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這是溫臻第三次坐他的車。


    夜色將窗外那一片紫色的流雲晚霞吞噬,眼前飛過城市的燈光,璀璨絢爛。


    自上車後,兩人間的氣氛也變得微妙。


    比如,車內空間原本很寬敞,但坐進來後,溫臻卻覺得空氣都變得稀薄,而每一次呼吸都能嗅到男人身上的木調香。


    再比如,溫臻即便半垂著眼簾,佯裝泰然自若的模樣,也無法做到完全忽視身旁那人的存在。


    他的存在太過強烈。


    直到抵達目的地。


    預訂的餐廳名叫「leserein」,在法語當中是寧靜的意思,但翻譯成中文,網傳也代表一個很浪漫的詞——日落時分。


    兩人走到店門前時,溫臻這才察覺到二人的衣著顏色竟無意中撞了,都是米色係,下午她讓如臻禮服館那邊送了一套簡單款的小禮裙,無袖掐腰款,裙擺帶一點流蘇碎鑽,不顯不露,赴宴恰到好處,隻是她沒想到晏朝聿竟也換了一身淺色休閑西裝。


    褪去顏色為他加強的深沉感,莫名的,似乎那股高位者的壓迫也於無形中散去。


    侍者引著二人前往訂好的包間,一路上的裝飾玻璃倒映二人的剪影。


    餐廳整體裝潢偏暗,私密性極強。


    落座後,侍者遞來菜單,晏朝聿示意女士優先,溫臻接過翻了兩頁,“一份油封鴨,蜂蜜焦糖海鹽生鵝肝,牛油果蝦,再要一份西冷牛排,晏總您再看看需要什麽。”


    晏朝聿接回餐單,隨意點了幾份,而後將目光定在最後一頁的甜點上,“最後榛子海鹽生巧蛋糕一份,謝謝。”


    話落瞬間,溫臻眼底劃過一絲詫異,榛子蛋糕是她從前和朋友來這裏時必點的一道菜,女孩子嘛,總愛點一些甜點來滿足味蕾,隻是因為今天是為公事公辦的態度來的,她才沒有點,沒想到他竟也會喜歡甜點一類。


    侍者旋即接過菜單躬身離開。


    包間的水晶燈光灑下來,將眼前少女的皮膚照得雪白,溫臻的打扮一貫素淨端莊,身上的首飾也隻戴了一枚細圈金手鐲,麵上一圈微閃的碎鑽與禮裙相襯,內圈刻著小小的一行英文hermes&w.z,是定製款。


    濃睫半垂,溫臻餘光掃過一側玻璃窗,靜謐而密閉的環境下,她再度聽見一聲指骨敲擊桌案的聲響,很輕,微微抬睫,那雙骨節分明而修長的手躍入眼底。


    “用餐吧。”


    原來不知不覺間,長桌上已經擺好食物,晏朝聿將侍者屏退,一雙狹冷的眼攫住她的視線。


    “婚約的事,是不是嚇到你了?”


    溫臻剛握住刀叉,冷不丁聽見他直白的一句,心間微陡,“也沒有,隻是太突然。”


    “沒有就好,看你從上車起就一直心緒不寧,我以為是我嚇到你了。”


    他的話一如既往地體貼,令她竟有些不知如何作答,抬眼看他的那瞬間,溫臻腦中突地想起他白日裏的話,一次又一次,溫臻對自己感到有些羞窘,但主意已經打上了,正要低頭切牛排時,眼前的餐盤被一雙大手調換,落在她麵前的,是一份切割好的牛排,每一塊都切割得精致小巧。


    分明隻是說幾句話的功夫,他卻可以不動生息地做完另一件事。


    這就是資本家麽?


    有限的時間裏,能夠從容應對手中所有的事。


    視線再抬,手旁還有一份榛子蛋糕,她這才恍然明白過來,原是為她點的……


    “剛才看你有在這頁停留,所以擅自做主點了一道,不喜歡的話,不用勉強。”


    晏朝聿對她的這份足夠用心,讓溫臻有些受寵若驚,低聲道謝。


    她垂眸嚐了一口,榛子與生巧的味道很濃鬱,在舌尖彌漫,吃糖的時候很容易分泌出多巴胺,原本鬱結的心情也舒展許多。


    視線微抬,晏朝聿手中動作未停,正慢條斯理地切割下一份牛排,撩眼看她,目光相碰:“不妨讓我隨意猜猜你為什麽心情不佳。”


    “是公司的事?”


