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敏慢慢抬起頭,直直地看著我,神情異常堅決。


    “這是我能堅持活到今天的唯一理由,完成您的要求,我就會去京城,闖八門。”


    “你現在掌了德字堆,坐了張老班主的位置,以後也可以像他一樣移民,隻要不再入境,保命問題不大。”


    “這麽大的流頭,德字堆這種矮騾子哪可能扛得起來,不過是給人扛活背鍋用的,將來事發,第一個要被扔出來的是德字堆,第一個要被滅口的就是德字堆的字頭。


    我能替張老班主的位,就是背後的人並不在乎誰掌這個字頭,隻要能夠維持住這條線,不讓他們的該拿的那份受損就可以。


    誰都知道這種買賣不可能長久,等到公家注意到這一塊,如果不處理幹淨,就算以背後那些主的背景,也一樣是潑天的大禍。


    我想活命,隻能死中求生,如果闖八門成功,得了公家庇護,還有一線生機。如果失敗……左右不過是死,早死晚死有什麽區別?”


    “一月流頭兩巴掌,必然通天,就算闖八門成功,也不一定能保得住你,沒必要,我可以傳你一招,真等事發的時候,假死脫身,天高任鳥飛,你覺得怎麽樣?”


    聽到我這麽說,文小敏慢慢笑了起來。


    “周先生,您可能會覺得我這個矯情,可我想光明正大的活著,不想後半輩子都像陰溝裏的老鼠一樣天天擔驚受怕。


    我知道成功的可能不太大,可是舍得一身剮才能把皇帝拉下馬,不試一試,怎麽能知道能成,還是不能成?


    我這人其實怕痛怕苦,沒什麽大骨氣,所以我找人做了顆假牙,在裏麵藏在氰化物,隨時可以咬碎吞服自殺,不用受苦!”


    她張開嘴,把那顆牙展示給我看。


    我捏出她的下巴,凝視著她說:“給我辦完事之前,不能死,好好做你的字頭話事人。事情做好了,我給你搭一條通天梯,不用你舍命闖八門。”


    文小敏道:“我回來就是為了報答周先生的恩情,你不讓我死,我就不死,不過這事會不會發我控製不了,留給我的時間不是很多。”


    我說:“不會很久,最多三年。這是個承諾,就算我不在,也一樣會有人替我完成。”


    文小敏沉默片刻,才說:“當初您說過,三條命,三件事,我先給您做第一件事吧。”


    我拿出胡東風的照片遞給她,又取了半截白香,“這個人會在香港露臉做事,你盯住他,他想跑的話,就把香點給他,送他回家。”


    文小敏看了照片一眼,皺眉道:“我見過這人。”


    我微微一挑眉頭,問:“認識他?”


    文小敏道:“我隻知道他叫胡公子,是京裏出來衙內,去年到過我們那裏,那邊主事的龍老板親自接待過,還找我們劇團班子去唱了一場。實際上是介紹給我認識,想讓我傳話給張老班主,幫忙收購個在香港拍賣的東西。


    他應該也是替人傳話,對這事看得很緊,東西拍下來之後,還要借張老班主這條線走入國內。


    龍老板對這人很巴結,把自己公司會所的頭牌都叫來陪酒。不過這人眼界很高,看不上那些人,倒是打起我的主意。


    不過聽說我是張老班主選定的鐵肩子之後,他就換了目標,不再來煩我,轉頭找了我們劇團的當家花旦。後來那姐妹就辭了公職去演電視劇,一劇爆紅。”


    她說了個我這種不看電視劇的江湖人都如雷貫耳的名字。


    我笑了笑,道:“想不到胡瘸子還挺有情義。”


    文小敏深深低下頭。


    我拍了拍她,說:“行了,該說的都說完了,就走吧,苗正平在外麵等你呢。”


    文小敏說:“我想今晚歇在這兒。”


    我說:“沒這個必要。這天底下的關係裏,最不可靠的其實就是男女之間的這點事。”


    文小敏說:“隻有在您這裏我才能睡個安穩覺,求您可憐可憐我。我就是想睡個好覺,不求別的。”


    我歎氣說:“總不能讓苗正平空等吧。他很希望能載你回去。”


