拐的原地打轉:“闖禍了,闖大禍了!”


    “慌什麽!”懷安道:“天塌下來個兒高的頂著,把他們給我綁起來!”


    劉驛丞欲哭無淚的看著兩個小蘿卜丁,還是感覺自己個兒高些。


    驛館的仆役們拿出麻繩,將幾人五花大綁,捆得結結實實。


    廚子大春被解開繩索放了下來,眾人圍著他,有掐人中的,有喊郎中的,亂作一團。


    賀老伯心疼的直掉眼淚:“哎呦,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怎麽給打成這樣了!”


    驛丞擦著一臉摻著血水的汗,解釋說:“那解公子嫌飯菜不合口味,叫人把廚子吊起來,我攔不住,也被他們打成這樣。”


    懷安在心裏罵了句娘,飯菜不好吃就要打廚子,這是什麽混賬行徑,再說了,這裏是驛站,又不是酒樓,還想吃山珍海味不成?


    驛丞見大春一時半刻醒不過來,自己身上又疼的站不住,忙叫來手下吩咐:“趕緊去縣衙稟報。”


    仆役應是。


    “回來!”驛丞又道:“送兩位小公子回去,千萬別出差錯。”


    回去的路上,趙盼突然慫了,拉住懷安的衣裳:“我爹要是知道我們在外麵打架,會打死我的。”


    原本雄赳赳氣昂昂的懷安仿佛被兜頭潑了一瓢冷水,後知後覺的說:“誒呀,好像真的闖禍了。”


    趙盼慘兮兮的點點頭。


    可是打都打了,能怎麽辦呢?


    懷安拍拍好友的肩膀寬慰道:“沒關係,你一人做事一人當。”


    趙盼點點頭,忽然覺得哪裏不對,剛要反唇相譏,卻見好友已經倒騰著小短腿跑出幾步開外。


    說好的患難與共呢?終究是錯付了!!!


    第25章


    懷安壓根沒跑出去幾步遠,就被幾個驛館仆役抓住,直接拎走。無他,這娃看上去更有來頭,上官說送回縣衙就要送回縣衙,路上出了什麽差錯,仆役有幾個腦袋夠賠?


    趙盼瞧著他雙腳騰空直撲騰,一臉在劫難逃的苦命表情,突然也沒那麽害怕了。


    縣衙二堂,趙知縣端坐堂上,驛館仆役將來龍去脈一一稟告。


    “解公子三天前就來了,叫囂著要堂尊前去拜見,堂尊不理會,他就日日在驛館中胡鬧,調戲灶房幫廚的丫頭子,差點逼得人家上吊。”


    “今日一早又嫌飯菜不好吃,叫來廚子,一盤盤全扣在廚子頭上,要他重做。”仆役道:“廚子也是人啊,哪受得了這番侮辱,當即就說:‘再做還是這些,貴人您不吃就餓著。’結果激怒了這位小爺,就被吊起來打了一頓,劉驛丞苦攔無果,也被打的極慘!”


    趙淳看著兩個衣衫淩亂、灰頭土臉的孩子,聽著驛館仆役的稟報,額頭的青筋都暴了起來,一拍大案:“忘八的混賬,敢在官驛行凶。把他給我吊起來打,沒收所有財物,立刻驅離安江縣!”


    一眾佐貳衙屬麵麵相覷,縣丞站出來勸阻:“堂尊不可啊,剛剛在驛館中打的那一仗,尚可以解釋為不知情,眼下您明知他是解部堂的公子還要動手,就是對解部堂不敬了!”


    趙淳看向縣丞,目光灼灼:“誰說他是解部堂的公子?他說他是,就是嗎?”


    眾人愣住了,誰敢冒充總督公子啊。


    “隻管去拿人,解部堂怪罪下來,我一人承擔。”趙淳道。


    縣丞擦擦額頭的汗,揮手打發班頭下去。班頭點上一班衙役,氣勢洶洶趕往驛館。


    趙淳這才看向兩個孩子,難得溫和的問:“受傷了沒有?”