    “……是。”溫臻又咬了一塊牛排,鮮嫩的肉汁溢滿齒間。


    “之前溫爺爺來京市時,聽他提過,你大學期間並沒有選修金融相關的專業,若是專業上有什麽不懂,也不必要過於焦慮,可以慢慢摸索。”


    “恩,多謝晏總提點。”


    察覺到他在刻意帶動話題,溫臻那雙漂亮的眼眸微轉,順勢觀察,隻待他用過一些食物後主動將醒酒器裏的幹紅為其斟上,纖白腕骨一轉,提杯莞爾。


    “白天的事,多謝晏總。”


    “幫你一次,也可以再幫一次,我做的這些都不過是舉手之勞,算不著難事,可我想要的回報,於你而言,卻是犯難的。”


    燈光襯出他的那雙眼多出幾分深情與溫柔,不加掩飾地落向溫臻,抬手間,玻璃杯裏暗紅色的酒水在男人冷白的皮膚映襯下像血液滑落。


    但浮於表象的,並非事物本身。


    如同他這雙天生的含情目,也如同杯中像鮮血一樣暗紅色的酒液。


    紅酒醇厚,齒間回甘。


    溫臻放下酒杯,心跳微微加快,聽他又說:“所以,你不必同我道謝。”


    他這人做事,素來是需要回報的。


    不知為何聽他坦率,溫臻反倒覺得心中舒暢,“有些事於晏總來說,或許隻是杯水車薪,但承了您的恩惠,總歸道謝也是應該的。”


    “我聽說你想保下東臨。”


    溫臻睫毛一顫,與他對視,沉默一秒問:“有辦法嗎?”


    “你想要的,自然有辦法。”


    溫臻語調黯然:“……可是合同已經簽字生效了。”


    他眺來一眼,目光裏卻是勝券在握的從容:“毀約這種事,都是常事,即便是項目啟動,也總有停棄的。”


    見她眼神放亮,才不疾不徐繼續說:“但,我也有私心,也有想要的,白天在你辦公室的話不含半分玩笑意味,實話說,我需要一段長久穩定的婚姻。”


    “當然,我同樣清楚長輩之間簽訂的婚書不具備法律效應,也無權幹涉你的擇偶自由,不屬於我的優勢,隻能稱為我們之間的一個關聯點;但若你的需求,我恰好能夠去滿足的話,溫小姐,希望你能優先考慮一下我。”


    滿室食物的香氣、酒香,全都揮散於空氣中,燈影重重交織,浮雕牆紙上映出兩道影子。


    銀製的刀叉碰撞著瓷器,醒酒器裏的紅酒漾出漣漪。


    她的清眸瀲灩,直直撞進那雙深海般的眼。


    最尾的那句怦怦撞擊著脆弱敏感的心髒,心跳越發加快。


    這已經是今晚第二次。


    溫臻心想,他當真不知道自己撩撥人的功力嗎?


    還是有意為之?


    思此,她擱在桌前的瑩白手指慢慢蜷起,“我可以理解為,我是你目前的最優選擇嗎?”


    晏朝聿劍眉微揚,薄唇勾出很淡的弧度,隨即低眸的幾秒似在思考,很快他給出答案:“可以這樣理解,但並不完全如此。”


    聞言,溫臻點頭捋過垂下的幾縷耳發,“我大概明白了。”


    她微微垂下眼瞼,瞳孔焦距定在手邊的酒杯上,一場婚姻換東臨,算虧嗎。


    活了二十二年,溫臻或許在很小的時候有憧憬過婚姻,但後來因為某些原因再也沒有過。


    倘若婚姻隻是一道選擇題,那麽他也算是她的一項最優選擇。


    形式婚姻,這個圈子最常見的。


    而且是建立在沒有感情基礎上的,那就注定不會因此而有糾紛,關於婚前財產也可以提前做好公證。


    有父母失敗的婚姻作為前車之鑒,溫臻自知這對她是一個好的選擇。


    隻是對晏朝聿來說,好處又是什麽呢?


    “我想問一下,對你來說,這場婚姻我的價值在哪裏?或者,晏總又需要我為你做些什麽?”