    文小敏便起身出門,去找苗正平說話。


    苗正平聽完之後,滿臉愕然看著她,旋即有些激動地爭執了兩句。


    文小敏平靜得有些淡漠地把他的話頭堵了回去。


    苗正平垂頭喪氣地上車走了。


    我依舊把文小敏安排在客房休息。


    前半夜睡得挺安穩,後半夜卻跑來鑽進了我的被窩裏。


    全身都是冰冷的汗,緊緊摟著我,瑟瑟發抖。


    “我做了個噩夢,夢到張老班主跑來找我索命。他死了之後,我每天晚上都會做類似的夢。”


    我拍了拍她光滑的背脊,沒有說話。


    客房裏有香,她不會做噩夢。


    隻是找個來爬床的理由罷了。


    蘭彩出身,這本就她們混跡江湖的看家本事。


    我要不讓她爬這個床,她不會感恩戴德,反而會憂懼不安,由此必然會安排後手以防測。


    男女之事,放在維係關係上,自然不可靠,但卻可以讓弱勢的一方安心,不至於因懼生怨,從而催生出反叛的心思。


    情緒稍稍安定下來之後,她就試探著纏了上來,慢慢由小心翼翼變得熱情似火。


    沉重的喘息逐步變成了婉轉呻吟,很快又變成縱情嘶叫。


    我提醒她小聲點,不要打擾到我師姐。


    她緊咬著嘴唇,把忍住的聲音全都變成了動作上的瘋狂,直到把所有的壓抑都盡情發泄出來,才摟著我沉沉睡去。


    我合上眼睛,突然覺得有些不妥,再重新睜開,側頭向窗口看去。


    一個模糊的黑影趴在窗上,兩眼血紅,死死盯著屋裏。


    窗台上的香頭明滅不定,黑暗中彌散著灰白霧氣。


    我翻身下床,從床頭拿了一張黃裱紙,走到窗前,抬手推開窗戶,凝視著那個黑影。


    這是個七十多歲的老頭,麵色猙獰,胸前有個血淋淋的窟窿。


    窟窿裏有一顆殘缺不全的心髒,看上去是被什麽東西給啃了一半。


    這是本命蠱反噬所致。


    死前受盡蠱蟲食心的痛苦。


    他是張老班主!


    有意思。


    居然還真的一直纏著文小敏。


    他沒有這個本事。


    那問題應該出在他的本命蠱上。


    這蠱有些門道。


    窗子一推開,張老班主就想跳窗進來。


    可是一接觸到灰白霧氣,就好像被開火燙到了一樣,忙不迭地退回去,不敢再進屋,隻惡狠狠地瞪著我。


    我笑了笑,轉身推門,走出臥房。


    陰風徹骨。


    不過我已經適應了這種環境。


    看到我直接走出來,張老班主一臉的怨恨猙獰都化為了驚愕。


    他立刻掉頭就跑。


    我擲出手中的黃裱紙。


    擲勢學自來少清的那道劍痕。


    但又與他並不完全相同。


    這裏還有陸塵音在孫樸墓中破劍一槍的勢。


    兼融並蓄,因時製宜,方是正道。


    紙若飛劍,閃電般從張老班主的頸子上劃過。


    張老班主還在往前跑。


    可是隻有身體。


    腦袋原地飛了起來。


    滿臉都是恐懼。


    他嘴巴張得老大,似乎想說話。


    可終究什麽聲音都沒能發出來。


    我上前抓住他的腦袋,抬頭看去,那身體還在向前狂奔,隻是形狀變得扭曲。


    猛一瞅去,仿佛一隻怪異的大蟲子,一溜煙地跑出院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事不會就這麽結束,還會有後續。


    我笑了笑,撿還黃裱紙,回屋捏了一截香頭,在黃裱紙上寫下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薩威震陰間邪惡鬼魅符:南無地藏五菩薩抬頭,水火令架,中落唵缽羅末遴陀娑婆訶,左鬼魅皆鎮,右魍魎盡壓,最後落了符膽,再疊成三角符,把張老班主的腦袋塞進去,壓進香爐灰中。