    兩人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其實他們多少被撲上來的“自己人”誤傷了一下,後背手肘都被撞得生疼,這個時候卻不敢說。


    “以後有事先跑來告訴大人,不可再鬥狠逞強了。”趙淳又道。


    懷安啄米似的點點頭,又見趙淳盯著趙盼,微微蹙眉。


    他側過頭,隻見趙盼吧嗒吧嗒掉下兩串眼淚。這孩子,在家挨罵多了,老爹難得溫柔一回,反而感動的哭了。


    懷安真是恨鐵不成鋼啊。


    身為人類幼崽,一點生存技能也沒有,怎麽能快快樂樂茁壯成長?比如這種時候最適合撒嬌賣萌了,你卻杵在原地哭,回頭把你爹哭煩了,豈不是又要挨罵?


    果然,隻聽趙淳低聲喝道:“眼淚收了!哭哭啼啼像什麽樣子。”


    挨了罵的趙盼擦擦眼淚,整個人都正常了許多。


    哎……懷安搖搖頭,暗自決定寫一本《人類幼崽生存指南》出版上市,造福千千萬萬的幼崽。


    這時候衙役進來,低聲稟告:“堂尊,沈學士來了。”


    趙淳看一眼懷安,道:“請到二堂來吧。”


    跟著懷安的小廝回家報信,沈聿一身白布道袍來到縣衙。外罩麻製的交領孝衣,頭戴唐巾,腰絰在腰間打結。他雖在治孝,衣裳卻不帶一絲褶皺,頭發也嚴整的一絲不苟,加之眉目清雋,頎然俊朗,瞬間引來滿堂目光。


    都知沈聿年方而立,卻是簡在帝心的俊才,當朝次輔的得意門生,前途不可限量。此時步履匆匆進來,端方中帶著一絲冷意,眾人不由得唯唯恭立,滿堂寂靜。


    “爹!”懷安跑過去。


    沈聿自然而然的抱起幼子,輕聲斥道:“叫你再出來亂跑。”


    懷安赧然,將腦袋埋在老爹肩頭。


    沈聿這才上前,與趙知縣相互問好。


    趙知縣知道他擔心幼子,便將來龍去脈如實告知:“這個解公子來到安江縣後,等我主動去驛館巴結宴請,驛丞早已稟報過我,我命他們一視同仁,隻給最普通的飯菜,誰料他竟敢在官驛行凶,被兩個孩子撞個正著,就打了一架。”


    縣丞憂心忡忡的補充道:“沈學士,堂尊已命人去驛館拿人,說要將那解公子打上一頓,驅離安江縣。隻怕解部堂那邊……”


    沈聿暗暗心驚,這個趙淳還真是敢作敢為,總督的兒子也敢打。解鈺作為奉旨備倭的浙直總督,想收拾一個知縣,像踩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


    沈聿明白縣丞的意思,應天巡撫孫舜是他會試時的房師,縣丞希望他找人代為從中調和,別讓解部堂遷怒安江縣衙上下。


    這於他其實是舉手之勞,隻要趙淳開口,他不會拒絕。


    果然,趙淳將沈聿請至三堂用茶。


    沈聿知道趙淳有事相求,便叫兩個孩子先去玩。


    趙盼便將懷安帶到後宅,老太太和趙嬸嬸他們回來,捏捏胳膊捏捏腿,檢查他們有沒有受傷,又打了一盆清水,把兩張花了的小髒臉洗淨,蓬亂的頭發梳開。


    兩人打完了架正興奮,都不覺得身上哪裏疼,你一言我一語的複盤他們的高光時刻。


    前衙三堂,雜役奉上熱茶,水汽氤氳間,氣氛稍有緩和。趙淳確實有求於沈聿,但不是什麽狗屁倒灶的總督公子,而是縣裏的公事。


    他希望以市價從大戶和糧商手中購買一些糧食,充盈縣衙的糧倉,但是鑒於趙淳和狗大戶們一向不怎麽和睦的關係,如果直接提出,必會遭到婉拒。趙知縣到任兩年,平民百姓的生活顯著改善,富商大戶們卻被他拾掇怕了,衣裳都恨不得打上補丁,誰敢說自己家裏有糧?