    溫臻撩睫看他,舞蹈演員的眼睛通常有神,尤其是她學得古典舞,最重神韻,燈光環境下更是襯得她舉手投足間都稱得上是幅畫。


    看穿她的顧慮,晏朝聿將手交握,“你不需要那樣多顧慮,婚約是我家中祖父所定,如今他年事已高,聽聞溫老悲訊,比較傷春悲秋,也盼著我能早日成家,成為晏太太好處很多的,溫小姐。”


    他輕翹唇角,眼中笑意漸濃,仿佛料定一切規律都會順從他的秩序而行。


    溫臻想,他算得上是天生的商人,隻言片語就能引人入局。


    “東臨紮根在京市,我想,沒有誰能比晏氏更能掌控京市局勢,除此之外,還有你的自由。”


    晏朝聿屈指將一部手機推到她麵前,屏幕上正是她之前飛往上海參加的那場比賽結果。


    名單上金獎的獲得者,溫臻二字何其明顯。


    這些獎項,她獲得過很多次,卻沒有一次如今日般平靜。


    甚至於,溫臻這才恍然想起,今天是比賽成績出來的日子,舞團團長應該也給她發過郵件,但她今天卻一直被其他事困擾,沒有仔細查看。


    她記得,這場比賽她籌備了小半年,天天練,夜夜熬,隻為爭這份榮譽。


    “溫臻,你六歲習舞,一直以來勤學苦練,早也練功,晚也練功,無一日懈怠,今年年初才登上首席之位,努力了十幾年的事,你甘心放棄麽?”


    放棄麽?


    她從未想過要放棄舞蹈。


    可是,自爺爺走後的日子以來,她已經過得渾渾噩噩,即便是有了這份金獎,她也找不到一個人去分享。


    努力的意義又在哪裏呢?


    她忽然覺得很難過。


    紅唇抿直:“這是我的私事。”


    見她情緒起伏驟然變強,即便如此,她還在慣性地去強壓。


    晏朝聿平靜道:“我沒有插手你人生的意思,隻是希望,你能夠做你想做的事情,多為自己而考慮,不要後悔,不要為一些為難的而放棄自己所熱愛的,爺爺從前給你怎樣的生活,以後在我這裏,也不會有任何變動。”


    一顆褶皺酸澀的心好像隨著他的話在被撫平填補。


    對視的這一分鍾,從他的眼神裏,仿佛聽見他在說——


    我會尊重你。


    -


    離開餐廳時,時間剛好走到九點,最終溫臻沒能請到這餐飯錢,晏朝聿假以借口提前去結了賬,察覺到她情緒變化,又拿她之前那顆鑽石做文章。


    因是私人行程,除了司機外,再無旁人。


    車門是晏朝聿為她打開的,溫臻剛坐上去,車內的空調便升了溫度,春夜微涼,他的司機很體貼周到,溫臻理了下裙擺流蘇,一半烏緞般的青絲便垂向她光裸的手臂,黑白相映,發下那段腰肢微微下塌,貼身衣料下勾勒出她腰窩的弧度。


    溫臻正要抬腰整理頭發,身側便有一道暗影掩住車外光源,一雙溫熱寬大的手輕輕勾過她的發絲,將其撥至耳後,動作並無停留,一縷清冽的柑橘煙絲味汩汩而過。


    回程這一段,許是夜裏一起飲過酒,窗外的春風都令人沉醉。


    她鴉睫輕翕,回想起剛才那一幕親密舉動,垂在身側的手微微發僵,隔板升著,將二人的影子交疊起來。


    倒影畫麵中,那雙分明的大手像是落在腰身下方,陷落一點。


    遽然間,溫臻紅了臉頰。


    屬於他的氣息愈發濃烈,像是在將她圍堵。


    溫臻有一瞬的失神,直到耳邊響起一聲啪嗒,是安全帶解開的聲響。


    抬睫往上,是男人滾動的喉結,再往上,是那雙笑意清淺的眼,措不及防地與她相撞,晏朝聿的聲音發沉:“怎麽在走神?”


    原本是無比尋常的一句問話,卻讓溫臻因升溫而滾燙的臉頰彌漫到耳垂。


    “啊……?”溫臻紅唇微張。


    “幫你解安全帶,你到家了。”他輕笑一聲。


    溫臻循著他微抬的下頜看向車窗外,她走神的時間裏,已經抵達景禦府,而剛才一閃而過的畫麵也僅僅是他順手的一個動作。


    想到這裏,她忍不住暗籲一口氣,微微垂下腦袋,想要驅散自己臉上的不適感,也避免被他察覺到。


    “謝謝。”


    說完,她便側首去開車門,然而卻又被一隻手捷足先登。


    車門被他從後摁開,靠近的那一秒鍾,單薄的衣料似有意無意擦過他的襯衫,世界都變得昏濁起來,溫臻下意識地背脊僵直。


    夜風從車門縫隙灌進來,讓人的神思也清醒幾分。


    晏朝聿說:“其實有件事,我想坦白,西裝外套今早我收到了,當時很想見你一麵,所以問了一下你的行程,得知你在博林時,便過來了。”


    “所以今天的見麵,不是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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