    隻壓不度滅,就是個鉤子。


    文小敏接不下這承負,我幫她拿下來,也好讓她安心做事。


    也算我對之前誤會她的一點小小補償。


    早上準時起床做早課。


    文小敏睡得極香,一點都沒有受到驚動。


    做完早課,我去街上買了早飯,拎回來時,見那隻肥圓老鼠正蹲在診室前。


    比之前瘦了些,明顯被收拾了衛生,灰白的皮毛泛著水潤的光澤。


    看到我,它就立刻小跑著過來,往我身前地麵上一趴。


    我不由一笑,把給陸塵音準備的那份放到它背上。


    老鼠馱著早餐,穩穩當當地鑽過柵欄,跑進陸塵音的房間。


    趴在房簷上的三花貓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跳到地上,豎著尾巴也跟著走了進去。


    我拎著自己和文小敏那份進了診室,簡單吃了一口,找了個桃木斧頭,拿刻刀在上麵刻下護身符咒,再拿紅繩串起來,做成了個掛件。


    文小敏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披著衫子來到診室,說:“昨晚後半夜我沒做噩夢。”


    我說:“張老班主的事情我幫你解決了,以後不會有事。這個你戴在身上,如果有人去找你說張老班主的事情,你讓她盡管來找我。”


    文小敏小心翼翼地接過小斧頭掛到脖子上,說:“隻怕給您添麻煩。”


    我說:“我下了除掉張老班主的符,這事就算是我的了,算不上是你帶來的麻煩,安心就是。早飯給你準備好了,吃完就走吧。”


    文小敏的眼圈有些發紅,默不作聲地坐到桌旁,拿起羊肉包子就啃,啃了兩口,眼淚便落了下來。


    她胡亂抹了兩把,再繼續啃。


    可眼淚卻越來越多,一個包子啃下來,淚流滿麵。


    我隻當沒看到。


    蘭彩出身,所有的情緒都當不得真。


    跑海的,不能憐花惜玉。


    苗正平早早就來了,依舊把車停在院門口,叼著煙靠在車門上,怔怔地往院裏看。


    文小敏卻是不緊不慢,把桌上所有的早飯都吃得幹幹淨淨,這才轉回客房梳洗穿衣,花了足有一個多小時才收拾利索。


    這會兒工夫,已經接近中午了。


    她再回到診室,跪下給我磕頭,說:“周先生,那我就回去了,您還有什麽要吩咐的嗎?”


    我說:“胡瘸子叫胡東風,打斷他左腿的是我師姐,打斷他右腿的人不許他再回京城,所以他就隻能留在香港。”


    文小敏就說:“他一定不會離開香港。”


    我點了點頭,說:“還有兩個人,你幫我盯著點。一個叫邵衛江,他如果想出頭露麵,或者做點別的什麽,打斷他一條腿,告訴他立刻滾回金城。另一個叫劉愛軍,他現在在香港應該已經是個小有名氣的新晉商人了,不一定叫這個名字,我給你個辯識方法,如果他想撈胡東風,殺了他!”


    文小敏一一應下,又說:“您在金城要是需要人辦水上事,就去讓人去找苗正平,我會叮囑他。”


    我搖了搖頭,說:“你明知道他的心思,沒必要再這樣做。”


    文小敏就磕了個頭,說:“要是他侍候得還算賣力,求周先生將來能保他一命。”


    這句話我沒有接下來。


    文小敏也沒有再說,又磕了三個響頭,這才起身離開。


    我看向窗外。


    村道上,又開來一輛豐田皇冠,緊挨著苗正平的車子停住。


    車上下來個老人,花白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穿著也是照著斯文人來打扮,但卻怎麽也壓不住那一身的草莽氣息。


    老人明顯認識苗正平,笑著上前打招呼,“苗龍王,你怎麽在這裏?難道也犯了外路病來求診?”


    苗正平心不在焉地道:“我來接人。”


    老人有些意外,“這是哪路的神仙,能勞動你水龍王的大駕接自來接?難道你也是周老仙爺上門問診?”


    苗正平這才扭頭瞧了老人一眼,“吳總,你想請周老仙爺給你孫子看病?我聽說其他老仙爺可都回絕你了,周老仙爺能答應嗎?”


    老人道:“自然是先請人搭了橋,得了準話才來。倒是苗龍王你,不是有張大姑罩著,號稱從來不用岸上求人嗎?怎麽也找上周老仙爺的門了?”


    苗正平沒再說話。


    因為文小敏已經走到了院門口。


    他上前幫忙拉開院門,把文小敏讓出來,又趕忙去拉副駕駛的門。


    文小敏瞟了老人一眼,停下來,微笑招呼,“吳總你好,我是文三娘。”


    老人臉色就是一變。


    「二合一章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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