    所以趙淳希望沈聿能代為協調。


    沈聿沉吟道:“縣衙糧倉,不過是災年平抑糧價之用,存那麽多的糧食,蟲咬黴變,會造成損失。”


    趙淳點頭:“是,但安江縣耕地少桑田多,存量本就不足。眼下鄰縣倭寇橫行,下官怕蔓延到安江,到時候糧商囤積居奇,糧價飛漲,別說倭寇進犯,光是斷糧,都要餓死人的。”


    安江的耕地太少了,沈聿知道趙淳從到任以來一直在壓製工商,勸農勸耕,但收效甚微。可眼下又是深秋,冬令春荒,馬上就是青黃不接的時候,萬一倭寇打過來,糧價飛漲,百姓鬧起饑荒,就會被迫賣田賣地換取活命的口糧,大戶們便會趁機兼並良田,如此往複循環,小民百姓將無立錐之地。


    看著趙淳虯結的眉頭和有些花白的鬢角,沈聿也不是不能體會地方官員的難處,於是說了句實在話,希望他少走彎路:“老父母,縣裏有急,沈家可以帶頭捐銀捐糧,但恕我直言,從鄰縣遭遇倭亂以來,糧價已經翻到了兩三倍,這個時候是沒有大戶糧商願意將糧食賣給官府。與其浪費時間周旋,還不如趁早從湖廣購糧,以備不測。”


    趙淳擰眉沉思,他不是不想從外地購糧,隻是運程太遠需要時間,萬一糧商哄抬糧價,縣衙一時沒有足夠的存糧,局麵就更複雜了,就這樣瞻前顧後,拖到了這個時候。


    眼下連沈聿都這樣說,怕是別無他途了。趙淳歎一聲道:“如此,下官先派人去湖廣吧。”


    沈聿提醒道:“遣派妥帖之人,盡量不要走漏風聲。”


    待沈聿帶著兒子離開,一班佐貳衙屬才進來請示:“從解公子身上沒收的財物可以折銀三千兩。”


    趙淳點頭:“充入縣衙公賬。”


    正好拿來購糧。


    縣丞遲疑著:“可……解部堂那邊怎麽交代?”


    趙淳卻好像沒事人似的,目光掃過一眾驚慌失措的下屬們,心平氣和的說:“此等宵小之輩,怕他做甚,取筆墨來。”


    仆役取來筆墨,隻見趙淳修書一封,命人給拿去館驛,將信件和那解公子一並送去解鈺的總督行轅。


    信件的大致內容是:


    敬愛的解部堂:聽說您經常告誡各州縣,一定要厲行勤儉,杜絕吃喝成風、鋪張浪費的現象。近日我縣接待了一名外來人員,因嫌餐標等級過低,竟對官驛的官員和雜役大打出手,嚴重違反了您“反對浪費,反對特權,反對腐敗”的三項規定。更令人深惡痛絕的是,此人竟敢冒充您的兒子!


    素聞解部堂深明大義、高瞻遠矚,對子女教育一向嚴格,怎麽可能教出這樣的兒子呢?身為您最忠實的下屬,我堅決不允許這樣的人渣敗類敗壞您的名聲,現已將他就地擒拿,沒收非法所得,並解送總督行轅任您發落,請注意查收。


    此致——哦不用謝,這是下官應該做的——敬禮。


    這件事的結果毋庸置疑,解公子結結實實的又挨了一頓打,一路搜羅的錢財也被沒收,灰頭土臉的被人送回到老爹身邊。解鈺收到信件,也隻有啞口無言的份,至於會不會攜私報複,就要看他的胸襟和氣量了。


    說回當下。


    趙盼是個講義氣的好孩子,他本著一人做事一人當的原則,將全部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送懷安出門時,還對沈聿說:“沈叔叔,是我帶懷安去驛館騎馬的,也是我先動手打架,懷安才來幫我的,您可千萬別怪他。”


    懷安驚慌失措,朝他擠眉弄眼:兄弟,你話太多了!


    果然,沈聿不太友善的目光朝他掃過來:“騎馬?”


    懷安心虛的看向天空:天氣真不錯,秋高氣爽,萬裏無雲……


    第26章


    趙盼不太明白——十分的費解,為什麽自己都將責任攬下來了,沈叔叔的臉色反而更難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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